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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过年(1)

在打辫子时,她就已听到对面屋里的表哥和表弟也起来了,两人在后房门口小声的争吵,一个说爹像奶奶,一个说爹像爷爷。因为快过年了,在十五,影像就都挂出来了的,她以为说舅舅像外公,还不如说妈像些,她想答一声白,又怕闹着别人,她只喊一声:“强哥!毛弟!”

于是两个都涌进来了。

“啊哟!一个人才起来哟!”

“天没亮就醒来了的,听到了几次鸡叫,那大白公鸡叫得顶响。”

“那不算,那不算,我点心都吃过了。嘿,你总没有吃哕,莲子,加了冰糖的……”毛弟是常常这样好在她面前来夸耀。

“哼,他偷的。明天我们大家都有得吃。明天过小年,过小年,就是小孩子过年。嘿,明天还得放炮竹,杀鸡,磕头。昨天妈说你已经快八岁了,得改装,同姊姊一块磕头才好。哈,那就是要打拜拜不准作揖……”强哥边说边来弄她的辫子。辫子有四个,前面的合在右边的一块了,只剩三个垂着。头发很细,又齐,用花线也扎得住,一天不会散。打辫子是苦差事,因为有四个,根根辫子都细细的,拿不上手,加以强哥一动手,如意就更不好编了。半天半天才算编完。

三个人又吃了一碗米汤泡的炒米。强哥又逼迫顺香去拿了一小碟豆豉姜。

小菡虽说同他们玩得很热闹,但一听到前面腰门响,就要偏着头拉开棉门帘瞧,她时时都要想到妈去了。

唉,妈若不回来,怎么好?明天怎么好过小年?未必妈不回来,弟弟就连小年也不过了吗?

在吃饭的时候,舅舅也仿佛想起了一样,望了她一眼,就向舅妈说:“呀,怎么五姑太太还没有回来,未必学校还没有放假,等下要三喜去接看看,三喜不得空,就要老余去。”

她觉得表姊,强哥,毛弟,连站在桌子边的丫头们都在望她了,她很难过,但又非常高兴,她拿感激的眼光去望舅舅和舅妈。只觉得舅舅仍然很尊严,很大,高不可及,只呼吸都像表示出有与凡人不一样的权威。舅妈呢,则也仍然是好看,笑脸,能干,和气,却又永藏不住那使小菡害怕的冷淡的神情。小菡不懂得这些,但她生来,因了环境,已早使她变得不像其余小孩了。神经非常纤细,别人以为她不够懂的事,她早已放在心上不快活了。她从小就很被舅妈客气的款待着,但她总觉得她难得亲近,许多人都欢喜她,夸她聪明,夸她好看,夸她懂事,夸她性格好……但她也总不能讨好舅妈。于是她又赶忙闭下眼皮了。

她无心再吃饭了,虽说排满了桌上的都是好菜,她又不好剩饭,她只得慢慢的扒着饭粒。表姊注意到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儿,赶忙用肘子碰了她一下,又将自己碗里的一片又红又香又薄的腊肉给她了,并问她要不要那香油辣椒,因为辣椒碟子是放在舅舅面前的,表姊可以够得着,而且已有了十一岁的表姊,是稍稍有点自由夹菜的权利的。她觉得表姊待她太好了,好得有点使她难过起来,本想不要的,又怕拂了表姊的意,不知怎样才好,头要颔不颔的。正好,一个声音突如其来,这声音就正救了她。

这声音是从腰门边传来,充满了喜悦。柔嫩的尖脆的音波组成两个可爱的字:

“姊姊!”

于是空气全变更了。第一个是舅妈离了座位,毛弟便嚷起:“五姑妈回来了!”她狂乱的跳下来,从风门边冲到天井里去。在廊上她看见她妈了。穿的黑呢衣,手携着弟弟;她扑拢去,她只叫得一声:“妈!”不知为什么,眼泪却涌出来了,她怕她妈骂她又哭,隐忍着,又笑着,便去抱弟弟,弟弟也来抱她。她看见了妈给她的笑容。妈也喊了她一声:“小菡!”她快乐得使全身都发痛了。

妈虽说已经吃过饭,却也坐在饭桌上,同舅妈,舅舅闲谈。她站在旁边很高兴的听着。末后,舅妈便如此说:

“正说要去接你呢。这几天只把小菡急坏了,时刻跑来问,妈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宽她,总是说明天一定回来,她不信,等下又来问了,问到底明天会不会回来。我真怕她了,只好要强儿和毛儿去和她玩。不知怎样,她却变得越小起来了,大约要吃汁儿了吧。”小菡听到,有点害羞起来,而且又有点怏快的。因为妈没有同情她,妈只淡淡的答:“总是不中用,弱得很,还是从小就常常离开着呢。”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两岁时离了家,到三十多里路伯娘处玩的事。又是三岁多时,爹病了,家里无人,她就同幺妈到七爷爷家去拜寿,一住就一礼拜,俨然像个大人,谁都要夸奖她的事……小菡已知道过这些旧事了的,她仿佛也觉得那是一定好,但现在她不耐烦再听了。她把弟弟牵到房里去,两小姊弟说不尽他们的话。

妈带回来的篮子,如意已早从轿子里拿进来了。弟弟要去拿东西,她就帮着翻。有一个小手风琴,一张画,上面画的是一个戴高帽的人坐在东洋车上,被另外一个拉着跑。还有一个小叫子。都是弟弟新近得来的礼物,姆学堂里的教员们送他的。又有一个大皮球,一盒积木,是妈给弟弟买的。还有许多旧玩物,弟弟都把它拿出来了,表示着这东西是属于两个人的神情。

