她和我耳鬓厮磨,说一辈子像我想的一样长。她的泪落在我脸上,末儿,不要哭,我会给你,给申儿最好的一辈子。
然而当我回到京城,我们的家已成了一片瓦砾,病重的天申日夜嚎啕追问妈妈去了哪儿。我派人千里跋涉去杭州寻找她,得来的消息却是她不在那里,她没有回去。她除了这里还能去哪?又或者她其实没有离开,却不肯给我一点消息,像一缕烟尘般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她又一次自作主张抛下了我,和当年一样,骗出我的真心就转身离开。她总是这样,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也许她根本从未信任过我。为什么我会以为她是爱我的,她和我的额娘不一样。我以为我真的得到了她,也得到了想要的爱,我们可以相依相守白发千古,到头来全是痴心妄想。我哈哈的笑,为什么不,这一生真是个笑话,我花费了大半辈子追逐的只是指间的流砂,几近真实的幻影,更可笑的是,我居然当了真。
在我下定决心试图切断对她的思念后,她又突然出现在皇上身边,我们总是在相遇后分离,又在分离后骤然相见,我们的命运似乎缠绕在一条藤蔓上。
我竭力垂下眼睛不去看她,故意忽视她热切注视我的眼神。既然结局终究不可淹留,就不要再给我期盼,我已然身心俱疲,再无多余的激情来承受无休止的分离和失去,宁可把她的影子深深埋藏在心底独自回味,至少那样是安全的。
她和胤禟相拥相吻,却盯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挑衅。我默默盯着他们,已经决定不再为她心痛,为何仍有莫名怒气糅合激动不可抑制的升发,也许我想错了,也许她还是爱我的。
我率众驰马去救她时暗暗发誓,不管她怎么想,这一生我再不会让她从我身边逃开,她是我的,她的生命必须由我决定。
皇上病重了,畅春园在隆科多的掌控中,当宫里传旨召我回宫时,我没有遵旨,只是在斋宫一个人坐着,我等这一刻的到来等得太久,以至于真正来临时居然生出了深深倦意,几乎惧怕去揭开那个关键的答案。但我必须回去,夏末还在那里,不论结局是云端还是地狱,我只求身边一直有她。
等我赶到畅春园,我的父亲已经故去,传位口谕由隆科多代宣。
那是我第一次打她,我不能容忍别人碰她,特别是胤禟。我让人带她下去,急速转身离开,我不能去看她,这种时候我不能心软,一个心软的胤禛会被这群虎视眈眈的兄弟给逼死。
雍正元年,我坐在庄严的龙椅上,成为了皇帝,做着皇父做了六十年的事。却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冷,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一切这么清晰,我几乎能看穿他们恭敬嘴脸背后的幸灾乐祸,他们暗地里交换着眼神,他们的偷笑,他们阳奉阴违的怠慢。
一霎时无尽的华宫丽服、金杯玉盏都褪却了光采,浮华背后原来是这样的狰狞。恍惚间她的身影浮现,那一年她还未嫁,跟着太后来乾清宫,一身洒翠描金的盛装,顾盼间那份肆意任情让我迷醉。是的,我迷醉了,她却没瞧见我,心里眼里都是不耐烦,只想快点离开。我迫切地想要见她,她在做什么?她还是想离开吗?我不顾祖宗家法回了养心殿。我要见她,要看到她温暖的笑容,只有她可以温暖我。
养心殿里暗无烛火,她静静躺在榻上,像是睡着了。我悄悄凑过去,她眼角的泪还没干。一颗心顿时平静下来,只有她始终在等我。
我重重吻上去,这个皇宫如此冰冷空旷,到处都回荡着刺骨的寒风,只有她的笑才仿佛明媚暖阳。她揉着眼睛醒来,毫不掩饰的不悦和妒忌,我真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她的笑声在养心殿里回响,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
我从不曾在人前肆意大笑,所以我纵容她笑。我从不曾放肆的生活,所以我纵容我们的儿子。我得到的我要给她,我没得到的也要给她。
这个除夕夜我与她共度,她才是我的皇后娘娘,是能够分享我喜怒悲欢的女人。这座宫殿,这个皇宫,这个国家,都只是我们两个人的。
十四弟闯来,一阵冷嘲热讽,额娘也对我不依不饶,让我把“我们母子”一起杀了。你们是母子,那我是什么?刹那间我笑容的悲哀只有夏末看得懂,她过来抱住我,她说我们回家。我回身拥住她,我只有她了。那些呼喊的、渴求的、追逐的早已在风中破碎,我再无必要遮掩和容忍。
我得到了这个女人,那又如何,我想要这个女人。我是皇帝,社稷山河之主,每个人都认为我拥有一切,然而到头来我真正拥有的只有她,只有她的爱。
我的额娘还是老样子,依然不肯承认我,即使我真的成了天子。她不接受我献予她的无上荣光,激烈地拒绝太后的头衔。她再一次拒绝我,跟多年以前一模一样。这次的方式更残酷,她在一国臣民面前拒绝我。
面对她的梓宫我终于再次微笑,这辈子给她最真诚无伪的微笑,只有这时我才敢再对她笑,这回她无法再拒绝我。
我病得不轻,仍坚持守丧,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做她的儿子,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我刻意不让人通知十四,这一回我要单独和母亲待在一起,不允许任何人来干扰。
夏末一直在等我,我知道的。养心殿廊下,我的夏末静静站在那里,看见我便送来温和的微笑“我等你好久了。”我对她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无论走到哪里,我最想回到她的身边。
他们都走了,一个一个,我的兄弟们,我没有直接动手,只不断打压和逼迫他们,如同他们逼迫我一样。皇权的斗争是一场赌局,从参与进来的那天,我们就没想过要毫发无伤地出局。
但十三的死真的伤透了我的心,我拉过他冰凉干瘦的手贴在脸上,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大家都在南书房读书,映入眼的都是笑脸。后来大家的笑也假,话也假,感情也生分了,后来有了嫌隙,后来生死不容,后来……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或许我们注定要走到这步田地。我们生为爱新觉罗的子孙,我们离权力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峰顶狭窄如斯,只容得下一个人。
没有得到之前,我无法想像这是怎样一种彻骨的冰寒,得到了,我才知道空荡荡的乾清宫简直是个巨大的冰窖。我不明白皇阿玛怎么可以在这里生活六十年?我只喜欢养心殿,那才是我的家,因为那里有夏末。
我是幸福的,夏末一直在等我。我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她。我对她笑,她看起来苍白得可怕,大约被我吓坏了。我在鬼门关转了一遭,到底活过来了,我们终于可以一生一世。
她慢慢的笑,要我再陪她一会儿,声音很轻微,爱娇一如当年。
末儿,我会陪你一辈子,末儿,你要陪我这一生。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她殷红温热的血已经浸透了我的衣袍。
不要紧,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不会再让你抛下我。等着我,我会找到你。
我微笑,亲吻着她冰冷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