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似乎十分投入,边说边连发感慨。最后,淡然一笑道:“贾仙长道学渊博,朕有意请教一、二。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一愣,想不到皇上竟要和一个不曾相识的道士单独晤谈,但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谁敢抗旨。张廷玉对着允祥附耳道:“这贾道士说不定是妖人,魇镇皇上也未可知,十三爷您要防着点。”
允祥会意,点点头,看着众人一个个躬身退出,便向雍正道:“臣弟一向信教极虔诚的,这会儿也想和皇上一起聆听仙长圣教,请皇上恩准。”
雍正面上一丝不悦之色闪过,随即一笑道:“御弟的心思,朕明白,且把心装到肚里去,退下吧!”
允祥从未被雍正冷遇过,这会儿折了面子,满心的不痛快,但也只得闷声不响地退下了。
房内只剩下雍正和贾士芳两人。贾士芳哂然一笑道:“皇上,私晤贫道,恐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雍正道:“仙长果然看得明白。朕的这几个近臣,都是忠勇可敬之臣,为着朕的安全担忧,他们信不过仙长。”
“皇上怎么就信得过贫道,还要私晤贫道?”
“仙长若有不轨之心,何须救朕!”雍正面色微变道,“朕一向还算康健,此次拜祭景陵却突然病倒,不知为何?”
贾士芳笑而不语。
雍正颜色愈恭:“请仙长赐教。”
贾士芳正容道:“皇上虽为九五之尊,但乐善事佛,慧根深厚。其实已是心知肚明,何烦小道聒噪。”
从来没有人敢在雍正面前说这种不软不硬的话,但雍正一反常态,异常的谦恭道:“仙长所言极是。只是朕不知怎么做才可以平息圣祖爷之怒。”
“解铃还须系铃人。”
雍正顿时脸色煞白,惶然道:“难道还要朕再上景陵,向圣祖爷告罪?”
“这倒未必。”贾士芳语气轻松地道,“圣祖爷只是有些生气而已,不会降罪于皇上,不管怎么说,四爷做了皇上,把大清治理得国富民强,连圣祖爷也自叹弗如。圣祖爷生气的是四爷心太切,大位继承得不光彩。”
“这个,其实不关朕的事。”雍正心虚地辩解道,“都是隆科多那个狗奴才,为着讨朕的恩宠,故意威吓圣祖爷。如今,朕已经治他的罪,圣祖爷若是还不满意,朕就处斩他。”
“这都是王室家事,贫道焉敢妄加议论。该说的话儿,圣祖爷昨儿个一夜也和皇上说了。皇上好自为之就是。圣祖爷那边,贫道自会为皇上说些好话,请皇上放心。”
雍正约略放心,亲自走下卧榻,称谢道:“多谢仙长美言。”
道士贾士芳慌忙揖手道:“折煞贫道了。皇上还有政事在身,贫道也该告退了。”
“仙长留步,请问仙长仙居何处,有事也好早晚请教,指点迷津。”
“贫道一向在白云观修行。皇上有事,便会前来。”贾士芳说完,又是躬身一揖。缓缓离去。
允祥被雍正赶出房来,满心的不痛快。瞧见弘时、李卫等人都在院子里坐着,只好叫人搀扶着走过来。驿馆并不算小,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王公大臣,宫监侍卫,显得拥挤不堪。范时緁带来的一千马兰峪大营的清兵还呆在外面。李卫瞧着院中的阳光温煦,便招呼众人干脆就呆在院子当中,宫女、太监赶忙找来杯子、大板凳,请各位大人就座。李卫见允祥过来,急不可耐地说道:“十三爷,皇上到底怎么啦?跟个牛鼻子道士搅在一起,像什么话!”
允祥心里窝着火,却无处发泄,气咻咻地道:“李卫,你见着十三爷就这个礼?当初不是十三爷抬举你,你能混成这样?”
李卫这才意识到忘了给怡亲王行礼,慌忙跪倒,边磕头边道:“奴才只顾欢喜给忘了,求十三爷多担待。”
“起来吧!”允祥自知不该拿他做出气筒,便温和地问道,“何时到京的?是进京述职吗?”
“奴才是昨儿个到的,进京述职。今儿个才知道皇上和十三爷都不在京里。”
尹继善也忙过来行礼,允祥亲手拉起道:“听说皇上升你为两江总督,这会儿是回京陛见的吧?”一边又向李卫道:“李卫,你瞧瞧人家元长(尹继善字),到底是有学问的人,举手投足皆是礼。如今三十岁不到就做了两江总督,了不得。”
李卫只是涎着脸,一声不响。尹继善瞅空子回答允祥的话:“奴才是进京陛见,碰巧和宝亲王、李大人同路。”
“弘历也回来了?”允祥一脸的惊喜,“你们咋不早说,他人在哪儿?”
