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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牛经济开发区”的五百亩地盘闲置了将近一年。虽然公路边建起一排平房挂起了开发区管委会的大牌子,虽然汪立言主任每天领一帮人坐着小面包车从县城赶到这里上班,虽然到村里参观铁牛的人平时还是不少,但就是没有到开发区投资建厂的。到了夏天,五百亩地上长满了草,青蒿、灰菜、篷篷棵与狗尾巴草菁菁茂茂,密不透风。村民们想到里头放牛放羊也得不到允许,于是这五百亩地盘成了小动物与昆虫的自由王国,野兔成群,刺猬频现,大群鸟类时起时落,有人甚至还看见了在草梢上飞蹿的一种小蛇。

到秋风刮了几场,这五百亩草场转为一片枯黄的时候,春天在这片土地上犯了法的封运垒回来了。这个三十八岁的汉子在劳改队呆了半年,忽然变成了四十多岁的模样,胡子拉碴满脸皱纹。他走到“开发区”旁边停下看了看,又朝管委会的房子盯了一眼,就提着他的破挎包回家了。第二天一早,他便牵牛扛犁来到这里,打量一下,确定下位置,便套牛耕起地来。那第一道深深的棕色犁沟,在这枯黄的草地上格外醒目。

管委会的人已经把他的行动看在了眼里。汪主任说是谁这么大胆?手下的人告诉他这是砍伤了余主任的封运垒,汪主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但对这事不能不管,同时他又怕像余臻那样挨家伙,想了一想,便去找封运品,让他出面劝说他弟弟。封运品听后皱眉道:“他真去耕地啦?你看,昨晚我去看他时他就说这事,我劝了他半夜呢。”汪主任让他这会儿到地里劝阻,封运品摇摇头:“不中用。昨晚上他说了,非去耕地种麦子不可,说是大不了再蹲一回劳改。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兄弟回来以后,性子变得更拗了。”

得知封运垒是这种态度,他哥又不出面,汪主任越发着急,便去村里找封合作。不料封合作不但不去阻止,反而说:“运垒干得对。我正要找你商量,与其让地荒着,不如先让村民种着,什么时候建项目了什么时候再让。你说行不行?”汪主任沉吟片刻说:“这事不是小事,我找县长汇报一下再说吧。”

第二天,汪主任就带回了县长的批示:准许农民耕种开发区的土地,何时用何时收回。封合作便将此向村民们传达了,让原在开发区有地的再去耕种。由于这片地已经推平不见了田埂,村里只好找出原先的账本,按各家地亩一块块重新量出。量出后很快有人像封运垒那样耕地,送粪,随后种上了麦子。但也有一些地块始终无人耕种,困为那些地块的男主人在外打工没有回来。

秋后,当这五百亩地盘大部生出暗绿色的麦苗时,汪主任对天牛庙的干部和村民说:这地他们还是种不成。他说,最近县委县政府召开联席会议,专门就“天牛开发区”的现状做了一番研究。县委县府为了改变这种局面,决定采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策略,在明年春天举办首届“国际天牛文化节”,广泛吸引外商前来考察、投资。为了把这事情办好,县里已经成立了文化节筹备领导小组,景县长亲任组长,阚副县长任副组长,县委宣传部、统战部、县计委、经委、外贸委、科委、工商局、土地管理局、乡镇企业局、广播电视局、文化局以及两个开发区的一把手、十里镇的书记镇长、天牛庙村党支书封合作都是领导小组成员。封合作拿到红头文件一看,自己的名字真地和那些局长们排在一起,认为这是县委县府对他的器重,就十分高兴,汪主任让他积极配合他痛痛快快地答应着。