她也搬出许多东西来。如意帮她做的小人,有手,有脚,还抹得有挑花兜肚。表姊给她的一面小镜子。她又有个绣花的毽儿,上面的黑缎子毛,是同学吴克强给她的,花是顺香绣的,表姊也喜欢这个,因为表姊的那个没有她的好看,毛是家里阉鸡的。她也有许多旧玩具,又都同弟弟相熟过,所以弟弟也特别爱这些,这多半。是些手工很精致的东西。一个八寸长的白磁观音,是前年二舅舅走云南回来,过上海时买给她的。一个挖空了花的小葫芦,据说还是爹在的时候特意买给小菡玩的。还有许多银朱漆的小碗,小杯,小坛,小罐……平日妈同弟弟不在家时,这些东西是安慰她多少寂寞的晚上过的。

两人玩了半天,她把强哥和毛弟都忘掉了。

第二天便是过小年了。她同表哥们放了许多花炮。下午妈一人到舅妈屋里打牌去了。打牌的是四个人,还有住在前面的吴家舅妈和五姨。表姊强哥都在看牌,小菡知道妈的脾气的,所以她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过来和弟弟玩。意妹也同着奶妈过来了。还有吴家的岫妹。四个人围住一张大方凳编香棍签,岫妹编了一个摇篮给意妹。小菡用一根长的和两根短的,做成一根小水烟袋,又像,又能点火,她给弟弟,意妹却硬要去了。后来意妹又拿一副小骨牌来玩。用香棍签当筹码,来推牌九,奶妈帮意妹看,如意帮弟弟。小菡自己会看,但顺香硬要帮她,且同奶妈用真的票子押。岫妹没有人帮,便哭着跑到对角房里看她妈打牌去了。小菡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跑到对角去看,岫妹却不理她。她回来,顺香已把她的筹码输完了。而顺香却反赢了奶妈好几百钱。她又同弟弟玩别的去了……

这些日子中,小菡的心的确有了许多新的意味。

不过她也常常感到不快乐的。譬如二十八那天,陈家表弟却当面笑弟弟的黑细羽绫风帽。又笑她的衣……她当时哭了,她一人躲在丫头房里哭,她怕别人看见了更笑她。到晚上她就向妈说:“妈!到过年时,弟弟还该戴这顶风帽吗?”

妈答应的是自然这样。

“妈怎么不做顶像意妹的一样大红缎子绣花的给弟弟呢,那就不会给人笑了。”

妈说弟弟有服,不能穿红戴绿。

于是她想起了许多漂亮的,尽是摹本缎的袍子和马褂。又想起自己的灰竹布的罩袍和黑呢的短褂,罩袍虽是新缝的,却没有缎子好看。她又想起一些骄矜的脸,她觉得很气愤,又寒伧,她忍不住又问:

“妈,我也有服吗?”

她的妈已把这意思明白透了,便告诉她,一个人只穿得好,就活像一个绣花枕头,外面虽好看,里面还是一团稻草。妈只希望她书读得好,有学问,是比有一切财富都值得骄傲的。妈又夸奖她,又勉励她。她反而兴奋了。她要表示她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将来有学问的人,她把她喜欢戴的一副小金戒指也从小手上退下来还给妈了。

她再也看不起好衣服好首饰了。毛弟穿起紫色花缎袍走过时,她便喊他“绣花枕头!”

这月月大,到三十,才算把年等到。年是来了,仍与往日一样,大人在打牌,小孩子聚在一块玩。在堂屋里,把红毡打开,铺在蒲团上,大家互相磕头作揖来拜年。强哥和毛弟在毡上大显好身手,说是从孙悟空那里学来的跟斗,一下可以打过十万八千里。她又和弟弟去赏鉴那椅帔上的金花,又躲在桌围后要意妹来找。大家都时时得到东西吃。

直到快二更天了,才真的热闹起来。舅舅刚从罗家赶回来,赢了三百多吊现钱。一家人都更笑脸相逢了。十斤的大蜡烛点起时,香炉里的檀香也燃起来了。影像前,观音菩萨前,天井角,所有的地方都为蜡烛光辉煌着,八盏吊灯也燃起来了。堂屋当中放得有一大盆炭火。铜的盆缘更闪起刺目的光。舅妈又从香几屉子里取出一大包东西来,是有一万响声的炮仗。又拿出许多顶品放在一处,归老余来管这事。蒲团前面放的钱纸上,也由老大把那割了喉管的红公鸡,来滴满了血。小孩,大人,底下人,都站满一堂屋,大家都静静的,满面放光。互相给与会意的笑。等到一切都预备妥帖了,舅舅就做了一个手式给强哥,于是强哥和毛弟就排排站在红毡前了。连同在前面的舅舅是刚成一品字。穿着水红百褶裙的舅妈就款步走到香几旁边,去举起那黄杨木的磬锤来。锵的一下击着那铜磬时,老余手上的炮仗便劈劈拍拍的放起来。强哥们也已跪下了,在慢慢的叩首。小菡经了这热闹的,严肃的景象,她分析不出她的郁郁来。她望到舅舅舅妈,心里就难过,她望到默然站在房门口的妈,她简直想哭了。这年又并不属于她,那为什么她要陪人过年呢?她悄悄的走回自己的房,把头靠在床柱上只伤心。炮仗震天价响,她只想在炮仗声中来大喊,大叫。一颗小小无愁的心,不知为什么却有点欲狂的情绪存在了。

祖宗拜完了,神也敬完了,才又大家真的来拜年。于是才发现了小菡不在。妈喊了几声,都不见回答。妈又四处来找,才从她房里把她牵出来。她看见妈不抱她,又不难过,她简直在恨妈了。但当她替妈跪下去时,听见妈柔声说:

“小菡!听到啊,你又大一岁了呢。百事莫还要妈来为你担心才好。为了妈,放懂事些啊!”