李卫道:“宝亲王在京里有府邸,当然不会住驿馆,这会儿当然在他府上。”
“那是自然之理。”允祥自知问得多余,自己打着圆场。看着尹继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元长,你府上在京城,怎么也住在驿馆?”
尹继善面色一暗,半晌才道:“奴才瞧着驿馆清静,也便于陛见,就没到家里去。”
“那哪成?”允祥摇着手道,“你出居外任多年,难得回京一次,也该尽些孝道,难道你爹尹泰不生气吗?”
尹继善低头不语。李卫忍不住道:“元长,你也别瞒着十三爷了,说出来也许十三爷能帮你。”
尹继善摇头道:“李大人,怡亲王刚刚消停些,还是别拿这些芝麻大的小事烦他了。”
允祥听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跺着脚道:“到底什么事儿,神秘兮兮的?李卫,你说!”
李卫看了尹继善一眼,道:“十三爷,是这么回事:元长的生母是老尹泰的侍妾,在府中地位卑微,虽然儿子官位显要,还得青衣侍候主母。元长早有意接母亲到任上,以尽孝心。可是碍于父亲的面子,一直不敢提出。这次回京陛见,元长本该住到家里,可是他怕看到母亲受尽委屈的样子,更怕和父亲争吵,索性住在驿馆里了。”
允祥听完,鼻子里哼了声道:“尹泰真是太不像话,有这样出息的儿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尽给儿子出难题。待我抽空儿,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这时,众人已围坐过来,听允祥说话儿。鄂尔泰第一个吧嗒着嘴说道:“真是想不到,尹泰是翰林殿大学士、有名的理学家,在外头接人待物极有涵养的,一回到家里,竟如此霸道。十三爷,您要是不教训他,元长母亲永无出头之日。”
弘时道:“尹大学士多半是惧内的,所以不敢厚待元长母子。”
“……”
众人一阵乱七八糟的议论。尹继善被说得面红耳赤,只是低头不语。张廷玉止住众人道:“都别说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元长的心里恐怕不好受。虽说老尹有些不对,但归根结底还是元长母亲没有名分。怡亲王就是教训老尹一顿,恐怕他多半表面应承,回到府上依然故我,怡亲王总不能天天呆到他府上……”
正说着,院外忽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正惊愕间,只见从门外走进来果亲王允礼、恒亲王允祺等人,后面跟着弘历、弘昼、弘晓和几位贝子、王室近族。允礼、弘历等人来不及给允祥行礼,就忙着询问皇上的情况。众人详细做了回答,允礼等人才放下心来。大家互相见过,拉着各自的熟人说着话儿。弘历双目如利箭,直逼弘时。弘时正偷眼看他,目光相撞,弘时心虚,慌忙转过脸。这时,太监朱儿从里面出来,高声喊道:“皇上有旨,各位王爷和大人可以进去了。”
众人一听,慌忙拥着允祥往房子里去。因为人多,挤得满满一屋子,有几个贝勒和宗室只得站在门边,允祥一见只有雍正一人,惊奇问道:“皇上,那位贾道士呢?”
雍正道:“仙长已经离去了。”
允祥一惊。
“怪事!我们这么多人就坐在院子里,怎么没见有道士出去?”
李卫也是一惊一乍地叫道:“是啊!难道他会遁地术,从地下出去的?我看这个道士有点儿邪门。皇上要小心点儿。”
雍正没理这个茬,看看满屋子乱哄哄的人,说道:“对不住,让大家虚惊一场。朕现在没事了。你们牵挂着朕,朕心里明白。但差事重要,你们全来了,宫里的事怎么办?朝廷上的事怎么办?所以请大家都回去吧!弘历、李卫、元长和怡亲王留下陪朕说说话,朕歇息一会儿也回宫去。”
允礼、张廷玉、弘时等人请了安陆续退下,房里只剩下几个人。
李卫往雍正跟前凑了凑,躬着身嬉笑着道:“主子爷,难得您还记挂着奴才。奴才有千言万语要和主子说,这会儿算是有了机会。”
雍正随手摸了把纸扇,敲了敲他低垂的头,正色道:“李卫,你也争口气,别在朕面前这么没规矩。朕听说你在浙江任内也学会文人附庸风雅那一套,还为浙江名族吕家送去匾额表示亲近士人,有这回事吗?”
