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辉
丁玲是现代著名作家中我最早见过的一位,也是我青年时代的文学偶像之一。那是1953年,斯大林突然逝世,当年的悼念气氛相当凝重,就像自己国家死了领导人。我这个中学生参加了东北某工业基地全市的追悼大会,在一个公园广场,人们黑鸦鸦肃立,于一片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浪过后,(与莫斯科是同时按响的?)主席台上有人发言,是丁玲,一个发出精精神神声音的女作家。等到三十年转眼过去,在她的晚年,或是北京木樨地家里,或是厦门鼓浪屿休养地,我有幸近距离观察她。这时的她,虽老未衰,富态,仿佛没有经过这多年的风风雨雨折磨似的。最让人记得住的还是那双大眼,明亮,逼人,有个性.在我的印象中,她便这样定格了。
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关口?要读懂丁玲,就需了解她生平中惹动社会注目的那些关口。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她还真是个新闻性极强的女性。1927年底,当《梦珂》经叶圣陶之手在《小说月报》发表时,据说就有不少大中学生把课本掩在上面,在课堂上读这个新兴作家的作品。她的丈夫胡也频作为左联五烈士被枪杀于上海龙华,秘密被捕的那天,他们的孩子出世刚满六十几曰。接着1933年她在上海租界被绑架失踪,实际被羁押在南京达三年之久。鲁迅以为她已牺牲,所以写了那首有“可怜无女耀高丘”句子的《悼丁君》诗。1936年她逃离虎口,是靠曹靖华与鲁迅与冯雪峰联系上的,在张天翼的具体帮助下到达上海,再辗转到达陕北根据地的红都保安,完成了她传奇般的逃亡经历。这就是北京现代文学馆庭院里所塑的穿了鼓鼓军大衣模样的丁玲。她被长征后的共产党领袖们所欢迎,毛泽东填出“保安人物一时新”的《临江仙》词来,里面赞丁玲为“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话,几乎是一预告。然后才有她担任十八集团军西北战地服务团负责人和主编《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工作,才有日后写出获斯大林文学奖的土改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可是到了1955年,她开始倒霉,先是被戴上什么“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帽子,然后“反右”时成了全国文艺界最大的“右派”,下“北大荒”养鸡,“文化大革命”关进“牛棚”,直到1984年平反复出。丁玲的大起大落的遭遇,使得她的文学创作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而她的不屈不挠的意志和执拗的性格,让她终于挺了过来,并在凡是具有起码写作条件的时刻毫不犹豫地拿起笔来。
如果按她的作品来评价,丁玲一生曾多次成为文学史重大现象的创造者。《莎菲女士的日记》提供了大革命失败后一代苦闷的、灵与肉挣扎的女性形象,当年发表时便引起轰动。这一形象和茅盾在《蚀》三部曲中提供的人物,后来被统称为大革命中的“时代女性”。《韦护》,是以瞿秋白和王剑虹(丁玲的同学、密友)的爱情为原型的,在当年属于风行一时的“革命加恋爱”小说。她类似的作品还有《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二),而写过“革命加恋爱”小说的作家可不是一位,还有蒋光慈、洪灵菲等。到了工931年发表《水》,以十六省水灾为题材,展开对觉醒的、反抗的农民群像的有力度的描写,被冯雪峰从理论上概括为“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与张天翼、沙汀等“左联青年作家”一起,构成了“普罗”文学的重大突破。这之后,她来到陕北共产党的根据地,在与工农兵结合和为工农兵服务的气氛笼罩下,她发表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用一个经过五四洗礼的现代知识者的眼光来打量农民习气、农民思想。在她把《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百期编完即将交给下一任舒群的时候,她发表了后来为她惹事的杂文《三八节有感》。而同时,她创作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与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足以成为解放区土地改革这场风暴的文学长篇的时代记录。以上,丁玲创作历程中的重大作品,一方面发生着巨大影响,一方面多次引发争议。香花、毒草分辨不清,否定、肯定接踵而至,造成对丁玲评价的几起几落。在这起落当中,升腾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革命女性作家的斑斓姿影。
