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这个任务的供应商是尹凡的弟弟那个公司，当然，这又是卞虎从中斡旋的结果。卞虎提出的理由很充分，他说，外地石料供应商固然也值得信赖，但是他们不是河阳本地人，对当地情况不了解，要到处去采集旧石料，与百姓沟通会不太方便。还是本地公司做这个方便。卞虎这么说，其他人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就没有经过招标，由工程指挥部下文，直接把这个任务下达下去。
尹平公司的老板平白又接了一单业务，相当高兴，立即组织人马下到阳谷乃至河阳各个县的农村，去搜集旧的石材石料。当然，他知道这个事要与基层干部和村民们打交道，其间少不了讨价还价、算计抬杠甚至强买强卖，尹平的性格做不了这个，也就不派尹平下去，他自己亲自带着人挨着村地跑—当然是尽量跑那些偏远和封闭的村镇，这样的地方的人们对老屋和老路的看重远不如现金，只要舍得掏出一些现钞，人家甚至会帮着你把那些长满青苔、上面满是鸡粪猪粪、一钱不值的石材石料挖出来并装车。当然，也有一些乡村干部和村民脑子精明，见外面来人要这种东西，本来是弃置无用的，正好借这个机会卖一笔钱，这样，便少不了一番脑筋急转弯，斗智斗勇、哄骗讹诈或者以利诱之。往往，有当地干部阻拦不让“收购”，或代表村里索要高价（他认为是高价）时，会用小恩小惠的办法，给干部们几个钱。有的村干部见了钱便徇私，还帮着做村民的工作，说这是“支援市里的重点工程”。当然，也有的村里，干部们不吃他这一套，一定要给足价钱才肯卖那些留下了岁月凹槽的铺路石板。
而在不同的村镇，收获也不一样，有的村搜遍了也起不到一车石板，有一个古镇，那里整个镇子这儿一段、那儿一段，保留下大量的石板路，他答应挖走石板后给镇子里重新铺上水泥路，这才获得镇里同意。在那座镇子上起到的花岗岩条石，运了整整几十卡车，老板嘴都笑歪了。
偶有个别村的村干部对这个老板到处搜集旧花岗岩条石的做法不满，告到乡里或县里，但各个县乡都收到了市里阳河路改造工程指挥部发来的公函，上面指明要各地按照市委陆浩明书记的指示精神，围绕全市旅游开发一盘棋，做好花岗岩旧条石搜集的配合工作，于是，村里的态度便得不到支持，除非个别地方实在给钱太少，县乡协调一下，适当补足钱款，一切便万事大吉。
阳河路改造工程一天天取得进展，这个期间，各路媒体一直保持了关注。不过，没人注意到，原本当地各种要闻中少不了会出现的河阳电视台女主播尼丽对这项工程却很少做现场采访，几乎每次都是由别的记者和播音员出马。广电局副局长兼电视台台长覃凤鸣曾派过她两次，她以别的理由推托了，以后就再没叫她去。覃凤鸣不知道、也没去想其中原因，别的人更是不会关注到这一点，只有尼丽自己心里清楚，她为何对阳河路改造工程的报道不甚积极。
在尹凡答应她进行个别采访后，她便期待着尹凡的秘书小罗能来电话，通知采访时间，等了几天却没等到，那天，她又找了个借口给尹市长打电话。尹凡知道不答应她是不行了。几次交道打下来，他对这位“当家花旦”的印象挺不错，觉得她挺有个性、有能力，并不是个花瓶的角色。尤其是他后来听说，上次新闻记者受命前往木梓村“微服私访”，尼丽是主动报的名，而且在现场反应机敏，表现很好，更使尹凡对她另眼相看。
尼丽在电话里说，市长，您记得您欠我一次采访吗？
尹凡笑笑说，你这个名嘴，有你这么放债的吗？我作为市长，每天和经济工作打交道，只听说过欠钱欠物，从没听说过欠一次采访！
哎，您可不能耍赖呀市长，我这些天一直在等您的电话呢。
哦，明白了，你就像那个寓言里说的，想守株待兔哇—不知怎的，现在他和尼丽讲话，不自觉就会开起玩笑，大概尼丽嘴巴巧，又应对灵敏，和她这样脑瓜子转动快的人开玩笑，就如同禅宗的机锋一样，很能调动人的智力和情绪。
尼丽一听，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市长，您这话可说错了。如果我是那位守株待兔的傻子，那您可就成了比傻子还傻的兔子—这可是您自己说的，不是我骂您。我可不敢骂堂堂的大市长！
那这么说，你就认定了我会一头撞到你这棵树上啰？
尼丽这下笑得更厉害了。她也很喜欢尹凡这种说话风格，既风趣却又不失沉稳。她说，我要是能成为这样一棵树倒好了，我希望您能一头撞进我的怀里。