在未又流出来了。她只想拉过她妈来,倒在妈脚边哭,告诉妈,小菡一切都懂得,不要妈操心,小菡要发愤读书,要争气。但她又懂得,若真的这样,妈一定会骂她的,说她糊涂,所以她又隐忍着,磕下第二个头去,是给舅舅舅妈拜年。舅妈说:“恭喜你呵!”她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家把年拜完后,就吃桂丸莲子,又吃元宝。小孩、发头们都得了好多压岁钱。后来吴家的一家人也进来了,因此更加热闹。舅舅吼着快摆大桌子,于是在堂屋里就将两张红木方桌拼上了,上面搭一床红毡子。舅舅往上一坐,从怀里抓出一大捆钞票来说,有本事的,今晚就把这赢了去。于是就推起庄来。从吴家外婆起,到顶小的意妹谁都要来,不来的,是瞧不起舅舅,舅舅就要骂人。两边坐的是舅妈,妈,五姨,吴家舅妈,下面坐的是吴家好外婆。每个大人两边都挤着小孩的头。四个、发头,同奶妈围着小主人看热闹,大家一条心,只想瓜分了那三百多吊钱。厨子,听差,看门的,仆妇,都蹲在炊前开单双去了。

还没有到四更,舅舅就推说倦了,要去睡。他还只输得六十多吊呢。妈也要去睡,于是大人都退了,只剩一部分小孩子守夜。他们是七个。六个色子在碗里滚,看谁赢,只准用铜子押。其中吴家铁牛哥哥顶大,十三岁;毛弟顶小,是七岁。小菡把在舅舅处赢来的两吊多钱输一半了。没有大人,她简直不愿来,后来她就同岫妹到岫妹房里喝酒去了。酒是用茶当的。菜是岫妹的妈特意为岫妹预备的真菜,一小碟金钩虾,一小碟腊豆腐干,还有花生和核桃。岫妹同她差不多大小,岫妹却比她幸福多了,生来便不离过妈的。妈又爱她得很,什么都依她,痛她,白天陪她玩,晚上抱她睡。她也就除了撒娇撒赖使她妈欢喜,便不知其他了。说是为什么她一人单独不上学,也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妈的缘故。小菡坐在那里玩了好久,又看了半天画。觉得很快乐,都没有瞌睡了。转来时,堂屋里又在押宝了,他们都是要守岁的。

妈和弟弟都睡熟了。小菡把帐子掀开看了一会,觉得弟弟也好得很,像岫妹一样,可以同妈睡。她一人懒得睡,如意又没有替她铺被褥。她一人静悄悄的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把舅妈给她的四块墨,两枝笔取出来玩。墨和笔并不希奇,她就爱那装墨的盒儿,五彩花绸做成的;又有一块大玻璃。玩了一会,觉得有点无聊起来;又不愿睡。想再到前面去,又怕岫妹已睡了。她只好又到堂屋去。毛弟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嚷“我买!我买!”强哥已赢了不少钱了。她稍微站了一会儿,就又走了。在倒厅里,荷花在打瞌睡。后墙门也没有关,厨房里传来很热闹的声音,厨子老大也顶嚷得凶。时时都听见顺香笑。

她又走回来,一切仍如旧。妈房里火盆里的火,没人加,都快熄了。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火盆底下打呼。

她想去睡,却找不出一点瞌睡来。幸好,鸡在叫起来了,天色也渐渐发亮了,一家人又要预备起来出行。于是又重新点蜡烛,重新放炮仗,而且大家都跟着炮仗走到大门外去。别的人家也打开了门,街上尽是火药气。

这天,正月初一,她和表姊,强哥,毛弟,四人坐一乘绿呢大轿,沿城跑了十多家,挨家挨户去拜年。到下午三点才回家,都得了不少钱,尽是湖南银行的新票子。可是一到家,几人都嚷着睡去,夜饭也没有吃。

正月里头几天又同舅舅们推了好几次牌九。她总赢时多。后来舅舅不得空在家里玩了,她们小孩就做一伙玩。大家都不准吵架,大人也不骂小孩了,气象俨然不同。小菡很高兴,每天按着课程,早上要写十二个大字和温两课书。弟弟也要提起笔写碗大的字,那是随意写,写一个也不要紧,妈不限定他的,但每天得认三个字,由小菡教,妈旁听。吃过饭就同大家玩。如若妈出去了,或打牌去了,小菡就只准同弟弟在房里玩,如意陪着。晚上妈就又为小菡和弟弟讲许多好听的故事。总是弟弟先睡。弟弟睡好后,妈才送小菡到小菡房里看她睡好后才走。夜晚醒时,她照例又要喊一声“妈!”妈总答应她。早晨呢,她还可以到妈床前同醒了的弟弟玩。

小菡生活像这样,真快乐。日子在她又似乎是短了,她只想永远如此就好。如果是因为要过年才能如此和熙,那她就希望天天都要过年。但不觉的,年就过完了,元宵节也来了。一到十六,所有的灯彩……都要撤了。而且……啊!这于小菡多么凄惨呵!妈和弟弟就又得到学校去了,去预备开学。到十八,她也就得上学了。她不怕上学,她实在不愿让弟弟同妈都又离了开去。她终日怅怅的。这节好无意思!妈越叮咛她,她就越伤心。她恨不能把日子拉回来,再过一次年!晚饭她也不吃,只说是肚子痛。如意就来替她揉肚子,她同如意说:

“如意!明天晚上,这一边屋里,又只剩我们两个了呢。”如意也黯然,且同时算出对面舅舅屋里,是十一个人。她尽着说肚子痛得厉害。妈无法,只好把她安置在妈的床上睡在脚头了。