过了十来天,果然有三四个文化人来天牛庙,说是要挖掘“天牛文化”,为编排文化节的节目做准备。其中一个长着大红脸留着披肩发的是县文化馆副馆长,叫罗非,他手夹烟卷对封合作说:“文化节是国际性质的,所以咱们的节目也要拿出国际级的!国际级的你懂不懂?能震住老外的你懂不懂?”另一个叫乔唯唯的青眼皮中年女人补充道:“尤其是音乐舞蹈,要拿出超越国界超越语言障碍的!”如此宏伟目标的提出让封合作肃然起敬,他便认认真真地开始向他们介绍他所了解的“天牛文化”。他先讲那个道姑打落天牛的传说,让罗非他们喜得直拍巴掌:“好!一个绝妙的舞蹈出来啦!”那个乔唯唯还立即婆娑起舞,试探着塑造道姑的舞姿。封合作见他们有两下子,就进一步向他们提供素材,讲了铁牛偶尔在年夜里叫唤的传言等,这都引起了二人的极大兴趣。

封合作再没啥可讲了,罗非提出到现场看看,封合作便领他们去了。让大脚老汉打开门,罗非一手捏着下巴颏,一边围着铁牛转,若有所思,九匝方止。那乔唯唯便在那里舞舞扎扎,一次次身体前倾扑向铁牛,又直起身踮着脚尖退回去。他们的怪异举止让封大脚与臭蛋莫名其妙,只好站在一边傻呆呆地观看。

在围墙内半天,几个人又出来看别处。转眼看见了旁边一人来高的红砖小庙,急忙问那是什么,封合作期期艾艾一会,才回答是土地庙。自从1981年封大脚办儿子丧事恢复了送汤的习俗,这些年来此俗越来越盛,村里想管也管不住。前年费金条死了老娘,还花钱雇人建起了这座像模像样的小庙,塑了土地神像放在里头。封合作认为这是封建迷信抬头,讲出来是不光彩的。不料罗非却把双手响亮地一拍:“太好啦!这下子有戏啦!”

乔唯唯问他有了什么新思路,罗非眉飞色舞地道:“看见了吗?一边是铁牛,一边是土地庙。这里面有没有联系?联系可大啦!牛不是和土地在一起的吗?不是整天说,三十亩地一头牛吗?牛,地,就是农民生活的全部依托。天牛崇拜,加上土地崇拜,这就完完全全表现了农民的精神寄托!”

这一番话出口,乔唯唯的一双俏眼里满含着对罗非的钦佩与欣赏。她说:“罗,文化水还是你肚里多!”

封合作也觉得罗非说得比较深刻,但他不知这个红脸馆长在节目上有什么点子。正要问,罗非已经点着指头跟乔唯唯说起来了:“来个祭地仪式,让老外看看中国古代的土地崇拜!”

乔唯唯一脸兴奋地点点头:“好好好,这点子好!”

几个文化人再嘁嘁喳喳议论一阵,都说有底了有底了。于是高高兴兴跟着封合作去了“金尊大酒家”。

一过了春节,“天牛文化节”的开幕式就定下在春分也就是3月21号这天,准备工作更加紧锣密鼓。首要的工作是联系外国和港台客商,文化节筹备领导小组对这一条尤为重视。县长讲,既然打出国际的旗号,你请不来他们,不是徒有虚名?所以这是根本的根本、核心的核心。有关部门把曾有联系的外国与港台客商全部拉出了单子,全都发了请柬,上面许诺,来回的一切费用都可由本县政府承担。汪主任特别关照封合作,因为文化节在天牛庙举行,如果本村有在海外的,一定要请回来。封合作想了想,本村只有宁学祥的儿子宁可金在台湾,但这宁可金当年是有血债的,不知请还是不请好。汪主任说:如今都是什么年代了,快跨入二十一世纪了,能计较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嘛!封合作就决定请。但他不知道地址,只好到小米那里翻出了一个信封,按上面写的发了请柬。