刚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里面的意思有些暧昧，不觉顿住，脸也红了起来。
尹凡那头察觉了尼丽的心理变化，说，好吧，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既然你说我欠你一次，那就不能不补上。
真的，您答应了？
当然啦，不然以后你要跟我计利息，那还没完了呢。
太好了，那我做个采访准备……
尹凡打断她，说，你还准备带个采访团来吗？
尼丽只是稍稍愣了两秒钟，马上反应过来：哦，不，不，我一个人，不带别人，不带摄像……她心情激动得话都说不流畅了。
尹凡很满意她的敏捷，又说了一句，你来收账，用不着向台里请示，啊！
知道，知道，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这次“采访”—其实算不上采访，只是一次两个人的聊天，地点没有在尹凡的办公室里，而是在他的宿舍。
平时，除了秘书和司机，尹凡极少让人到自己的住处来，一是没有必要，二是没有兴趣。他把自己的个人空间看得很重，他在河阳市里没有亲戚，他和人交往又不喜欢过于亲昵，信奉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派，朋友或下级要谈什么事，通过电话或到办公室完全可以解决问题，引到住的地方来，会有一种个人空间受到侵扰的感觉。
那么这次为什么要让尼丽到自己住的地方呢？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既然不想跟她谈工作，那么去办公室目标大，会引起不必要的嫌疑，不如到住的地方，可以随意聊。其实，他的潜意识里，已经很愿意接受这位漂亮而又聪慧的电视台主持人了。
尼丽接到邀请，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在尹凡约定的时间（一个双休日），她开着自己的轿车去了尹凡的住处。
当了市长后，尹凡并没有更换住地，还是初回河阳时由市政府安排的临时住所。尼丽来到这儿，没有下车，只是掏出记者证给门卫看了一眼，说，找领导汇报工作。门卫就放她的车进了院子。
她把自己的车停在僻静处，掏出墨镜戴上，按照尹凡的指点，在小区的一个幽静角落找到他住的楼，她下意识地看看身后有无旁人注意自己，然后谨慎地登上楼梯，屏住呼吸，按响门铃。
尹凡一个人在里面，他拉开房门，很随意地做个“请”的动作，尼丽快步走了进去，回手很快把门关上。
尹凡注意到她的这个动作，心里暗自笑了一下，却没有表露什么。
进门后，她怀着好奇的心情观察房间里的每一处地方—这是一位市长、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普通男性，而是她心仪的优秀男士）居住的地方，对她来说，这里充满了新鲜、充满了神秘。
尹凡的住处简洁而整齐，没有单身男人居所的凌乱，也没有常规家居的丰富。
她看完客厅、厨房、卫生间，经过尹凡的主卧房，瞟了一眼却不敢进去，又进入书房。书房里同样整洁得很，靠墙一排书架，上面有好几排摆放着精装的套书和工具书，包括《二十四史》、《四库全书精编》、《辞海》等等。尼丽知道，许多单位和部门为了领导学习便利，都会从办公经费里专门开支一笔费用给领导们统一购置这样的大型套书和工具书，这样的书动辄几千元，领导们工作需要，让他们自己买说不过去，拨专款给他们购书学习，算不上特权。不过，不少领导个人时间相当地紧，恨不得一天能掰成两天用，于是这样的书根本没时间翻，多半也就成了摆摆样子的东西。尼丽注意到尹凡这儿这些书摆放很齐整，似乎也没怎么动过。不过，这些书之外，还有不少普通装帧的书，封皮上倒是有翻卷的痕迹，还有几本书上面压着纸条，显然主人是认真读过（或正在读着）的。尼丽仔细看了一下，这些书多半属于经济学、管理学、政治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类，她多少带有一些夸张地赞叹道：哇，市长，您真是好学习呀，怪不得水平这么高呢！
尹凡说，表扬和自我表扬这一套，看起来你用得挺熟练啊！
尼丽听出尹凡话里的调侃意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人家是真心这么认为的嘛，哪里是表扬您呢？想表扬您，我还远远不够格呢，那是省委省政府的权限。
