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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龙堂灵会录

吴江有龙王堂,堂,盖庙也,所以奉事香火,故谓之堂。或以为右崖陡出,若塘岸焉,故又谓之龙王塘。其地左吴淞而右太湖,风涛险恶,众水听汇,过者必致敬于庙庭而后行,夙着灵异,具载于范石湖所编《吴郡志》。元统间,闻生子述者,以歌诗鸣于吴下。因过其处,适值龙挂,乃白龙也,毊鬣下垂,如一玉住,鳞甲照耀,如明镜数百片;转侧于乌云之内,良久而没。子述自以为平生奇观,莫之能及。雨止,登庙,周览既毕,乃题古风一章于庑下曰:

龙王之堂龙作主,栋宇青红照江渚,岁时奉事孰敢违,求晴得晴雨得雨。平生好奇无与侔,访水寻山遍吴楚,扁舟一叶过垂虹,濯足沧浪浣尘土。神龙有心慰劳苦,变化凤云快观睹,毊尾蜿蜒玉柱垂,鳞甲光芒银镜舞。村中稽首朝翁姥,船上燃香拜商贾,共说神龙素有灵,降福除灾敢轻侮!我登龙堂共龙语,至诚感格龙应许。汲挽湖波作酒浆,采掇江花当肴脯。大字淋漓写庭户,过者惊疑居者怒。世间不识谪仙人,笑别神龙指归路。

题毕,回舟,卧于蓬下。忽有鱼头鬼身者,自庙而来,施礼于前曰:“龙王奉邀。”子述曰:“龙玉处于水府,贱子游于尘世,风马牛之不相及也。虽有严命,何以能至!”鱼头者曰:“君毋苦,但请瞑目,少顷即当至矣。”子述如言,但闻风水声,久之,惭止,开目,则见殿宇峥嵘,仪卫森列,寒光逼人,不可睇视,真所谓水晶宫也。王闻其至,冠眼剑佩而出,延之上阶,致谢曰:“日间蒙惠高作,伺旨既佳,笔势又妙,庙庭得此,光彩倍增。是以屈君至此,欲得奉酬。”坐未定,阍者传言客至,王遽出门迎接。见有三人同入,其一高冠巨履,威仪简重;其一乌帽青裘,风度潇洒;其—则葛巾野服而已。分次而坐。王谓子迷曰:“君不识三客乎?乃越范相国,晋张使君,唐陆处士耳,世所渭吴地三高是也。”王对三客言子述题诗之事,俱各传观,称赞不已。王曰:“诗人远临,贵客偕至,赏心乐事,不期而同。”即命左右设宴于中堂,凡铺陈之物,饮馔之味,皆非人世所有。酒至,方欲饮,阍者奔入曰:“吴大夫伍君在门。”王急起迎之。既入,范相国犹据首席,不能谦避。伍君勃然变色而谓王曰:“此地乃吴国之境,王乃吴地之神,吾乃吴国之忠臣,彼乃吴国之仇人也。吴俗无知,妄以三高为目,立亭馆以奉之。王又延之入室,置之上座,曩日吞吴之恨,宁忍忘之耶?”即数范相国:“汝有三大罪,而人罔知,故千载之下,得以欺世而盗名。吾今为汝一白之,使大奸无所容,大恶不得隐矣!”相国默然,请闻其说。乃曰:“昔勾践志于复仇,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以此战伐,孰能御之?何至假负薪之女,为诲淫之事,出此鄙计,不以为惭。吴既已亡,又不能除去尤物,反与共载而去。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己,高颎违令而诛丽华,以此方之,孰得孰失?是谋国之不臧也。既已灭吴,以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同逸乐,浮海而去,以书遗大夫种云:‘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夫自不能事君,又诱其臣与之偕去,令其主孤立于上,国空无人,于心安乎?昔鲍叔之荐管仲,萧何之追韩信,以此方之,轨是孰非?是事君之不忠也。既已去位,本求高蹈。何乃聚敛积实。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欲何为哉?昔鲁仲连辞金而不受,张于房辟谷而远引,以此方之,孰贤孰愚?是持身之不廉也。负此三大罪,安得居吾之上乎?”相国面色如土,不敢出声。久之,乃曰:“子之罪我则然矣!愿闻子之所事。”伍君曰:“吾以家族之不幸。遍游诸国,不避艰险,终能用吴以复父兄之仇,又能为夫盖复父之仇,则孝为有余矣。事吴至死不去,以毕志于其君,虽遭属镂之惨,终无怨词,则忠为有余矣。君不终用,至于临死,又能逆料沼吴之祸,而为身后之忧,则智为有余矣。使吾尚在,则会稽之栖,下可以复振;欈李之战,不可以诡胜;而越之君臣将不暇于朝食,又焉能得志于吾国乎?盖尝论之,吴之亡不在于西子之进,而在于吾之被谗,越之霸不在于种、蠡之用,而在于吾之受戮。吾若不死,则苎萝之妹,适足为后宫之娱;荣楯之华,适足为前殿之夸,姑苏之台,麋鹿岂可得游;至德之庙,禾黍岂至于遽生哉!惟自残其骨鲠,自害其股肱,故仇人得以乘其机,敌国得以投其隙,盖有幸而然耳。岂子代国之功,谋国之策乎?”相国辞塞,乃虚位以让之。伍君遂据其上,相国居第二位,第三、第四位则张使君、陆处士,子述居第五,王坐于末席。已而酒行乐作。王请坐客各赋诗歌以为乐。伍君乃左抚剑,右击盆,朗朗而作歌曰:

驾艅艎之长舟兮,览吴会之故都。怅馆娃之无人兮,麋鹿游于姑苏。忆吴子之骤强兮,盖得人以为任。战柏举而入楚兮,盟黄池而服晋。何用贤之不终兮,乃自坏其长城。洎雨东而乞死兮,始踯躅而哀鸣。泛鸱夷于江中兮,驱白马于潮头。眄胥山之旧庙兮,挟天风而远游。龙宫郁其嵯峨兮,水殿开而宴会。日既吉而辰良兮,接宾朋之冠佩。莫椒浆而酌桂醑兮,击金钟而戛鸣球。湘妃汉女出歌舞兮,瑞雾霭而祥烟浮。夜迢迢而未央兮,心摇摇而易醉。抚忙剑而作歌兮,聊以泄千古不平之气。

歌竟,范相国持杯而咏诗曰:

霸越平吴,扁舟五湖,昂昂之鹤,泛泛之鳬。

功成身退,辞荣避位,良弓既藏,黄金曷铸?

万岁千秋,魂魄来游,今夕何夕,于此淹留!

吹笙击鼓,罗列樽俎,妙女娇娃,载歌载舞,

有酒如河,有肉如坡,相对不乐,日月几何?

金樽翠爵,为君斟酌,后会未期,且此欢谑。

张使君亦倚席而吟侍曰:

驱车适故国,挂席来东吴。西风旦夕起,飞尘满皇都。

人生在世间,贵乎得所图。问佢华亭鹤,何似松江鲈?

岂意千年后,高名犹不孤。郁郁神灵府,济济英俊徒。

华筵列玳瑁,美酝倾醍醐。妙舞蹑珠履,狂吟扣金壶。

顾余复何人?亦得同歌呼。作诗记胜事,流传遍江湖。

陆处士遂离席而陈诗曰:

生计萧条具一船,笔床茶灶共周旋。

但笼甫里能言鸭,不钓襄江缩项鳊。

鼓瑟吹笙传盛事,倒冠落佩预华筵。

何须温峤燃犀照,已被旁人作话传。

子述乃制长短句一篇,献于座间曰:

江湖之渊,神物所居,

珠宫贝阙,与世不殊。

黄金作屋瓦,白玉为门枢,

屏开玳瑁甲,槛植珊瑚珠。

祥云瑞霭相扶舆,上通三光下八区,

自非冯夷与海若,孰得于此久踌躇!