再一项就是抢修有关设施。县长亲自来视察了一番,现场拍板定下四大项:一是在铁牛原址建一宽敞的陈列室;二是重修土地庙,建一座十多平米阔三米高的,并且要再塑土地爷金身;三是平整一个“天牛广场”,到时能容纳万人观看节目;四是在公路边竖起开发区的招牌,这招牌一定要大,要有气魄,让人在一公里之外就能看见。拍板之后,县里马上拨了款,几路人马分头突击日夜加班。这四项工程的前三项引起了村民们的极大兴趣,许多人不在乎给工钱多少,主动要求上阵,得到批准的立马大干起来,得不到批准的经常前来观战。大脚老汉更是兴奋,嘴里不住地唠叨:“咳,这回上级算是办了正经事儿!”虽然铁牛已经暂时用厚厚的草苫子盖起,但他仍怕施工过程中铁牛受损,一天到晚守在施工现场,连回家吃饭都顾不上,觉得饿了就让臭蛋回家拿个煎饼吞下作罢。

第三项工作是拉赞助。县长亲自召开部分经济效益好的企业负责人会议,大讲举办天牛文化节对于振兴全县经济以及对于促进各企业上水平上档次的重要意义,要求他们慷慨解囊。但厂长经理们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开口的。县长说,你们不说话,只好由我点将啦!然后他就讲,这厂拿多少,那厂拿多少,声称谁不拿就打谁的屁股。厂长经理们只好又咧嘴又搓腮,认账拿钱。除了这种形式,县里还向各县直单位分配开幕式门票,总额为五千张,一张六十元,谁不去看可以,但不要票不行。封运品晚上回城住宿时听丛叶说了这些事,想了想说:我也赞助几万。丛叶说:你当那憨大头干嘛?封运品说:这里面的账你就不懂了。我封运品现在还缺啥?不就是还缺社会地位么?我就是要在文化节大场合上露露脸!第二天他没回天牛庙,直接找了景县长要为文化节提供赞助。县长大喜,说你拿多少?封运品便问县直企业最多拿了多少,县长说最多的是四万,封运品便说我拿五万,我就是要争这个头号。景县长说,封运品同志你真是个好企业家,你放心,你对县里做了这么大的贡献,县里是不会忘记你的。县里过一段就要开人大会,我建议选你当人民代表!封运品笑道:“那就靠县长多多栽培啦!”

第四项工作则是文艺节目的准备。罗非春节前就已拿出了开幕式的设计方案,经领导小组几次讨论才定了下来。春节后,罗非跑了一次北京,回来说要请的主持人和歌星都已答应,不过出场费要得不少。县长一听数目直咂牙花子,但最后还是咬咬牙定下了。接着,罗非便忙于本县自编节目的排练。由于开幕式集体舞蹈用人太多,文化局把县文化部门和各学校、各单位的散落人才搜集罄尽,才使节目得以付排。3月中旬,剧组在县城排练了一段之后,来到天牛庙村举行了一次现场彩排,引得周围各村的人们纷纷前来观看。

在县里所做的这一系列工作的同时,封合作也召开村两委会议,布置了本村的准备工作。他提出,要把“五里非农产业长廊”进一步整理好,就着县里的大腿上搓麻绳,到时候也让外商参观参观这里,争取吸引到一些投资;同时,要教育好全体村民,人人要讲究精神文明,讲究仪表服饰,在文化节期间以中国农民的崭新形象出现在老外面前,为村争光为国争光。另外在村容村貌也要整理一番,将有碍观瞻的粪堆、草堆与石头堆统统清除干净。于是,整个天牛庙村也行动起来。按照封合作所作的分工,宁山青负责整理“五里长廊”;费红卫负责清理街道;吴香苹则负责召开全村妇女大会,让各家各户打扫卫生并为全家做新衣裳。这位去年与沙工程师睡过,今年男人走后又投入封合作怀抱的妇女主任工作十分卖力,在妇女大会上厉言厉色提要求,会一散便晃着矮胖身子到各家各户检查,看院子里的鸡屎是否还有,看妇女们做的新衣是否为天牛庙村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增光,村里一天到晚响着她那尖尖细细的嗓音。

文化节开幕之前,封合作收到了发自台湾的一封电报,电文是:

封合作先生发给先父的电报已收谨表感谢然先父已于去年辞世我兄弟二人将代父前往即日起程宁迢宁遥

封合作看明白是宁可金的两个儿子要回来,立即向汪主任做了汇报,汪主任连声说好,并指示封合作一定要做好接待工作,让他们吃好玩好,能够感受到家乡的温暖。封合作便去县招待所为他们预订了两个最好的房间。回到村里,封合作考虑再三,为了保证安全,他让经历过土改的老党员列了一份贫雇农死者名单,把他们的亲属召集起来开了个小会。会上他讲,宁可金的儿子要回来了,希望大家不计前嫌,一切向前看,以大局为重,不要找他们的麻烦。与会者大都点头答应,只有少数几个咬牙瞪眼,说非跟他们算账不可。封合作连劝带吓,才算让他们放弃了这种危险的念头。封合作还不放心,写了一张保证书,让他们个个按了手印才散会。

3月19日,宁迢宁遥从青岛下了飞机,坐着出租车来了。宁迢五十多岁,干干瘦瘦;宁遥四十来岁,肥肥胖胖。封合作热情地用沂蒙绿茶款待了他们一番,便领他们到村里转。宁迢说他离开天牛庙时是六岁,对村前铁牛记得尤为清楚,封合作便领他去看。一看到那个已被一座漂亮的陈列室装起来的奇物,这位台湾富商汪然出涕唏嘘不已。生在台湾的宁遥只觉得新奇,歪着头左右打量。大脚老汉已知道这两个穿着特殊的人是谁,但他站立旁边却一声不吭。封合作瞥见他,忽然想起他们的关系,便向兄弟俩介绍:“这是你们的姑夫。”宁迢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封大脚?我还有一点你和俺大姑的印象。”封大脚说:“你就是老虎吧?”宁迢兴奋地点头道:“是呀是呀,老虎就是我的小名!哎,俺大姑还有没有?”大脚老汉说:“没有啦。”宁迢又问:“俺二姑跟俺二姑夫呢?”老汉说:“也没有啦。”宁迢便点头感叹:“唉,人生如梦呀!人生苦短呀!”

看看天已不早,封合作便说要送他们到城里吃饭住宿。宁遥让大脚老汉一道去吃饭,老汉连连摆手:“俺不俺不!”封合作说:“算啦,他一个老庄户,见不得大场面的。”

到县招待所住下,便开始吃汪主任摆的接风宴。席间汪主任频频敬酒,宁迢频频干杯。看他那能吃能喝的样子,封合作奇怪地问他的弟弟:“宁遥先生,令兄胃口这么好,怎么还这么瘦?”宁遥俯在他耳边道:“这你就不懂啦,他是叫女人把身子掏空啦!”封合作明白了原因,但又惊奇于宁遥竟把哥哥的老底掀出来。想起宁遥介绍自己是教书匠,目前是台北大学的副教授,心里便想,知识分子跟商人就是不一样呢。

酒酣耳热之际,汪主任便提起往开发区投资的事,宁迢点头说:“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这时,他擦一擦嘴,把包皮拿过来说:“汪长官,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帮忙办理。”说着拿出了一张发了黄的纸片子,汪主任接过一看,竟是一张台湾国民党政府作为奖赏发给退役军人宁可金的地契,上面写明将山东省沂东县天牛庙村的五百亩土地划给他。汪主任看了半天没有言语。封合作看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宁遥却在一边瞅着哥哥冷笑。

宁迢看看汪主任的脸色,开口道:“汪长官,这是先父遗产的一部分,你能不能帮忙兑现?”

汪主任强笑一下说:“宁先生,对不起,你这地契是无效的,我无法帮你兑现。”

宁迢问:“为什么?”

汪主任没回答,封合作开口了:“因为这里的土地早已是共产党的!”

宁迢张着大口尴尬地道:“噢,原来是这样!”

汪主任这时脸上又堆起笑容说:“不过,宁先生要想再在家乡拥有土地的话,事情也很简单。只要你愿意投资建厂,开发区的地价对你一定优惠!”