一边说，一边瞧了尹凡一眼，那眼风带着一股娇媚的韵味。
看完书架，就走到了书桌前。书桌上面除了一只电子钟、一本台历，还有一个插了几支铅笔的青花瓷笔筒外，别的什么也没放，显得很洁净。整张桌面那么大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大幅的少女照片。照片上的女孩，一双眼睛大大的，明澈得像汪着一泓碧水。她的眼皮上描了淡淡的眼影，睫毛很长，优雅地弯曲着，颊边一对酒窝，让人看着有心魂一动的感觉。女孩微微侧着脑袋，头戴一顶红色的软帽，一只纤细的手扶着帽檐，手指在背景光的映照下，像几根透明的牙雕一样；另一只手伸向前面，摆出“OK”的造型。整体上看，女孩的表情自信里带着一股天真，含蓄中藏着几分腼腆，用清新和清丽两个词大致可以形容。
喔，市长这玻璃板下还压着明星照呀！尽管尼丽从女孩的眉眼中看出了尹凡的影子，口气里仍然不能完全掩饰住酸酸的感觉—她当然不是对尹凡产生误会，而是感觉到，在如此清纯亮丽的女孩面前，无法不意识到自己的韶华正在时光之河无情的冲刷下渐次消退！她感到心里有些发紧。
照片下面有一行黑色的小字，写的是“十五岁的菲菲”，尼丽说，喔哟，尹市长，您的女儿满15周岁了？
尹凡已经离开了书房，正在外面客厅里摆放什么，听见尼丽问话，随口答道：是啊，女孩子长起来真是快！
尼丽回到客厅，见茶几上多了两只茶杯，知道尹凡是要泡茶了，赶忙说道，我来我来，怎么敢劳驾市长呢。恰好这时，听见厨房里带哨音的水壶发出水烧开了的鸣叫，她赶紧去厨房里把水灌了，又拎着水壶出来给茶杯里冲水。不小心溅了点水在茶几上，她连道“sorry”，去厨房放下水壶，又找来一块抹布把水给擦净。
我这里可是清茶待客，你可别嫌我怠慢。说着，尹凡啜一口青碧的茶水，又道，好，你在我这里，参观也参观了，表扬也表扬了，喝点茶润润嗓子，现在可以向我讨欠账了！
尼丽把嘴一撇，嗔道，市长，您总是揭我的短，我说错了话好不好？以后再也不敢说您欠我的了。
尹凡看她一眼，说，如果真欠了当然就得还，你可别客气。
都说女人的情欲只为心仪的男人而高涨，尹凡刚才随意地瞟尼丽一眼，在尼丽心底竟然引起了一阵震颤。尼丽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就像初次上录音间，面对摄影灯的强烈灯光一样。
怎么了？尹凡见她脸色忽然变化，疑惑地问道。
我，有些头晕……尼丽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欲，勉强说道。
尹凡看了看表，他这个动作也是下意识的。其实他已经观察出尼丽的不自然、不正常，他看表的动作是让自己的心理获得一个调整，以便尼丽万一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自己不至手足无措，现出狼狈。
果然，尼丽用一种如同打摆子一样颤抖的声音说，尹……我，我头晕，受不了，想，想休息一下，行吗？
尹凡点点头，他看一眼客厅里的沙发。尼丽扶着茶几站起身，却站立不住，身子晃了两晃。尹凡怕她摔倒，赶紧搀住她的胳膊，尼丽显然不愿往沙发上躺，而是要进尹凡的卧室。
尹凡只好搀着尼丽进卧室，轻轻扶着她躺下。他的鼻息冲击着尼丽的脸，更冲击着她的神经，尼丽的自我抑制终于崩溃了，她猛地抱住尹凡的脖子，将尹凡拉入自己的怀里。
尹凡要强行抽身是做得到的，毕竟他是一个男人；可是他没有抽身，也正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他不能让正处于情欲高潮的女人失望，那样做比当面打她的耳光更让这个女人颓丧。
尼丽的脸色潮红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尹凡头靠在她的胸脯上，听得见她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如同一头小鹿在撞击……尹凡说，来，松一松你的胳膊，把我箍得这么紧。尼丽没有松手，她怕失去这一刻，怕自己等会儿会彻底丧失勇气，再也找不回这样的机会。
尹凡不得不又说，松了手，我们把外衣脱了，免得等会儿着凉。