高堂开宴罗宾主,礼数繁多冠冕聚,

忙呼玉女捧牙盘,催唤神娥调翠釜。

长鲸鸣,巨蛟舞,鳖吹笙,鼍击鼓。

骊颔之珠照樽俎,虾须之帘挂廊庑。

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切逼云霄,

湘妃姊妹抚瑶瑟,秦家公主来吹萧。

麻姑碎擘麒麟脯,洛妃斜拂凤凰翘,

天吴紫凤颠倒而奔走,金支翠旗缥缈而动摇。

胥山之神余所慕,曾谒神祠拜神墓。

相国不改古衣冠,使君犹存晋风度。

座中更有天随生,口食杞菊骨骼清,

平生梦想不可见,岂期一旦皆相迎。

主人灵圣尤难测,驱驾风云归顷刻,

周游八极隘四溟,固知不是池中物。

鲰生何幸得遭逢,坐令槁朽生华风!

待以天厨八珍之异馔,饮以仙府九酝之深锺。

唾壶缺,麇柄折,醉眼生花双耳热。

不来洲畔采明珠,不去波间摸明月,

但将诗旬写鲛绡,留向龙宫记奇绝。

歌咏俱毕,觥筹交错。但闻水村喔喔晨鸡鸣,山寺隆隆晓钟击。伍君先别,三高继往。王以红珀盘捧照乘之珠,碧瑶箱盛开水之角,馈赠于子述,命使送还。抵舟,则东方洞然,水路明朗,乃于中流稽首庙堂而去。

太虚司法传

冯大异,名奇,吴、楚之狂士也。恃才傲物,不信鬼神,凡依草附木之妖,惊世而骇俗者,必攘臂当之,至则凌慢毁辱而后巳,或火其祠,或沉其像,勇往不顾,以是人亦以胆气许之。