宁迢问:“一平方米多少?”

汪主任说:“一平方米不到30元。”

“美元?”

“人民币。”

宁迢的眼珠转了几圈,惊喜地问:“真的?”

汪主任点点头:“真的,我是代表政府说话的。”

宁迢忍不住站起身,挥着手大声说:“那好,汪长官,咱们一言为定,我就买上一片!”

接着又是碰杯、干杯。

吃罢饭,到了房间,宁迢看看弟弟不在跟前,就笑着说:“汪长官,不好意思啦!——我听说大陆现在也有陪宿小姐,不知这里有没有哇?”

汪主任想了片刻,说:“有的。汪先生,我们给你找一个漂亮的!”

宁迢连连点头,笑出了一脸皱纹。

汪主任把封合作拉到门外,问他这事能不能办。封合作说:“行,我叫羊丫安排。”说着就要回村。

这时候宁遥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非要跟封合作回天牛庙不可,他说他要找大脚姑夫说话。封合作只好答应了他。路上,宁遥对封合作说,他这次回来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寻根,所以要多找家乡的人谈谈。封合作诧异地问:“寻根?寻什么根?”宁遥说:“就是了解家乡,了解乡亲,同时也弄明白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在台湾出生而不是在山东老家。”封合作说:“你了解一下家乡和乡亲们也好。至于你为什么在台湾出生,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没告诉你?”宁遥说:“他说过。但他只说,共产党夺了我家的地,杀了我爷爷,他只好跟着蒋委员长去了台湾。这是他的解释。我想听听共产党这边的。”封合作点点头:“这还真是个大问题,咱们抽空好好谈谈。”

回到村里,把宁遥送到大脚老汉那里,封合作便去找羊丫。羊丫早已知道宁家二兄弟回来了,但她还没见面,这时嚷道:“小姐好说,这里新来了个小王,你也见过,挺够味的。不过,我也得去见见俺那两个表哥!”

封合作想到她是苏苏的私生子,就不好表态。但耐不住羊丫一个劲地催促,就说好吧,不过你今天不要进城见你大表哥,你二表哥在你爹那里,你先去看他吧。羊丫高兴地答应着,接着从后院一个嫖客怀里拉出小王,告诉她挣大钱的机会到了,推她上了封合作的桑塔那。

宁遥没想到他会在他的大脚姑夫那里碰了壁。当他坐到老汉的堂屋里叫着姑夫要和他说话时,老汉却瞪着一双老眼气哼哼道:“噢,你们宁家还认我这个姑爷呀!可是已经晚啦!我知道你们兄弟都有钱,还像你爹那么阔,可我不想沾你们的光,你趁早走!”宁遥一时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老汉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感觉到这其中必定有文章,就耐着性子坐在那里等着老汉消气。

然而过了老大一会儿老汉还不理他,只倚着床腿坐着抽烟。门外一阵脚步声,是羊丫来了。她一来就甜笑着管宁遥叫表哥,宁遥不知她是谁,便向老汉投去询问的目光。老汉不向他介绍,却向羊丫吼:“你这丫头就知道攀高枝!你认表哥是要人家给你钱是吧?你就没想想你是谁的种!”这话骂得羊丫羞羞惭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片刻之后就又走了。

羊丫走后,宁遥掏出一支烟递给大脚老汉,微笑着问:“姑夫你说说,是谁不认你呀?”老汉接过烟道:“你爹娘就没跟你说过?”宁遥说:“我娘到了台湾生下我就死了,我爹从没跟我说起你和我大姑。”老汉摇摇头叹口气:“咳,真是不想提这些事哇……”