她听到弟弟的小小的鼾声,她又常听到妈叹息。她用手摸着妈的脚,她不觉低低哭起来了。这年里的日子过得太好,妈几多爱她,弟弟又太可爱了!唉!谁还能讲故事给她听,谁还能像妈一样的什么事都顾到她,她再也莫想过一个有火盆,有明灯,有笑声,有谈话声的热闹的夜了。她只好遥遥听着舅妈房里传来骄傲的笑。白天呢,小孩还常在一块玩,一到夜里,就都到自己的妈面前去了,她呢,她就只能想在妈面前的弟弟的一切了。她一人坐在灯面前,静悄悄的,如意在椅子上打瞌睡。她听老鼠叫,她又去想老鼠,不是妈在家时,都不听到老鼠叫吗?大约是老鼠也知道妈去了,就来欺负她。如意服侍得也不尽心了。她越想越难过。她哭得也越凶发。

妈会意的坐起身来,轻轻把她从脚头抱到这头来,她睡到妈怀、里时,她更哭了。她好像她就从没有享过这福的。妈不说话,也不骂她,只抱着她,轻轻的拍。直到看不过去了,才说一句:“小菡!你要听话才好呀!啊!莫哭!你再哭时,妈也就会哭起来呢。”于是小菡停住声,把头贴在妈的胸前,反过手去,抓住弟弟的一只小手,又温,又软。慢慢的,在妈拍着中,睡着去了。

在梦里,她大约还想着这年吧。

一九三一年春上海(之一)

电梯降到了最下层,在长的甬道上,蓦然暴乱的响着庞杂的皮鞋声。七八个青年跨着兴奋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门走出去,目光飞扬的,互相给与会意的流盼,唇吻时时张起,像还有许多不尽的新的意见,欲得一倾泻的机会。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应该分途的地方了。

他们是刚刚出席在一个青年的,属于文学团体的大会。

其中的一个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在信步的向北走去。他脑里没有次序的浮泛起适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说,那些激辩,那些红了的脸,那些和蔼的诚恳的笑,还有一些可笑的提议和固执的成见……他不觉微笑了,他实在觉得那还是能令人满意的。于是他脚步就更其轻松,一会儿便走到拥挤的大马路了。

“喂,困在那去?”

从后面跑来一个人,抓着了他臂膀。“哦,是你,肖云。”

他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你有事吗?”

“没有。”

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一)

两人便又掉转身,在人堆里溜着。不时悄声的说一些关于适才大会上的事。后来肖云邀他到一个饮茶的地方去,他拒绝了,他说想回来,不过他突然又说想去看一个朋友,而且问肖云也去不去。肖云一知道了那朋友是子彬,他便摇头说:

“不去,不去,我近来都有点怕见他了,他是太爱嘲笑人了,我劝你也莫去吧,他家里没有多大趣味的。”

若泉还是同肖云分了手,跳上了到静安寺去的电车,车身摆动得厉害,他一只手握住藤圈,任身体荡个不住,眼望着窗外的整齐的建筑物,而一切大会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飘飘然的仪容都纷乱的揉起又纷乱的消逝了。

子彬也刚从大马路回来,在先施公司买了一件葱绿色的女旗袍料,是预备他爱人做夹袍的。又为自己买了几本稿纸和笔头,是预备要在这年春季做一点惊人的成绩,他是永远不断的有着颇大的野心,要给点证明给那些可怜的,常常为广告所蒙混的读者,和再给那些时下的二三流滥竽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么东西,即使仅仅在文字上,他也认为还应该再进到大学去,好好的念几年书,只是因了时尚,因了只知图利的商贾,竞使这些人也俨然的做起了作家,这事是常常使子彬气愤的,而且他气愤的事是从不见减少,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很容易发气的人。

他是一个还为一部分少年读者所爱戴的颇有一点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是很显现了一些聪明,也大致为人称许的。不过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的批评家们,却不免有所苛求,而常常非议到他作品上的内容的空虚,和社会观念之缺乏是事实。他因此不时有着说不出理由的苦闷,也从不愿向人说,即使是他爱人,也并不知道这精神的秘密。

爱人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因为对于他的作品有着极端的爱好,和同时对于他的历史,又极端的同情,所以在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块了。虽然两人的性格实在并不相同,但也从不龃龉的过下来了。子彬是年龄稍长,而又异常爱她的娇憨。女人虽说好动,又天真,以她的年龄和趣味,都缺少为一个忧郁作家伴侣的条件,但是他爱她,体贴她,而她爱他,崇拜他,所以虽说常常为人议论到不相称,而他们却是自己很相得的生活了这么久了。

在社会和时代的优容之下,既然得了一个比较不坏的地位,而又能在少数的知识分子的女人之中,拣选了一个在容貌上,仪态上,艺术的修养上都很过得去的年轻的女人,那当然在经济的条件上,是也有相当的机运。他们住在静安寺路一个很干净,安静的衡里,是一个两层楼的单间。他们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他们用了一个女仆,自己烧饭,可以吃得比较好。不怕还有许多读者,还为他的文字所欺,同情着他的穷愁,实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还常常去看电影,吃冰果子,买很贵的糖,而且有时更浪费的花掉。

这时两人都在客厅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后门进来了。因为很长久缺了访问,两个主人都微微有点诧异,他是怕有两个星期没有来这里玩了,这在过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睁起两个大眼睛望着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因为有点事……”

他还想说下去,望着又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只向子彬说:“怎么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对于朋友的感觉也一样。美琳只举起衣料叫着,要他肯定说好不好。他在这里吃的晚饭。他觉得他应该有许多话向他向来便很要好的朋友说,但是他总觉得不知怎么说起,他是知道他朋友的脾气的。他抽了许多烟,也简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太久了,而且这时间是耗费得无意义。他想走,但是子彬却问他:

“有多的稿子没有?”