至元丁丑,侨居上蔡之东门有故之近村,时兵燹之后,荡无人居,黄沙白骨,一望极目。未至而斜日西沉,愁云四起,既无旅店,何以安泊。道旁有一古柏林,即投身而入,倚树少憩。鸺鹬鸣其前,豺狐嗥其后。顷之,有群鸦接翅而下,或跂一足而啼,或鼓双翼而舞,叫噪怪恶,循环作阵。复有八九死尸,僵卧左右,阴凤飒飒,飞雨骤至,疾雷一声,群尸环起,见大异在树下,踊跃趋附。大异急攀缘上树以避之,群尸环绕其下,或啸或詈,或坐或立,相与大言曰:“今夜必取此人!不然,吾属将有咎”已而云收雨止,月光穿漏,见一夜叉自远而至,头有二角,举体青色,大呼阔步,径至林下,以手撮死尸,摘其头而食之,如啖瓜之状;食讫,饱卧,鼾睡之声动地。大异度不可久留,乘其熟寐,下树迸逸,行不百步,则夜叉已在后矣,舍命而奔,几为所及。遇一废寺,急入投之,东西廊皆倾倒,惟殴上有佛像一躯,其状甚伟。见佛背有一穴,大异计穷,窜身入穴,潜于腹中,自渭得所托,可无虞矣。忽闻佛像鼓腹而笑曰:“彼求之而不得,吾不求而自至,今夜好顿点心,不用食斋也!”即振迅而起,其行甚重,将十步许,为门限所碍。蹴然仆地,土木狼籍,胎骨糜碎矣。大异得出,犹太言曰:“胡鬼弄汝公,反自掇其祸矣!”即出寺而行。遥望野中,灯烛荧煌,诸人揖让而坐。喜甚,弛往赴之。及至,则皆无头者也,有头者则无一臂,或缺一足。大异不顾而走。诸鬼怒曰:“吾辈方此酣畅,此人大胆,敢来冲突!正当执之以为脯胾耳。”即踉蹡哮吼,或搏牛粪而掷,或攫人骨而投,无头者则提头以趁之。前阻一永,大异乱流而渡,诸鬼至永。则不敢越。蓦及半里,大异回顾,犹闻喧哗之声,靡靡不已。须臾,月堕,不辨蹊径,失足坠一坑中,其深无底,乃鬼谷也。寒沙瞇目,阴气彻骨,群鬼萃焉。有赤发而双角者,绿毛而两翼者,鸟喙而獠牙者,牛头而兽面者,皆身如蓝靛,口吐火焰,见大异至,相贺曰:“仇人至矣!”即以铁纽系其颈,皮繂拴其腰,驱至鬼王之座下,告曰:“此即在世不信鬼神,凌辱吾徒之狂土也。”鬼玉怒责之曰:“汝具五体而有知识。岂不闻鬼神之德其盛矣乎?孔子圣人也,犹曰敬而远之。大《易》所谓载鬼一车,《小雅》听谓为鬼为蜮。他如《左传》所纪,晋景之梦,伯有之事,皆是物也。汝为河人,犹言其无?吾受汝侮久矣!今幸相遇,吾乌得而甘心焉。”即命众鬼卸其冠裳,加以棰楚,流血淋漓,求死不得。鬼王乃谓之曰:“汝欲调泥成酱乎?汝欲身长三丈乎?”大异念泥岂可为酱,因愿身长三丈。众鬼即捽之于石床之上,如搓粉之状,众手反复而按摩之,不觉渐长,已而扶起,果三丈矣,袅袅如竹竿焉。众笑辱之,呼为长竿怪。王又谓之曰:“汝欲煮右成汁乎?汝欲身矮一尺乎?”大异方苦其长,不能自立。即愿身矮一尺。众鬼又驱至石床上,如按面之状,极力一捺,骨节磔磔有声,乃拥支起,果一尺矣,团圞如巨蟹焉。众又笑辱之,呼为蟛蜞怪。大异蹒跚于地,不胜其苦。旁有一老鬼,抚掌大笑曰:“足下平日不信鬼怪,今日何故作此形骸?”乃请于众曰:“彼虽无礼,毖遭辱亦甚矣,可怜许,请宥之!”即以两手提挈大异而抖擞之,须曳复故。大异求还,诸鬼曰:“汝既到此,不可徒返,吾等各有一物相赠,所贵人间知有我辈耳。”老鬼曰:“然则,以何物赠之?”一鬼曰:“吾赠以拨云之角。”即以两角置于大异之额,岌然相向。一鬼曰:“吾赠以哨风之嘴。”即以一铁嘴加于其唇,尖锐如鸟喙焉。一鬼曰:“吾赠以朱华之发。”即以赤水染其发,皆鬅鬙而上指,其色如火。一鬼曰:“吾赠以碧光之睛。”即以二青珠嵌于其目,湛湛而碧色矣。老鬼遂送之出坑曰:“善自珍重,向者群小溷渎,幸勿记怀也。”大异虽得出,然而顶拨云之角,戴哨风之嘴,被朱华之发,含碧光之睛,俨然成一奇鬼。到家,妻孥不敢认;出市,众共聚观。以为怪物,小儿则惊啼而逃避。遂闭户不食,愤懑而死。临死,谓其家曰:“我为诸鬼所困,今其死矣!可多以纸笔置柩中,我将讼之于天。数日之内,蔡州有一奇事,是我得理之时也,可沥酒而贺我矣。”言讫而逝。过三日,白昼风雨大作,去雾四塞,雷霆霹雳,声振寰宇,屋瓦皆飞,大木尽拔,经宿始霁。则所堕之坑,陷为一巨泽,弥漫数里,其水皆赤。忽闻柩中作语曰:“讼已得理!诸鬼皆夷灭无遗!无府以吾正直,命为太虚殿司法,职任隆重,不复再来人世矣。”其家祭而葬之,肸蠁之间,如有灵焉。

修文舍人传

夏颜,字希贤,吴之震泽人也。博学多闻,性气英迈,幅巾布裘,游于东西两浙间。喜慷慨论事,迭迭不厌,人每倾下之。然而命分甚薄,日不暇给,尝喟然长叹曰:“夏颜,汝修身谨行,奈何不能润其家乎?”则又自解曰:“颜渊困于陋巷,岂道义之不足也?贾谊屈于长沙,岂文章之不赡也?校尉封拜而李广不侯,岂智勇之不逮也?侏儒饱死而方朔苦饥,岂才艺之不敏也?盖有命焉,不可幸而致。吾知顺受而已,岂敢非理妄求哉!”