接着,他就向宁遥讲了他的大姑。讲绣绣怎样被绑票,她爹怎样舍女保地,绣绣回来后又怎样嫁了他。讲完这些,老汉又讲他与绣绣这六七十年的经历:租地、开荒、来鬼子、闹土改、置地、办合作社、大跃进、吃食堂、六〇年挨饿、文化大革命、学大寨、大包干、两田制、开发区……一段一段滔滔不绝,让宁遥听得惊心动魄。老汉几次停止话头问他困了不困,宁遥都说不困,姑夫你再接着讲。于是,老汉对于自己一生的回忆便持续到东方之既白。

天大亮时,封合作来看宁遥。听说二人一夜没睡,惊得两眼溜圆:“哎呀,还有那么多话?”大脚老汉像吐出心中块垒一样轻松,说:“我说得还太简单,要不得说三天三夜!”宁遥对封合作说:“听了一夜历史,最生动最感人的中国农村变迁史。真是太难得啦!”

这时封合作让宁遥到“金尊大酒家”吃早饭,大脚老汉却留宁遥在家里吃,宁遥欣然同意。听了这话,刚刚来到堂屋的运垒两口子面有难色,老汉说:“你们甭愁,都是自家人,就吃庄户饭,喝糊粥吃煎饼就行!”于是,连封合作也没走,就与他们一起等着吃庄户饭。

正坐在那里说话,封合作的娘忽然扭着小脚来了。封合作问她干啥,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不答话,只管往宁遥跟前走。离得还有三四步远,这老太太突然从大襟底下抽出一把剪子,猛地向宁遥扑了过去!宁遥往旁边一躲让那剪子落了空,老太太再次将剪子攮来时,他的儿子却将她死死抱住夺下了剪子。老太太无法再行动,便指着宁遥破口大骂:“你这个小王八羔,我今天非叫你死不可!俺等了一辈子你爹,你爹没来你来了,你,给俺孩他爹抵命!抵命!”

大脚这时明白了,这老女人是为她的前夫费百岁报仇来了,就劝她道:“嫂子,几十年的老账本子,可甭再翻腾啦!”老太太说:“不行,再老也是账!我非叫这王八羔子抵命不行!”封合作一个劲地呵斥她叫她住嘴,她也不听。封合作这时方想起,前几天他开会不让人们索债还让有关人员按手印下了保证,却唯独忽略了老太太——他这个失去前夫之后才跟封铁头生了他的亲娘。无奈,他只好紧紧抱住娘不放,恐怕她再去捡那把剪子。

宁遥稍稍镇定了一下,便向封大脚问这大娘是为谁讨债,老汉说是为费百岁。宁遥夜里已经从老汉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此刻他朝门外的天空瞅了一眼,深深嘘一口气,随即双膝跪倒在老太太面前,低头说:“大娘,我爹欠下的账我认,我在这里,你怎么处置都行。”

见他这样,合作娘反而一下子不吭声了。他愣愣地瞅了片刻面前跪着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俺那苦命的人呀!俺那苦命的人呀……”

随着他的哭声,在场的人全都泪落纷纷。

3月21日,“国际天牛文化节”如期开幕。从午后开始,县里的大客车、小面包和各类轿车就不断线地往天牛庙开来,从上面下来一拨一拨的领导与普通观众。最后一辆面包车是在两辆豪华的“奥迪”轿车的引导下开来的,从上面下来了二十来个人,其中十来个是黄头发蓝眼睛的。他们的出现让“天牛广场”上的万名观众引颈翘首,都议论说这文化节真是名不虚传,真有国际性儿。

从四点半开始,汪主任就握着话筒安排会场。会场上有贵宾席,给外商和提供赞助者坐的,一律矮桌矮凳茶水伺候;有普通坐席,一大片几千个小扎子,让县上和镇上的来人坐;最后边是站席,观众为天牛庙村和外村来的老百姓。安排好这些,地区、县里的领导和几个外商代表登上了高高的主席台。