“没有,好久不提笔了,像忘记了这回事一样的。”

“那怎么成!现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问我们要稿,稿费大约是千字四元,不过我们或者还可多拿点。你可以去写点来,我寄去。我总觉得同北方的读者显得亲切些一样。”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便做到感慨似的说道:

“对于文字的写作,我有时觉得便是完全放弃了也在所不惜。我们写,有一些人看,时间是过去了,一点影响也没有。那我们除了换得一笔稿费外,还找得到什么意义吗?纵说有些读者是曾被某一段的情节或文字感动过,但那读者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是刚刚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烦愁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中等以上的学生们。他们觉得这文章正合了他们的脾胃,说出了一些他们可以感到而不能体味的苦闷。或者这情节正是他们的理想,这里面描写的人物,他们觉得是太可爱了,有一部分像他们自己,他们又相信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于是他们爱了作者,写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于是我们这些接信的人,便不觉很感动,仿佛我们的艺术是有了成效。我们更用心的为这些青年们回信……可是结果呢,我现在是明白了,我们只做了一桩害人的事,我们将这些青年拖到我们的旧路上来了。一些感伤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出路的牢骚和悲哀……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愤懑里,认不清社会与各种苦痛的关系,他们纵也能将文字训练好起’来,写一点文章和诗词,得几句老作家的赞颂,你说,这于他们有什么益?这于社会有什么益?所以我现在对于文章这东西,我个人是愿意放弃了,而对于我们的一些同行者,我是希望都能注意一点,变一点方向,虽说眼前是难有希望产生成功的作品,不过或许有一点意义,在将来文学的历史上。”

他希望子彬会回答他,即使是反对的也好,因为他希望这谈话是能继续下去的,他们辩驳,终于可以得一个结论的,不怕又使子彬生气,红脸。他们在过去是常常为一点小事,子彬也要急得生气的。

可是子彬只很平静的笑了一笑说:

“呵,你这又是一套时髦的话了!他们现在又在那里摇旗呐喊,高呼什么普罗文学……普罗文学家是一批又一批的产生了。然而成绩呢?除了自己的朋友的批评家们,在一次两次不惮其烦的大吹特捧,影响又在那里?问一问那些读者,还是中国的普罗群众,还是他们自己?好,我们现在不讲这些吧,不管这时代是属于那一个,努力干下去,总不会有错的。”

“那不然……”

若泉的话被打断了。子彬将手向美琳做了一个样式说道:

“换衣去,我们看电影去。你好久不来了,不管你的思想是怎么进步了也好,我们还是去玩玩吧。现在身上还有几块钱,地方随你拣,卡尔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拣出报纸来放在若泉的面前。若泉答说他不去。

子彬有点要变脸的样子,很生气的望着他,但随即便笑了起来,很嘲讽似的:

“对了,电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门边愣着他们,不知怎么好,她局促的问:“到底还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子彬显得很发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恳求的眼光望着他。

他觉得使朋友这样生气,也有点抱歉似的很想点头。可是子彬冷隽的说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若泉真也有点忍不住要生气,但是他耐住了,他装着若无其事的去看报纸。

美琳打扮得花似的下楼来了,他们三人同走到衡口。美琳傍着若泉很近,悄声的请他还是去。若泉斜眼望了他朋友烦恼的脸色一下,觉得很无聊,他大声的向他们说了“再会”,便向东飞快的跑去了。

电影看得不算愉快,两人很少说话,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为什么子彬会那么生气,她实在觉得若泉的话很有理由。她爱子彬,她喜欢子彬的每一篇作品,那实在每篇里面她都找得到一些顶美丽的句子和雅隽的风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无论如何她不承认若泉的话有错,有使人生气的理由。她望望他,虽说他眼睛是注视在银幕上,她还是觉得正有着很大的烦闷在袭扰着他。她想:“唉,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来看戏?”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着她的手,悄声的说:“不是吗,今夜的影戏很好,美,我真爱你!”于是他仿佛又很专心的去看电影了。

是的,他是很生气,说不出是谁得罪了他。只有若泉的话,不断的缠绕在他耳际,仿佛每句话都是向他放送过来的,这真使他难过。果真他创作的结果是如若泉所说的一般吗?他不能那么相信!那些批评者所对于他的微言,只不过是一种嫉妒。若泉完全不知受了某种暗示,便真的认真起来。他又去想到若泉的那黑瘦的脸,慢慢的竟有点觉得不像起来。又想起过去的刚同若泉认识时的情形,他真感慨的叹息起来:

“唉,远了,朋友!”

远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无论他将他朋友做一种什么样的观察,即使觉得是极坏,沦于罪恶,而朋友还是站在很稳固的地位,充实的,有把握的大踏步的向着时代踏去,他不会彷徨,他不能等什么了。

他去望美琳,看见美琳白嫩的脸上,显着很恬静的光,表示那从没有被烦愁所扰过的平和。他觉得她真可爱,但仿佛在这可爱中忽然起着些微的不满足的意识。他望了她半天,对于她的无忧的态度真不免有点嫉妒起来。他掉转头来微嘘着气。

是的,“远了!”这女人就从来不能了解他。他们一向来就是隔离得很远的,虽说他们很亲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却从不来度量一下这距离,实在只能证明了他这聪明人的错误。