至正初,客死润州,葬于北固山下。友人有与之契厚者,忽遇之于途。见颜驱高车,拥大盖,峨冠曳佩,如侯伯状,从者各执其物,呵殿而随护,风采扬扬,非复住日,投北而去。友人不敢呼之。

一日,早作,复遇之于里门,颜遽搴帷下车而施揖曰:“故人安否?”友人遂与叙旧,执手款语,不异平生。乃问之曰:“与君隔别未久,而能自致青云,立身要路。车马仆从,如此之盛;衣服冠带,如此之华,可谓大丈夫得志之秋矣!不胜健羡之至!”颜曰:“吾今隶职冥司,颇极清要。故人下问,何敢有隐,但途路之次,未暇备述,如不相弃,可于后夕会于甘露寺多景楼,庶得从容时顷,少叙间阔,不知可乎?望勿以幽冥为讶,而负此诚约也。”友人许之。告别而去。是夕,携洒而往,则颜已先在,见其至,喜甚,迎谓曰:“故人真信士,可谓死生之交矣!”乃言曰:“地下之乐,不减人间,吾今为修文舍人,颜渊、卜商旧职也。冥司用人,选擢甚精,必当其才,必称其职,然后官位可居,爵禄可致,非若人间可以贿赂而通,可以门第而进,可以外貌而滥充,可以虚名而攫取也。试与君论之:今夫人世之上,仕路之间,秉笔中书者,岂尽萧、曹、丙、魏之徒乎?提兵阃外者,岂尽韩、彭、卫、霍之流乎?馆阁擒文者,岂皆班、扬、董、马之辈乎?郡邑牧民者,岂皆龚、黄、召,杜之俦乎?骐骥服盐车而驽骀厌刍豆,凤凰栖枳棘而鸱鸮鸣户庭,贤者槁项黄馘而死于下,不贤者比肩接迹而显于世,故治日常少,乱日常多,正坐此也。冥司则不然、黜陟必明,赏罚必公,昔日负君之贼,败国之臣,受穹爵而享厚禄者,至此必妥其殃,昔日积善之家,修德之士,阨下位而困穷途者,至此必蒙其福。盖轮口之数,报应之条,至此而莫逃矣。”遂引满而饮,连举数觥,凭栏观眺,口占律诗二章,吟赠友人曰:

笑拍阑干扣玉壶,林鸦惊散渚禽呼。

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富贵不来吾老矣,幽明无间子知乎?

旁人若问前程事,积善行仁是坦途。

满身风露夜茫茫,一片山光与水光。

铁瓮城边人玩月,鬼门关外客还乡。

功名不博诗千首,生死何殊梦一场!

赖有故人知此意,清谈终夕据藤床。

吟讫,搔首而言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仆在世之日,无德可称,无功可述,然而着成集录,不下数百卷。作为文章,将及千余篇,皆极深研几,尽意而为之者。奄忽以来,家事零替,内无应门之童,外绝知音之士,盗贼之所攘窃,虫鼠之所毁伤,十不存一,甚可惜也。伏望故人以怜才为念,恤交为心,捐季子之宝剑,付尧夫之麦舟,用财于当行,施德于不报,刻之桐梓,传于好事,庶几不与草木同腐此则故人之赐也。兴言及此,惭愧何胜!”友人许诺。颜大喜,捧觞拜献,以致丁宁之意。已而,东方渐曙,告别而去。友人吴中,访其家,除散亡零落外,犹得遗文数百篇,并所薯《汲古录》、《通玄志》等书,亟命工镂版,鬻之予肆,以广其传。颜复到门致渤。自此往来无间,其家吉凶祸福,皆前期报之。三年之启,友人感疾,颜来访问,因谓曰:“仆备员修文府,日月已满,当得举代。冥间最重此职,得之甚难。君若不欲,则不敢强;万一欲之,当与尽力。所以汲汲于此者,盖欲报君镂版之恩耳。人生会当有死,纵复强延数年,何可得居此地也?”友人欣然许之,遂处置家事,不复治疗,数日而终。