听尹凡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尼丽心中一喜，完全克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见她哭得眼泪纵横，尹凡叹息道，你看你，这个样子可不成熟了，像个孩子一样。要是河阳人民从电视上看到你这副样子，会以为天要塌了呢。
尼丽抽泣了几下，声音抖抖地说，在您面前我都这副样子了，您要是再不给我机会，天真的要塌了呢。
孩子气吧，这样说话！
尼丽泪眼迷离地看着尹凡，声音像丝线般细弱地念：天地合，乃敢与，乃敢与君绝！哦，我古文不好，我不知道记得对不对，我真的好羡慕好羡慕古诗里的那些形象。
浪漫主义多了不是？你呀，就这样把自己耽搁了。
没有—有了今天，就不算耽搁！
听尼丽说这句话，尹凡心里一动，不由想起第一次去许倩那儿。在温泉山庄，洒下轻柔月光的床上，许倩柔情百转，说出的话几乎和尼丽一样，也是这么个意思，便轻声叹息了一回。而尼丽说完这句话，偏偏同样想起了许倩。她想起在许倩的办公室里看见的照片，其中就有和尹凡女儿菲菲一块儿照的，尹菲亲密地搂着许倩的脖颈，脸上露出烂漫的笑容；而许倩戴着玉手镯的手则环着尹菲纤细的腰，两个人，两张脸，同样灿烂，同样秀丽，不同之处是尹菲的脸蛋还是少女模样，而许倩则风韵成熟，不过看上去也不到实际年龄，二十五六的样子。她心里的酸意又上来了，忍不住问，那个许董事长许倩，是不是跟您很熟啊？
尹凡反问，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尼丽觉得尹凡要不高兴了，马上伸手揽住他的腰，说，没什么，我只是羡慕许董，她跟您肯定比我走得亲近。话一说完，又感到说过分了，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尹凡的臂弯里，嗅着他身上发出的气息。
尹凡拍拍尼丽的脑袋，说，你们这种女人呀，就是太敏感，这样对自己不好，知道吗？
嗯！
尼丽应道。在任何人面前，包括父母面前一直都显得泼辣干练的她今天不知为啥，在尹凡面前却显得如此乖、又如此娇弱……
这个周末，尼丽把自己变成一头母兽，她反复地达到高潮。尼丽的表现让尹凡再一次想起许倩，想起一个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优秀的女人，她们的征服欲其实不亚于男人。只不过她们过于挑剔，她们选择的对象异常严格罢了。而尼丽在第一次高潮的瞬间就明白了，对于尹凡和许倩的关系，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但此时，她心里已没有妒意，她甚至愿意把自己获得的快乐与许倩分享，因为，她和许倩在情爱上的追求的尺度是那么相似……
以后尼丽回想这个周末，总会觉得自己是受到了一股无形力量的引导，否则她不会那么大胆，不会主动冲击禁区，毕竟尹凡的身份高高在上，而自己的行为太过冒昧。要是万一尹市长要做柳下惠怎么办，那自己成了什么人了？即使他愿意接受自己，那么他以后还会看得起自己吗？这些，她当时根本没有想过，只是凭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激情和冲动，就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好在尹凡以后还一直和自己保持了好几年的联系，直到这种联系无法再持续下去为止。她从尹凡身上得到了许多，这所谓“许多”当然包括一些世俗的东西，但她觉得，自己从尹凡那儿获得的主要是一种精神的收获，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超越了利益比照的、带有人生向往和人性意义的东西，她把这些东西珍藏在内心，每当在单位上和社会上遇到理不清的人际纠葛，就会把它从心底翻出来检视一下，并从中获得短暂的宁静。
尽管那天两人没有一句提到尹凡的工作，提到河阳的经济，提到阳河路改造工程，尼丽却不知怎的，在潜意识里和尹凡形成了默契，她对于阳河路改造工程也有了一种本能的抵触，不愿接受台里的派遣去进行现场采访。当然，她内心的不愿意是不可对人言的秘密，她在回绝采访任务时，用的是委婉的、任何人都能理解的借口，谁也没有猜疑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