到了五点,县长宣布开幕式正式开始,全场欢声雷动。一个个的讲话,一次次的掌声。一个鹰钩鼻子老外上台咕噜了一通,翻译说他打算到天牛开发区建一个钻石加工厂,台上台下立马爆发出热烈掌声;脸上透着青色的宁迢上台讲,他要在家乡开发一百亩,占开发区现有面积的五分之一,人们又是一阵热烈鼓掌;封运品作为向文化节提供赞助最多的企业家同他的丛叶小夫人一起被安排在贵宾席上,这会儿他突然举手要求发言。他上台后说,为了让天牛开发区早日形成规模,大陆企业家也不能落后,他决定,“鲁南拆车总厂”马上到开发区建一个分厂。他的发言,让沂东县的干部一致感到争了光,县委任书记带头鼓掌并起身与他紧紧握手……

一个个讲完,天已傍黑,会场上的灯一起亮起,文艺演出开始了。待主席台上的人们转移到了贵宾席,大幕稍闭片刻又徐徐拉开,从北京请来的仪态万方的女主持人宣布了大型歌舞《天牛之梦》的开始。

这时,台上的灯光全部关掉,漆黑一团。在电子琴奏出的古怪乐声中,台上渐渐发白,发亮,然而是朦朦胧胧浑浑沌沌。这时,在这一片朦胧浑沌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巨人,它手持一柄大斧起舞,跳跃,并一下下将那柄大斧砍向周围的虚空。一会儿,那片浑沌渐渐变成蓝黄两色,蓝悠悠向上,黄沉沉向下。而在这两色之间则挺立着那个持斧人的伟岸形象。主持人在画外介绍,这是“盘古开天地”,先用汉语讲一遍,再用英语讲一遍。

台上的灯再闭再开时,主持人说第二幕“地母育万物”开始了。天幕上出现的还是那片黄土地。在一种古朴味道十分浓厚的音乐里,地表上生出密密匝匝的幼芽。那些幼芽慢慢地长,长,有的长成小草,有的长成庄稼,有的则长成了大树。在这葱葱郁郁的植物背景下,动物们出现了。狮、虎、象、豹、熊、鹿、狼、豺……它们在嬉闹,在搏击。后来,人出现了,男人们同野兽搏斗,女人们采摘野果。后来,野兽们退了,几乎全裸着的男人女人跳起了一种神秘的舞蹈……

第三幕表现铁牛坠地的传说。正如罗非和乔唯唯构思的那样,在一个星夜里,一位年轻貌美的道姑正就着一盏孤灯读经。韦编三绝之后,道姑似有所悟,站起身翩翩起舞,用手中的拂尘和身体语言表达她对宇宙和人生的见解。不料,一阵巨大的声响由远而近,道姑出门抬头观望,但见天幕上一片赤红,接着有三个牛形物体悠悠飞来。道姑在短暂的吃惊之后,放过了头前的两个,而后耸身一跃将拂尘一挥,那个物体就轰然坠地,激起了满天的红尘……红尘散后,一个铁牛卧在那里,道姑且敬且畏,来了一段长长的抒情独舞。似被道姑的情意感动,铁牛忽然发出三声铜钟般的长啸,转眼间引来了许多牛上场。它们叫着,舞着,弯弯的牛角上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光亮。接着,一些农人出现了,他们将手一招,牛们乖乖地跟着他们亦步亦趋。转瞬间人牛一起向后转身,牛便在前人便在后,这就是一种耕耘的架式了……

接下来为“祭地祈丰年”。这完全是过去各州县“社祭”仪式的重演。一个社稷坛居中,前陈牛羊牺牲,一群人各打扮成官员和司仪人等,向此坛敬酒,进香,行三跪九叩之礼。而后,司祝执文牍跪于坛右高声读曰:

惟甲戌年二月初十日沂东县令致祭于社稷之神曰:惟神奠安九土,粒食万邦。分五色以表封圻;育三农而蕃稼穑。恭承守土,肃展明禋。时届仲春,敬修祀典。庶丸丸松柏,巩磐石于无疆;

翼翼黍苗,佐神仓于不匮。尚飨!