鉴湖夜泛记

处士成令言,不求闻达,素爱会稽山水。天历间,卜居鉴湖之滨,诵“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句,终日遨游不辍。常乘一叶小舟,不施篙橹,风帆浪揖,任其所之,或观鱼水涯,或盟鸥沙际,或苹洲狎鹭,或柳岸闻鸳。沿湖三十里,飞者走者,浮者跃者,皆熟其状貌,与之相忘,自去自来,不复疑俱。而樵翁、耕叟、渔童、牧竖遇之,不问老幼,俱得其欢心焉。初秋之夕,泊舟千秋观下,金凤乍起,白露未零,星斗交辉,水天一色,时闻菱歌莲唱,应答于洲渚之间。令言卧舟中,仰视天汉,如白练万丈,横亘于南北,纤云扫迹,一尘不起。乃扣船舷,歌宋之问明河之篇,飘飘然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意。舟忽自动,其行甚速,风水俱駃,一瞬千里,若有物引之者。令言莫测。须臾,至—处,寒气袭入,清光夺目,如玉田湛湛,琪花瑶草生其中,如银海洋洋,异兽神鱼泳其内。乌鸦群鸣,白榆乱植。令言度非人间,披衣而起,见珠宫岌然,宫阙高耸。有一仙娥,自内而出,被冰绡之衣,曳霜纨之帔,戴翠凤步摇之冠,蹑琼纹九章之履。侍女二人,一执金柄障扇,一捧玉环如意,星眸月貌,光彩照人。至岸侧,谓令言曰:“处士来何迟?”令言拱而对曰:“仆晦迹江湖,忘形鱼鸟,素乏诚约,又昧平生,何以有来迟之问?”仙娥笑曰:“卿安得而识我乎?所以奉邀至此者,盖以卿夙负高义,久存硕德,将有诚悃,籍卿传之于世耳。”乃请令言登岸,邀之入门,行数十步,见一大殿,榜曰:天章之殿。殿后有一高阁,题曰:灵光之阁。内设云母屏,铺玉华箪,四面皆水晶帘,以珊瑚钩挂之,通明如白昼。梁间悬香球二枚,兰麝之气,芬芳触鼻。请令言对席坐而语之曰:“卿识此地乎?即人世所谓天河,妾乃织女之神也。此去尘间,已八万余里矣。”令言离席而言曰:“下界愚民,甘与草木同腐。今夕何幸,身游天府,足践仙宫,获福无量,受恩过望。然未知尊神欲托以何事,授以何言?愿得详闻,以释尘虑。”仙娥乃低首敛躬,端肃而致词曰:“妾乃天帝之孙,灵星之女,夙禀贞性,离群索居。岂意下土无知,愚民好诞,妄传秋夕之期,指作牵牛之配,致令清洁之操,受此污辱之名。开其源者,齐谐多诈之书;鼓其波者,楚俗不经之语;傅会其说而倡之者,柳宗元乞巧之文,铺账其事而和之者。张文潜七夕之咏。强词雄辩,无以自明;鄙语邪言,何所不至!往往形诸简牍,播于篇章,有曰:‘北斗佳人双泪流,眼穿肠断为牵牛。’又曰:‘莫言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有曰:‘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玄弄金梭。’又曰:‘时人下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似此者不一而足,亵侮神灵。罔知忌惮,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令言对曰:“鹊桥之会,牛渚之游,今听神言,审其妄矣。然如嫦娥月殿之奔,神女高唐之会,后土灵佑之事,湘灵冥会之诗,果有之乎,抑未然乎?”仙娥怃然曰:“嫦娥者,月宫仙女;后土者,地祗贵神;大禹开峡之功。巫神实佐之;而湘灵者,尧女舜妃。是皆圣贤之裔,贞烈之伦,乌有如世俗所谓哉!非若上元之降封陟,云英之遇裴航,兰香之嫁张硕,彩鸾之配文箫,情欲易生,事迹难掩者也。世人咏月之诗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题峡之句曰:‘一自高唐赋成后,楚他天云雨尽堪疑。’夫日月两曜。混沦之际,开辟之初,既已具矣,岂有羿妻之说,窃药之事,而妄以孤眠霜宿侮之乎?云者,山川灵气,雨者,天地沛泽,奈何因宋玉之谬,辄指为房帷之乐,譬之衽席之欢?慢伸渎天,莫此为甚!湘君夫人,帝舜之配,陟方之日,盖已老矣。李群玉者,果何人欤?敢以淫邪之词,溷于黄陵之庙曰:‘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自述奇遇。引归其身,诞妄矫诬,名检扫地!后土之传,唐人不敢明斥则天之恶,故假此以讽之耳。世俗不识,便谓诚然,至有‘韦郎年少眈闲事,案上休看《太白经》’之句。夫欲界诸天,皆有配耦,其无耦者,则无欲者也。