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时间没有形状？一切变化着的人、事、物，都是时间的形状。你、我、他，都是时间形状之一种。翻开一本相册，从流着口水画着美人痣的小婴儿，到银丝满头的老太太，就是一条流动的时间之河，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具象。时钟是所有时间具象的引路者，它代表着时间本身，时间以时钟的样子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意义等同于庙堂里的神像，只是少了神像的威严和膜拜的人群。
几乎每座城市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钟楼，钟楼的作用似乎就在于报时，人们懒得追究自己内心深处的意识，那就是对时间的恐惧和爱戴，怕它流逝所以珍惜，于是建一座献给时间的神塔，时间的神性自在人心，连人自己也觉察不到的地方。
每当城市钟楼的歌声响起，特别在薄雾的清晨或彩霞满天的黄昏，莫名的情绪自心底升起，直想追赶那声音而去。耸立在高处的钟面极像一张严肃的人脸，很威严，虽然没有人到钟楼下去顶礼膜拜，我却相信人们心中一定对这引领者充满了虔诚之心。巴黎圣母院的钟声至今在耳畔回响，与它一起回响的，还有丑陋的敲钟人绝望而美好的爱情。巨大的铜钟下，美艳的艾斯梅哈尔达身旁，敲钟人小心翼翼地弯成一张卑微的弓，满足地闭上了眼睛。钟声不再响起，但时间仍在流动，属于他们的时间之河就此断流了吗？没有，它以无形的永恒的方式变成了时间的一部分，所有喜欢这个故事的人都将在时间里与他们相遇。
小城也有一座钟楼，在不引人注目的江边。在小城停留的数日，每天特别注意聆听它的吟唱，钟声婉转悠扬，美如天籁，又无限感伤，跟十几年前一样。十几年，在这小城来来去去多少趟？青春少女已人到中年，繁花满枝已落英缤纷。那些人和事仍然在钟声的笼罩之下，反反复复的心情已七零八落，只能叹一声，终究都过去了，终究是要远去的。只有钟声没变，所有的故事在钟声里一一重现，又嘎然而止。这钟声啊，反复地提醒、歌颂、叹息，就像上帝之声。每当钟声响起，有多少人在聆听这时光之歌，并细细体会时间之河流动的力量？
记不清哪年，遇到了达利的那只钟。震撼的感觉如今已被思考消解，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想：时间的形状和性质，人和时间的关系。因为对时间逝去的恐惧，因为长期以来蜇伏在内心的“时间结”，一个死结。达利的时钟一律呈流动的态势，时间融化了，一点点滴落，即将消失，但终于没有消失，像一块软软的煎饼永远挂在达利的古典之枝上。似乎是留住了，其实，早走了。就在我打字的这个当口，每一个字敲下去，生命都在消失中，键盘的声音就是此刻时间走过的脚步，是生命离去的轻吟。
达利只看到了时间在空间的流动，他没有看到时间其实也在循环。时间之河的起点就是终点，生老病死、春去秋来、希望失望、欢喜悲痛……我们在时间里流动，时间也在我们内部流动。从始至终，我们听到的，都是同一只钟的同一只歌。
就这样，在心里升起一座自己的钟楼，听它歌唱，并在它的引领下走向曾经起步的地方。
2008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