概括丁玲的道路,她是五四之后第二代女作家的杰出人物。她不是冰心,不是庐隐,不是淦女士(冯沅君),她是左派作家、革命作家。但她身上的女性意识和立场并不比任何新女性作家来得差。与第二代女作家中最优秀的萧红相比,她没有那么多的诗意,不那么柔弱,笔触不舍有那样深长的寓意,她有的是饱满的力透纸背的感情,细膩的雕镂人物矛盾复杂心理的笔力。但是与鲁迅称萧红有“越轨的笔致”一样,丁玲“越轨”的大胆更让人记忆深刻,她更具有女性的独立意志,以及思想上按现代女性视野观察生活而带来的敏锐穿透力和不同凡响的立场。“独立女性”,贯穿了她悲剧性的“英雄”一生。
这样,我就找到了在有限的篇幅里来解读丁玲的一条线索:用表现五类女性形象的小说来编辑这本新的丁玲选集。
第一类是时代女性和知识女性的故事。《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医院中》是出色的代表。莎菲的形象几乎是对一切僵化的革命性评论的挑战。因为莎菲是五四后的知识青年,她的苦闷、彷徨和叛逆,显然是面临“大革命”失败后一种普遍的颓废和失意。但这个形象的特殊性在于她的“个性解放”的幻想性质,她寻觅人生意义而无出路,鄙视世俗而又有迷醉声色或玩弄男性感情于股掌之间的危险,这使得她的反抗带有病态,却仍属于反抗。莎菲的历史内涵复杂得令人瞠目结舌,经常的情况是让受中国文化浸染很深的我们不知如何阐释才好,以至于在人物面前失语。《在医院中》的陆萍医生,这样一个按照旧的思想定势自然要归入“小资产阶级”的女人,却在小说里与农民小生产者的思想习性,与官僚主义者冲突,构成了与解放区知识分子改造的主流相逆的主题。所以,每当丁玲挨批判的时候,总有人出来指责“丁玲是莎菲”,“丁玲是陆萍”。当然,如按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名言“我就是包法利夫人”,一切作家都将自己的部分血肉融化到他的作品人物中去,说“丁玲是莎菲”、“丁玲是陆萍”也无妨,但小说总是虚构,莎菲与陆萍显然是更广大鲜明的被丁玲所创造出来的典型。
第二类由农村进入城市的女性,可以数出《梦珂》里在都市遭遇坎坷的梦珂,《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的乡村来的妓女如何在城市做着她们的梦。这些都让人不禁联想到今天生活里每天都在发生的“农民进城”的现实情景。
第三类是“农妇”故事。丁玲来自湖南农村,她熟悉走出农村与留在农村的那些女性。《阿毛姑娘》里的阿毛是一个在乡村因闻到都市气味而陷入绝境的女性(篇幅太长)。《我在霞村的时候》写一个抗战中遭日寇强暴、被迫做了“慰安妇”(据人考证),又反过来替抗日军民做谍报工作,却在返乡时受到歧视的女性贞贞。写贞贞,表现了作家的独特女性立场和嗅觉。
第四类是丁玲“左联”时期写的工农人物。《水》因文字更长,无法选入。《法网》、《夜会》都直接表现了工人。我特意挑了较短的《消息》一篇,是写工人母亲的觉悟和深明大义的。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丁玲笔下各色女性形象的多姿多彩。
如果没有第五类以《母亲》中的曼贞为代表的中国近代历史上第一代的妇女人物,那丁玲的女性系列也是不完满的。这原是一部没有完成的多卷小说,已经可以独立成篇。所写是以自己母亲为原型,一个从旧式封建家庭走出,放开自己的小脚,勇敢地迈入新式学校接受教育的女性。其中有以向警予为原型的人物夏真仁。全书很有几分《红楼梦》的笔意。而曼贞的坚忍形象一点点地走进时代的光环。正是这样一个母亲才会有这样一个丁玲。
丁玲晚年复出后,一部分的精力被消耗掉了,一部分的精力用来写作、编杂志、出国交流。她没有再写出重要的小说,先后发表的《牛棚小品》、《杜晚香》是其最后的重要著作。两篇作品形成的不同评价,划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许多人赞扬《牛棚小品》,认为它写出大时代下男女个人情感的复活。丁玲自己当然不能说不珍惜个性化的《牛棚小品》,但她多次强调《杜晚香》,认为这个从偏僻农村走向工业建设的女人是她理想中的女性。她强调了个人走向集体。其实这两条线索在丁玲的一生都前后贯串。我本人是更欣赏《牛棚小品》的,也因了此篇获“十月文学奖”的时候,我曾与作者一起躬逢其盛。《杜晚香》是她晚年面对社会信仰危机,而要表示的一种坚守。是众人皆醉她独醒也罢,是众人皆醒她独醉也罢,丁玲都是特立独行的。说到底,谁能分毫不差地评价她呢?
2006年4月18日于京城小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