李卫瞧着不妙,结巴着嘴道:“有……有这回事,主子不是说奴才粗猪狂纵……”
弘历在旁边纠正道:“是粗卒狂纵。”
“啊,是粗卒狂纵。皇上还要奴才多识字多读书、长学问。奴才照着旨意做,想那吕家出了个吕留良,虽然人死了几十年了,文人士子还奉若圣贤,必是有学问的人。奴才就叫人送去一块匾,以示褒扬。”
“够了,李卫。”雍正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也许是朕错了。不该让你去识字读书。你还是大老粗一个好。弘历,告诉他,吕留良是什么样的读书人。”
“儿臣遵旨。”弘历答应一声道,“吕留良确实有学问,堪称儒学大师。但此人骨子里装满反清排满情绪,誓死不从我大清,多次拒绝地方官员的推荐。而且著逆书、立邪说,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名望,散布反清复明的流毒,在江浙一带很有影响,致使江浙叛逆不断。吕留良死后,文人士子中仍有人藏逆书、信邪说。”
李卫听不到一半,就气咻咻地骂开了:“他奶奶的,吕留良他为啥要反清复明?明朝皇帝给他家什么好处……”
雍正哈哈一笑,道:“朕是性情中人,大悲大喜从不掩饰,最是喜欢这种毫无矫饰的谩骂。朕保证以后不逼你去读书识字了。念你这几年把浙江治理得不错,朕不追究你的过失。但浙江巡抚一职,你不适宜再任……”
李卫不忧反喜道:“谢主子恩典。无官一身轻,奴才正好搬回京师,也能常和主子见面……”
“你想得倒美。朕还要你出任直隶总督,休想清闲。”雍正微微叹息一声道,“李绂朕本来也很宠信他,但他和谢世济私结朋党,朕岂能容他。你们也知道,朕对于朋党,一向深恶痛极。汉人官僚大部分都是科甲出身,他们很多人往往讲假道学,不务实政,只图虚名。”
允祥一听,不胜感慨道:“臣弟对科甲朋党感触颇深。前次奉旨清查亏空,臣弟所遇最大阻力也是官员之间的偏徇庇护。凡钻营势利之徒,皆互通声气,投拜师门,一成师生,遂成朋党,求分说情,常常以直为曲,偏徇庇护,不顾纲纪。官员挪移亏空的原因多半是为了应付‘打秋风’。‘打秋风’,皇上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允祥看看雍正,又看看李卫、尹继善、弘历三人问道。
雍正摇头道:“朕没听过‘打秋风’一词。”
弘历笑道:“儿臣这一番出巡,倒是有所耳闻。‘打秋风’就是一人升职,老师、世兄、同年、故旧都要上门送礼。人情的名目很多,又没有来源,必定剥削民脂,贪污亏空。科举场下的师生关系,自隋唐而今日,相沿千年,难以易移。”
允祥道:“弘历所言,可谓入木三分。”
雍正叹道:“朋党为祸不浅。前朝就有一批官员私下聚集在废太子允初和阿其那门下,图谋不轨,其势可倾朝倾国,连圣祖爷也要让他们三分。朕也深受其累。本朝的年羹尧、阿其那、隆科多也是私结朋党,为祸社稷,朕不得不处治他们。如今又出李绂、谢世济。看来科甲之习一日不革,则天下公理一日不彰。朕一定要彻底荡涤这种累朝积习,就算是废掉科举也在所不惜,明日的朝会上,朕就向朝野颁布诏书,严禁私结朋党。李绂是真正有学问的人,朕非常怜惜这样的人才,不会把他等同于年羹尧、隆科多,对于他,朕是一手打一手拉。”一边说着,一边眼角扫着弘历,问道;“弘历,这一番出巡,看到些什么,有何收益呢?”
弘历见问,脸色一暗,旋即一笑道:“儿臣一路,见闻颇多,一言难尽。皇阿玛龙体有恙,还是明日朝会上再说吧。”
李卫也道:“主子这番遭际不同寻常,还是早些回宫请太医调治为正理,不能尽信那牛鼻子道士。”
雍正点点头笑道:“朕依着你们,回宫就是。李卫,你也不必住驿馆。和怡亲王一起住宫里,早晚也陪朕说说话儿。你是朕的老奴才了,不必讲究太多的规矩。”
李卫正求之不得,高兴得连连给雍正磕了三个头。
雍正眼角一扫,看见尹继善,关切地问道:“元长,你也该回府上住,一年没来京了,也该回家尽些孝心了。政务上的事,明日朝会上朕再跟你说。”
尹继善低垂着头,半晌才答道:“奴才遵旨。”
允祥知道他的心事,站起身,走到跟前,安慰道:“元长,放心回府吧!你爹那里有本王担着。”
“谢王爷。”尹继善一动不动,低声答道。
雍正莫名其妙,问道:“十三弟,你们说什么呢?”