现在呢,这女人虽说外形还是保留着她的淳朴的娇美,像无事般的看着电影,而她心中却也萦怀着若泉的话去了。

这些话是与她素来所崇拜的人显着很大的矛盾的。

他们回去得很迟,互相只说了些极少的话。都惟恐对方提到电影,因为怕自己答不上来,关于那情节,实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时间是过去了。一天,一天。两个星期又过去了。若泉很忙,他参加了好几个新的团体,他又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时他又感觉得自己知识的贫弱,很刻苦的在读着许多书。人在瘦起来了。脸上很深的也在刻画着坚强的纹路,但是精神却异常愉快,充满着生气,正像来到了的春天一样。这天他正在一个类似住家的办公处里。那是一所异常破旧的旧式的衡堂房子,内部很大,又空虚,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这同志的妻子(一个没有进过学校而思想颇能透彻的女人),还有两个小孩,楼上便暂时做了某个机关。若泉正在看着几分小报,在找着那惯常用了几个化名,而其实便是一人的每天要骂着这起文坛上的劣种的文章。所谓文坛上的劣种,便是若泉近来所认识,而且都是在相近的目标上努力的人,在若泉当然都是觉得有着相当的尊敬和亲善的,然而骂的是把一部分成名的作家归为世故者的投机,而另一部分无法成名的便投降在这某种旗帜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和竭力攻讦上司们所恶的。于是机会便来了。杂志上可以常常见到这般人的名字,终于他们便也成了一个某翼的作家。还有另外一部分,始终是流氓,是投机者,始终在培养他们的喽罗,和吹捧他们的靠山。他们在文艺界混了许久了,骗过了一些钱。他们而且常常会和他们的靠山火并,又和敌人携手……若泉很讨厌这作者,虽说这人于文坛的掌故还熟习一部分,但是他的观点根本是错误的,而行为也是极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从头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来全体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证断,尤其是那错误,荒谬的文艺的理论。不过他却没有时间,总没有时间提笔,而他又没有忘记这桩事,所以每天总是很匆忙的去翻一翻,看有没有新的文章产生。

这时楼梯上响着很杂乱的声音,鱼贯的进来三个人。第一个是每天必来的肖云。第二个是一个在工联会里有点职务的超生,是楼上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超生极热烈的和他握着手,因为他们又有好久不遇见了。他们的工作的不同和忙迫,隔离了他们,而他们是从相见后便互相都建立了很亲切而又诚恳的友谊的。他们稍稍很自然的问了几句起居上的话,便很快乐的谈到最近某棉织厂罢工的事。若泉对于这方面极感到兴趣,他常常希望能从这知识阶级运动跳到工人运动的区域里去。超生已答应为他找机会,所以他们一见面总是大半谈的工人一方面的事。到后来,超生忽然问道:

“你还在写文章吗?”

“没有。”他答着,仿佛有点惭愧似的,但又很骄傲,因为他的理由是:“没有时间。”

超生便告诉他,他们报纸上有一栏俱乐部,现在觉得很需要一点文艺的东西,他希望若泉能答应这事,或者还由若泉去邀几个同志,不过他又再三担忧,他说若泉他们的艺术不行,工人们看不懂。他要若泉顶好能运用得浅一点,短一点。他还发表了一点文艺大众化问题的理论,当然他是站在工人的立场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是太忙,他说过几天他还要来一次,来讨论一下他适才所提议的事。他要肖云也想一想,因为他要一个好的具体的办法。

房里只剩了若泉和肖云两人时,肖云从怀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并且说:

“我真不知子彬为什么要这样?”

若泉稍稍吃了一惊。近来他仿佛已忘记了这朋友,但是那过去的,七八年的友谊,却不能不令他常常要关心到他。近来常常不难有机会听到一些关于子彬的微言,他虽说不能用感情做袒护,但他却总是希望他朋友会不太固执,应该稍稍有点转变,一种思想上的诚实的转变。他看见肖云那神气,觉得很不妥,他问道:

“怎么回事,关于子彬的?”他接过报纸来。“你看看,自然会知道的。”

报纸是张副刊,题目用了大号字标题:“我们文坛的另一种运动者!”

署名是一个字“辛”。

“这文章是子彬做的吗?”若泉又问。

“不是他,还是谁,他在‘流星’月刊上发表小说不都是署名‘辛人’吗?而且那文章,是什么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没有人做得出。而且你看看这副刊,这便是××的走狗李桢编的。他竞将稿子拿到这种地方去,又这般无理的嘲讽人,我觉得真使我们做朋友的人为难了。也许他现在是只觉得‘流星’派的绅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们却也只是些可笑的,不过我总为他难过。”

若泉又望了他一眼,才将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极调皮,是篇好文章,像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样,像流水一样的自自然然便跟着看下去了。文句练得好,又曲折,又短劲,只是还是犯着老毛病,不像论文,不像批评,通篇只是一些轻松的漂亮的空话而已。说是嘲讽,不错,可以说满篇都是嘲讽,然而这嘲讽是没有找到一个对象的。人名呢,所谓“文坛上另一种运动者”们是陆续举出了一些,还有一些其余的人。不过也只仿佛是列举而已,并没有处在一个敌对的地位,作正面的攻击,或是站在客观的批评者的席上,下一句评判。虽说从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达到一部分痛快,发泄了一些个人的不平和牢骚,而且也可以使极少数的读者(一二人)起着不快之感,然而这文章终究是无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没有立场,没有目标,就是没有作用,仿佛是朝天放枪,徒然出出气罢了。

若泉默了一会儿,他想到他朋友了,他慢慢的向着肖云说:“我觉得没有什么。”

肖云做了一个不愉快的样子叹着气:

“总之,这态度是不对,好多人都在讲着呢,我不能为他辩护一句话。”

“那你就让别人讲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担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这样,我断定他自己这时也正说不出的在后悔,他并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为他难过,否则我便站在那些攻击他的队伍里去了。”

若泉也点着头:

“我何尝不知道他呢,他是太聪明了,然而他却是一个另一时代的人物,我们拉他不转来,我常常想着他难过。我想他近来一定很烦闷。今晚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去也是枉然的。只能谈一点饮食起居的话,或者便是娱乐的话。若稍说到正题,他不是冷着脸不答辩,便是避开正面的话锋,做侧面的嘲讽了。我总不想见他的面。”

“那有什么,要紧呢?我们就说一点无聊的话,我只希望他能快乐一点就好,快乐使人有生活的勇气呢。我们还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吗?”