再接下来的几幕,则是表现当代农村。于是现代歌舞一个个上场,正经的如《在希望的田野上》、《父老乡亲》等,不正经的如《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今夜你会不会来》等,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将刚才人们萌生的思古之情一扫而光。最后,也就是整个演出的压轴节目,北京来的著名歌星××上台演唱一首《向未来》,大群少男少女穿着太空服上台伴舞,歌劲舞狂,将整个晚会推向了高潮。

晚会结束,主持人宣布瞻仰铁牛。这时台上的天幕撤掉,让人们看见了台后的铁牛陈列室。两位礼仪小姐再将室门打开,里面的灯骤然齐亮大放光明,全场的人们便都看见了那个不知在多久以前从天外飞来的异物。

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展示铁牛,让人们对其更有了一种神秘感、敬畏感。宁遥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思绪万千。

这时,他身旁的一个本县的厂长一边看铁牛,一边听手中的袖珍收音机。宁遥听见,收音机里忽然播出了这样一条新闻:

新华社3月20日电墨西哥城消息:墨西哥恰帕斯州最近连续发生印第安农民占领土地的事件,至少有2000公顷庄园和牧场被无地农民占领。不久前,恰帕斯州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印第安农民又占领了336公顷土地。占地农民说,他们向中央政府有关部门多次提出均分土地的要求,为争取耕地已奋斗17年,但是至今没有回音……3月份以来,农民和地主在土地问题上的冲突日益尖锐,已有3名农民领导人被害……

听着这消息,看着那个铁牛,宁遥忽然想:这块陨石在它坠地之前,还作为一个星球在宇宙中运行的时候,它的表面是否也有着一层薄薄的土壤,也让居住在上面的生物争斗不息呢?!

他抬起头,久久地看着漆黑邃远的夜空。那里,群星闪闪,似有所语。

秋后,天牛庙村的土地又调整了。因为开发区占去了村民大量的地,大家要求将剩下的重新分配,村两委便同意了。

调整土地的方案仍然是“两田制”,不过,这一回口粮田更少,一口人只有三分了。大脚老汉的圆环地这几年只拥有半边,而经过这次调整仅存三分之一,就像一段丑陋的瓦碴儿。他去看了一回这段瓦碴儿,难过得好几天没吃下饭。他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如今的这地,到底是谁家的呢?是国家的,是个人的,还是村干部的呢?

到了腊月二十六,闺女枝子来给爹送年礼,一如既往地又捎来了一大一小两只新鞋。大脚为了让闺女高兴,强打精神脱掉旧鞋去试。这时,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那只大脚不再大了,已经变得和另一只同样大小了。他惊讶地告诉闺女和孙子,他们一看果然如此,都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缘由没弄清楚,但那大鞋是再也用不着了。于是,这一只新的,连同老汉许多年穿过的旧的,在床下的地上排了一长溜,就像在办一种奇特的展览。

又一个除夕夜到了。大脚老汉睡到下半夜醒来,烧过敬天的纸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中又去了村前。自从文化节以后,村里没再让他看管铁牛。听人讲,封合作的意思是嫌他一个八十多的老头与漂亮的陈列室不相称,另外找了两个女孩子看守。她们俊俊俏俏,每当有人来参观还能用北京话介绍一番。封大脚自知不能跟她们去争,也就算了。然而他心里对铁牛的情分依旧,大年五更的这刀纸是非烧不可的。

陈列室的门紧紧锁着,大脚老汉想看一眼铁牛却看不成,只好在门外将纸钱点着了。在那团火烧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心里一动,便知道是他的心与那铁牛的心相通了。于是,他就静静地、悄悄地蹲在那里,蹲了好久好久。

东方欲晓,他终于起身往村里走去。一边走,他一边思忖着他与铁牛用心交谈的内容。他记得,他曾问铁牛还会不会在某一个年夜里突然叫起来,铁牛好像说,它会叫的,会的。

走在长长的村街上,大脚老汉看见眼前忽有许多白莹莹的小东西在飞动。他仰脸一试,哦,原来是又一场雪飘下来了……

1995年春节至1996年春节于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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