“皇上,您别管,回到宫中,臣弟自会跟您说。”允祥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准备起驾回宫。
尹府距驿馆并不远,穿过西大街往东一拐弯四五里地便是。尹继善带着两个书童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他这样迟疑不前,就是怕见到父亲像呵斥下人一样对待母亲。虽然自己和父亲长谈过几次,但他惧怕大太太,依然故我。这次来京,尹继善原打算住在驿馆不回家,也好给父亲点儿压力。没想到弄得满朝皆知,连皇上也要他回府尽孝心。他哪里敢违旨,只得畏畏缩缩地往家里去。
“老爷,到府门口了。”书童小六子见老爷到了家门口还低头想心事,忍不住提醒道。尹继善抬头看看高大的门楣,脚步迟疑着,思量着见到父亲该怎么说。
这时府里跑出个家丁来。小六子忙大声叫道:“五哥。”
那家丁正是尹府中的小五子,和小六子是同胞兄弟。听见喊声,忙跑过来惊喜地叫道:“小六子,是你们。尹老爷也回来了,瞧你们这阔气劲儿,不仔细瞧还认不出来呢。”边说边给尹继善行礼。
小六子知道主子发怵,故意打听尹泰的情况。便问道:“五哥,老太爷、大太奶奶都在府上吗?”
“都在呢,老太爷为着大老爷的事刚从刑部张大人那儿来,正和大太奶奶说这事呢!”
尹继善一听便知父亲为着大哥尹继厚的事到处投门路、说人情。尹继厚是尹泰嫡生的儿子,年近五十只做个道台。大太太梁氏因为亲生的儿子名位不显,偏偏要压制继善生母徐氏,生怕徐氏倚仗儿子的势力压倒自己,竭力撺掇老尹泰运用自己的名分地位抬高尹继厚,无奈尹继厚才能平庸,政绩一般,尹泰用尽全力也难以如愿。
“二老爷,进府吧!奴才先去禀明太老爷和大太奶奶。”小五子一边说着,一边飞跑进去。
尹继善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趋地进去,完全没有了平时干练利索的劲儿。走了好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来迎。当穿过一道篱笆花墙时,便听到北书房内有人说话。尹继善心里一惊,竟站住了。这时书房里跑出小五子,对他一揖道:“二老爷,太老爷请您进去呢。小六子,你们两个这边来。”
两个书童跟着小五子去了。尹继善只得一个人进去,却见父亲和梁氏对面坐着,父亲的背后生母徐氏恭敬地侍立着。尹继善立刻双膝跪地毕恭毕敬道:“儿子给爹、大娘请安。”一边叩头,一边拿眼瞅着徐氏。徐氏一眼瞧见儿子,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嘴角动了动,随即又恭恭敬敬地侍立不动。
尹泰觉察到徐氏的细微变化,冷漠地道:“徐氏,这里不需你侍候了,下去吧!”
徐氏盯住儿子,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尹继善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却只能在心底呼唤着娘。
梁氏看着徐氏走出,才说道:“起来说话吧!”
尹继善站起来,尹泰也不看他一眼,面对影壁墙问道:“听说你是昨儿个回京的,是吗?”
“是!”
“为什么不到府上住,要住驿馆呢?”
“儿子为着大哥的事,想请李制台和怡亲王帮忙。”
“李卫和怡亲王怎么说?”
“他们说,大哥政绩平平,恐怕不好办。”
“当然不会好办。”尹泰突然发怒道,“你根本就没尽心去办,还想骗你爹。在驿馆你都说些什么,弄得满城风雨,你是要看你爹的好看。”
梁氏也在一旁帮腔道:“元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自家里的事,哪能在王公大臣跟前说呢!有什么话不可以在家里慢慢地说呢?”