肖云不愿意的答应了。

他们到子彬家的时候,已晚上八点了,可是子彬的客堂里还很热闹。除开他们夫妇外,还有三个穿西装的青年。子彬看见他们,稍稍有一点惊诧,但随即很高兴的将他们介绍给那三位青年了。有两个是上海某艺术大学的学生,一个比较不漂亮点的是刚从北平来的学生,他们都是些愿意献身给文艺的未成名的少年诗人,所以听到若泉和肖云的名字时,便极欢欣的又谨慎的送过手来,说一些仰慕的话。

在子彬脸上是找不到一丝不愉快的痕迹。他虽然瘦,但却不像从前的苍白,映着一层兴奋的红光。他像精神异常好的极力使谈话不要停顿。他讲了许多关于北平生活的话,又讲一些美国的建筑。他取出了一二十张他的一个朋友从美国寄回来的画片。后来他又讲到日本的国画了,说他一个朋友在日本卖画得了好多钱。娘姨拿了许多糖和水果进来。子彬特别吃得多。他拿起一种有名的可可糖,极力称赞着,劝客人们多吃,而且说:“美琳是太喜欢这个了。不是吗,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云心中想:

“是的,她喜欢吃,那是你特意要养成她的这种嗜好的。因为那是一种高贵的嗜好呵!若是她只喜欢吃大饼油条,那恐怕你只有不高兴,而不会向人夸说了吧。”

美琳却反抗了他:

“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吃腻了它,只有你的嗜好才不更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又同他的客人说到别的去了。

若泉觉得美琳比平日少说了许多话,只默默坐在那里观察人。他走过去搭讪着问道:

“近来看电影没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为得不到快乐。”她仿佛很气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便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快乐?”若泉钉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没有兴趣……”她望了她的丈夫进而未。

“找点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云也奇怪的望美琳,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她说不快乐的话。“做什么事好呢?有时还想进学校去。”

“哈,美你又说想进什么学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厌倦学生生活吗,在家里,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写文章,你也懒,还说什么做事?”子彬岔着说,而且故意又说到别方面了。

美琳抱怨的横斜了他一眼,像自语似的:“你喜欢,我不喜欢……”

到九点钟的时候,有个学生要告辞回住处了,他是住在闸北近天通庵的地方,晚了不方便。于是其余两个学生也只好告辞。有一个问了几次若泉的住处,他说以后好去拜访他,顺便领教。子彬殷勤的送着蝴出去。

但这两个客人却还不肯走。

子彬转身时,很疲倦的望了他们两眼,颓然的倒下椅子去,他自己摸了一下两颊,觉得很发烧,他无力的又拿起一个橘子来吃着。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说了的一句话,这时才自然的迸出。

“对了!无法的事!我不能拒绝他们,他们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这里好像是不预备走似的。我简直陪不过来。”

“那是因为‘主贤客来勤’。”肖云几乎说出这句俗语来。不过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去,以为他是有意识讥讽他。近来,他觉得在这位朋友前是应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许多也只是些无聊的晤会。”若泉很诚恳的说。

子彬不愿意这么承认,便不做声。

美琳觉得都是不必需的,不过她也不说出,她只这么说:“假使没有人来,我以为一定也会很难过。”

大家都对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应她:

“当然,那是很寂寞的。不过我们可以另外想法,我们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块,讨论点具体的问题,或是读几本书,因为要一个人读书也是又没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处,还不是走马看花的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要晤会,是要减少那些无聊的,而且还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双大眼闪着,像沉思着什么似的,过一会正想说话——

“她是不适宜于你所说的那些的!”子彬抢着便下了这断语,他不愿意这成为一个讨论的目标,接着他便又说到别的去了。

谈话到十点钟,越谈越不精彩,因为题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觉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墙,都不愿意尽量的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给别人发挥的机会。这是太明显了,一发挥,破裂便开始了。跟着,呵欠也来了,都觉得倦,然而互相都又仿佛不愿意这谈话停止了下来。但纵然还是又继续了下去。而每人都只有更深的感到这脆弱的友谊是太没有保障,彼此是更距离得远了,而且无法迁就。

最后还是若泉站了起来,取了一个决然的姿势,望了肖云一。眼,于是肖云也同意了。他们没有表示有一点遗憾的告辞着出来。子彬虽说还是很殷勤的送着,但他也不愿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门外。若泉回头望,像同小孩子说似的大声说:“好,你们进去吧!”

美琳忽然锐声叫道:

“过几天请再来呀!”这声音很抖战,大家都感觉到。“是的,会再来的!”若泉说了。肖云也跟着说。

六但是子彬却很生气,他骂着她:“你疯了!这样大声的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声厉色的呵叱过她。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这样忍耐不住他对于美琳所起的嫌厌之心。而且他也不知他所恨于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说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更要作梗,像有意似的要使他爆发。她不特没有尽一点她做爱人的责任,给他一点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气,——她是不会了解这生活的苦斗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恼怒。照理他纵骂了她,也没有什么过分,不过他素来都是太娇纵了她,所以马上他便后悔了,虽说心里越加在难过。他又柔和的向她说道:

“不早了,上楼睡去吧。”

美琳不做声,顺从的上了楼。

子彬好言的哄着她,又去拿了两个顶大的苹果来给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当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是太爱她了。但他没有睡,他兴奋得很,他说还要做点事,他一人逃到亭子间,他的小书房去了。

