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了二十多年，这颗大牙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拔牙这活儿，实在应该由莽夫担当。起子、钳子，在小小口腔里又撬又拔又钻，还用上了钢钎和锤子。打了麻药，被拔之人不觉得，旁边的人看得触目惊心。
刚开始，用起子撬，听到牙根离肉时嗞嗞地响，接着用钳子拔，又扯又摇，就是不出来。医生拔烦了，忍不住说，一颗烂牙，还长这么紧！心里不服气地想：论年纪，我这大牙还算青年呢，能不紧吗？最终不得不开动钢钎和锤子，左左右右，敲敲打打，医生的架式有点吓人，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不怕。“嘣”的一声，大概出来了，一股热流开始在口腔里漫流，再厉害的烂牙哪拧得过牙医。打麻药的半边脸变成了石头，硬邦邦的，一点感觉也没有，细若游丝的疼痛从已经空洞的牙根处向外弥漫，似痛似痒，虚无飘渺，紧紧咬住药棉，将那股钻心的感觉给咬回去。
如果让我做牙医，我宁愿做石匠。拔牙分明是一个动粗的力气活儿，像修路造田时对付那些泥土里的顽石，用的工具也差不多，只不过小了一号。著名作家余华曾经是一个牙医，他的作品充满了冷酷和血腥，想必牙医经历给了他不少经验上的帮助，真佩服他从拔牙中找到了文学的感觉和生活的艺术。石匠修炼到一定程度，说不定可以成为艺术家，牙医的修炼，大概是把活做得越来越干脆利落，在患者还没回过神来的当口终结千万颗牙齿的生命。拔牙，大概也可以炼就高手和高境界，只是作为一个被拔者，每每回想，总觉两股战战也。
失去了一颗牙，仿佛右边身体比左边轻了些，走路时身子忍不住向右倾一点。这颗牙的离去，让我生了小小的感伤，它毕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是第一颗跟我说再见的牙，有了第一颗就有第二颗，到最后，成为“无齿”太婆，瘪着没牙的嘴，说什么话都漏风。上天收回了给你食用五谷杂粮的家伙，还好意思张着黑洞洞的嘴赖在这世上？到那时，就像祖母说的，离天远离地近了。
唉，失去了一颗牙的口腔，有点空空荡荡，数了一下，我竟只有二十六颗牙！应该28到32颗才对，老天凭什么少给我这么多牙？在这个上面克扣，有点不地道嘛，咱牙齿本就不好，如果有三十二颗，拔掉一两颗也不心疼呀！咱这颗大牙活活是给累成了一颗烂牙。最近两年，左边的牙老使不上劲，稍硬一点的东西上去就忍疼，一日三餐，几乎全靠右边这位老兄担当重任，劳累过度，它终于撂挑子了。如果我是一个诗人，一定要为它写一首诗，以示感激和悲痛。
接连几天，疼痛不断向周边漫延，空空的牙床火辣辣的，还有二十五颗牙，将来跟牙医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我得合计一下，怎么保护好剩下的这些牙齿，尽量不要再去麻烦牙医，一听到电钻磨牙的声音，就全身酥软！惹不起尽量躲远一点。再过两个月，一颗义齿将填补这个空缺，估计补的时候，还会痛苦一番，补前肯定又要钻啊磨啊钉啊，还要消炎。想想，失去一颗牙和失去一只手，其痛苦并没有多少区别，人的身体，缺了哪个零部件都不成。
女儿换牙时，收藏着她的乳牙，乳牙小小的，根也很短，一看就知道它们是童年的产物。突然想起我的那些牙，每次掉牙，母亲都叮嘱，下面的牙往屋顶上扔，上面的牙往培坎下扔，扔错了地方新牙就不长了，我的牙都扔了。乡村的老瓦房上，就这样藏了许多孩子的乳牙。我的那些牙，它们早就化成肥沃大地的有机物了吧？除了头发，指甲这两种常剪常新的物件，牙是人身上最早化为齑粉的东西。乳牙掉了可以再长，一个成年人，牙可是拔一个就少了一个。牙一颗一颗地没了，人一年一年地老了，能不伤感吗？
左边的大牙担负着全部的咀嚼任务，有些力不从心。它同样是一颗病牙，暂时还没有被牙医判处死刑。吃东西时我尽量慢一点轻一点，小心翼翼地，对它的超负荷工作充满了感激之情。舌头常常忍不住去抚慰右边空空的牙床，失去了合作伙伴，它有些不习惯。想到此又要提到老天欠我的那些牙，如果长全了32颗牙，也不至于失去一颗大牙便犹如失去了半拉江山啊。左边的牙奋力工作时，整个右边口腔无所事事，常常左边口腔热得发烫，右边却空得发凉。好在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离补牙的日子不远了。据说长期只用一边嚼东西，脸会变形，我可不想变成一个歪脸婆婆，人到中年，皱纹和斑点对脸的欺负日盛，再来个歪脸，不是雪上加霜吗？
写完小文有个建议：爱美爱健康的人们啊，请保护好你的牙！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跟牙医谋面。改句广告词作为结语：牙好，比什么都好！
2008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