尹继善血往上涌,拼命压着怒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儿子说过多少次了?管用吗?儿子不明白,爹在外面接物待人温厚亲切,多么有度量涵养,为什么一回到家里就变了样,除了大娘,什么人都是奴才。”
梁氏一听,脸上挂不住了。她是尹泰随康熙西征时半道结识的将门之女,一身的好武艺,随夫立下赫赫战功,被康熙钦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可惜这位巾帼英雄养了个才能平庸的儿子,年近五十才做到道台,还得尹泰舍着老脸皮托人情找门路。偏偏徐氏的儿子年不到三十,一路做到两江总督,连老尹泰的侯爵也是沾了尹继善的光封的。梁氏怎会甘心,当时便使开了火爆性子,指着尹继善骂道:“你这不知礼义的东西,也配做到封疆大吏,居然说你爹在家里变了样。你说他变成什么,是土皇帝还是太上皇?你就不怕犯逆!我在他眼里也能算上人吗?我也是他的奴才。”
尹泰跺着脚道:“你吵什么!这里还有老爷我在。”
梁氏这才有所收敛,住口坐在一旁。尹泰看着儿子,嘴唇哆嗦着说道:“好,好,你今天终于说出要说的话了。你娘受了委屈不是?你看着难过,要尽孝心不是?其实爹心里也为她抱着冤屈。你和你大哥,无论嫡出庶出,爹都是一样地疼。只是现在你官位显赫,位居封疆,而你大哥只做到道台,做爹娘的自然偏心于他、操心于他。关于你娘,她是乐户出身,是贱民。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她去求皇上开豁贱籍吧!”
梁氏听着,得意地一笑道:“这会儿你该明白了。你娘是吹鼓手出身上不得台面,只能永远做奴才。”
尹继善心头抽搐一下。母亲是贱籍,自己有什么本领能为她脱籍,但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把母亲接到自己任上去,尽尽孝心。正要说话,忽见母亲端着茶盘进来,口里说道:“老爷、夫人请用茶。”
先给尹泰,而后梁氏,最后递给尹继善,尹继善忙起身一揖,又长跪在地,双手接过。母子已是泪眼相向,却听梁氏一声冷笑道:“不就是儿子来了吗!又不是客人,用得着过来献茶吗!不管怎么说,元长也是老爷的儿子,难道老爷能把他吃了!”
尹泰看了看徐氏,威严地道:“这儿不需要你侍候,还不快些退下去。”
“是!老爷。”徐氏从儿子手中接过茶盅,眼含着泪,转身欲走。尹继善恶从胆边生,一把拉过他娘紧紧拥住,咬牙道:“娘,不要走。儿子有胆气、有声势、有学问,这会儿就带你回南京享福,任谁也休想阻拦。”
尹泰气得一阵发昏,嘴唇动了动,却只说了句“你们母子好自为之”,一甩手,夺门而去。梁氏呆住了,狠狠地瞪了尹继善一眼,哭喊一声“老爷”,追尹泰去了。
徐氏哪见过这么大的乱子,流着泪埋怨儿子道:“儿啊,娘知道你心疼娘,可是也用不着这么说这么做啊!娘只要能看上你一眼,心里就踏实了。不管到了哪里,娘都是乐户,是贱民,对你的前程不利啊!还不如让娘呆在这儿,也不挨饿受冻的……”
“不,娘,儿子一定把您带到南京去。没有娘,哪来儿子的今天。外面人任他们说去,儿子官位再高,也还是您的儿子。走,去您房内收拾东西,儿子这就带您走。”亲母子拉着手到了徐氏居住的小房间里。尹继善帮着胡乱收拾一下,便往外走。迎面却见小五子飞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尹老爷,有旨意。”
尹继善不知旨意何事,提着包裹有些慌乱。徐氏接过来推着他道:“儿子,快去接旨,娘自己能行。”
小五子忙道:“不只二老爷一人接旨。老太爷、大太奶奶、二姨奶奶都去接旨。”
徐氏愕然。“还有我?”
“就是您,没错,快些去吧!”小五子一边说,一边夺过徐氏手里的包裹。
母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半天,徐氏才忙着去翻衣服。尹继善按住她的手道:“娘,你甭打扮了,就这样去吧。”
徐氏一阵心酸,只得随着儿子往前头大厅走,却见满院都点着灯烛,照得一片雪亮,那台阶上内务府的人站得到处都是。尹府的仆佣忙着燃放爆竹、置办酒席,一片忙碌。尹继善扶着母亲进了正堂,见香案早已摆好。尹泰袍冠整齐,梁氏霞帔锦冠站立在一旁。两人看见他母子进来,面无表情。尹泰良久才轻声道:“你们也一起站过来吧。”
尹继善忙扶着母亲在梁氏下首站了。徐氏何时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瑟瑟发抖,站立不稳,尹继善双手扶着她才站稳,一抬头才看见是宝亲王弘历前来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