她并不能睡着去,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认,因为有他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不满足起来,她很诧异,过去是那么久她都是糊糊涂涂的过着。以前她读他的小说,崇拜他,后来他爱她,她便也爱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应了他。然而她该知道她一住在他这里,便失去了她在社会上一切的地位。现在她一样一样的想着,她才觉得她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了。过去呢,她读过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她理想只要有爱情,便什么都可以捐弃。她自从爱了他,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的快乐的过了这么久。但是现在不然了。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问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虽然他们是相爱的人!是的,她还是爱他,她肯定自己不至于有背弃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觉得他无形的处处在压制她。他不准她一点自由,比一个旧式的家庭还厉害。他哄她,逗她,给她以物质上各种的满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爱他的一种观念,还要她爱他所爱的。她尽着想:为什么呢?他那么温柔,又那么专制。

她睡不着,她不能不想那关在亭子间里的人,他不是快乐的,她现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乐不快乐,她不很明了,她疏忽过去了,只以为在笑,在唱赞美歌,在不断的告诉她满足,感谢她无上的赐与,那一定是快乐的,或是为了一点小事,他生气了,他写了许多牢骚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会儿他便仍然好了。

他说他忘记那些了,他脾气不好,以致使她难过,于是这小的不愉快,便像东风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迹的过去了。而现在呢,她已经觉到了,他是常常很烦扰,虽说他装得仍是与从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逃避她的晤面。一个人在里面做些什么呢?总是很迟很迟才来睡,说写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来的成绩,是很惭愧的。而且他饭也吃得太少,但他还不肯承认,他在她面前总说是吃得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吗?他从没有同她讲一句关于这上面的话。而且他从没有对一个朋友说到他的苦闷,虽说文章还是特别多牢骚,而给远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的信,也特别勤而且长,总是抑郁满纸,不过那是多么陈旧的一些牢骚呵!他几年来了,都是欢喜那么说法的。他决不是单独为那些不快乐。那么,为什么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认识,还是在她与子彬认识之前。以前他们很生疏,后来便很熟识了,那是完全因为子彬和若泉友谊的关系,也间接的将她视为一家人的亲切了起来。她从来就很随便,她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坏感,然而她在好几次的子彬和他冲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点理智,她判断了全是子彬有意的固执。若泉很诚恳,很虚心,他说的并不是无理的。而子彬则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从前是多么忘形的亲热过来。她看得出子彬是很想弃掉这友人了。没有一次他同她说到过他。这不是从前的情形,没有一次他提议过,说是去看看若泉,当他好久未曾来时,这也决不是从前的情形,而且不止若泉,他是还在同许多从前的朋友都有意的疏远起来。为什么呢,他要这样?

她越想越不解,她几次预备到亭子间里去,她希望得一个明白的解释。但是她又想得到的,他不会向她说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话哄她,轻轻的拍着她要她睡,他不会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烦闷的。他永远是只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像她所感觉到的。钟敲过两点了,他还没有来,她更坠在深思里了,她又等他等得有点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头痛,发烧,还有点点咳嗽。他照例坐到写字桌时,要在一面顺,的圆的镜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难过。从前常常要将镜子摔到墙角去,摔得粉碎,但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便只发恨的摔到抽屉里了,是怕女人看见了会盘问,自己不好答复。这天仍然是这样,把镜子摔后还在心里发了誓:

“以后再不看镜子了。”

坐下来,依习惯是先抽一枝“美丽”牌。青的烟丝袅袅的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正像烟丝的无主,空空的,纷纷的,轻飘飘的,但又重重的压在心上。心是沉闷得很。然而子彬虽说在如此的身体的苦痛之下,却还是挣扎着,他不愿睡。他像赌气似的要这么挨着,他要在这夜写出一篇惊人的作品来。他屈指算,若是“创作”月报还延期半月,简直是有两个月他没有与读者见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记得他没有什么稿子存在那里了。读者们是太善忘了,而批评者们是万分苛刻的。他很伤心这点,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给有天才的人以一种并不过分的优容呢?不过同时他只好刻苦下去,他怕别人会误会他的创作力的贫弱。他是能干的,他写了不少,而且总比别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骇倒这一时的文坛。不过现在生活太使他烦闷,他缺少长的思索的时间,简直便是连极短的东西,也难得写完。

他翻起几篇未完的旧稿来,大约又看了一遍,觉得都是些不忍弃置的好东西,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还不能续下去他缺少那一贯的情绪。他又将这些稿子堆积在一边,留待以后心情比较闲暇时慢慢去补。他再拿过一本白纸来,却不知为什么,总写不下去,后来他简直是焦躁了。他的希望是那样,而情形却只能是这样,他又决不相信阻碍着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的身体越支持不来,而心情越激奋了,他把稿子丢开,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气,他恨起他的朋友来了!

他的心本是平静的,而创作是正需要这平静的心,他禀性异常的聪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广,但他却受不了刺激;若泉来,总带了不快活来给他,使他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他带了一些消息来,带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社会情形给他看,他惶惑了,他却憎恨着,这损伤了他的骄傲。而且若泉的那种稳定,那种对生活的把握,很使他见了不舒服,一种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视若泉(从来他就不能尊视他的创作的),他骂他浅薄,骂他盲从。他故意百般的使自己生起对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记若泉,他无理的恨他,若泉越诚恳,越定心的工作着,他就越对于那刻苦更生厌恶,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类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恳,更不动摇的人,他虽说也感着同一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远,只是淡淡的,他数得出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不过却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难过。而且对于许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着的人,他是永远保持他的尊敬,不过像他所认识的这一群,他却永不能给他们以相信,他们都只是些糊涂浅薄的投机者呀!时间到了两点,他听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实在应该去睡了,但是他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无言的倔强,和今晚对于若泉的亲近,他觉得美琳也离他很远,他只是孤独的一人站在苦恼而又需要斗争的地位。他又赌气不睡,他写了两封长信,是复给两个不认识的远地的读者的。在这时,他还只能对他们觉得是比较亲他写着这信时,觉得心里慢慢的在轻松,所以到四点钟的时候,人是倦极的伏倒在书桌上,昏昏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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