士君子于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造述鄙猥,诬谤高明,既以欺其心,又以惑于世,而自处于有过之域哉!幸卿至世,悉为白之,毋令云霄之上,星汉之间,久受黄口之谗,青蝇之玷也。”令言又问曰:“世俗之多诳,仙真之被诬,今听神言,知其伪矣。然如张骞之乘槎,君平之辨石,将信然欤?抑妄谈欤?”仙娥曰:“此事则诚然矣!夫博望侯乃金门宜吏,严先生乃玉府仙曹,暂谪人间,灵性具在,故能周游八极,辨识异物。岂常人之可比乎?卿非三生有缘,今夕亦乌得至此!”遂出瑞锦二端以赠之,曰:“卿可归矣,所托之事,幸勿相忘。”令盲拜辞登舟,但觉风露高寒,涛澜汹涌,一饭之顷,却回旧所,则淡雾初生,大星渐落,鸡三鸣而更五点矣。取锦视之,与世间所织不甚相异,藏之箧笥,以待博物者辨之。后遇西域贾胡,试出示焉,抚玩移时,改容言曰:“此天上至宝,非人间物也。”令言问:“何以知之?”曰:“吾见其文顺而不乱,色纯而不杂。以日映之,瑞气葱葱而起,以尘掩之,自然飞扬而去。以为幄帐,蚊蚋不敢入,以为衣帔,雨雪不能濡。隆冬御之,不必挟纩而燠;盛夏张之,不必乘风而凉。其蚕盖扶桑之叶所饲,其丝则天河之水所濯,岂非织女机中之物乎?君何从得此?”令言秘之,不肯述其故。遂轻舟短棹,长游不返。后二十年,有遇之于玉笥峰者,颜貌红泽,双瞳湛然,黄冠布裘,不巾不带。揖而问之,则御凤而去,其疾如飞,追之不能及矣。

绿衣人传

天水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佑间,游学至于钱塘,侨居西湖葛岭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旧宅也。源独居无聊,尝日晚徙倚门外,见一女子,从东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问之曰:“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旦,辞去,夜则复来。如此凡月余,情爱甚至。源问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妇而已,何用强知。”问之不已,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转密。

一夕,源被酒,戏指其衣曰:“此真可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者也。”女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叩之,乃曰:“本欲相与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矣,今不复隐,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女惨然曰:“得无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冥数当然,夙缘未尽耳。”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曰:“儿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临安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朝回,宴坐半闲堂,必召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其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瓯,得至后堂。君时年少,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脂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箓,得非命欤?”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若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复更去。源素不善奕,教之弈,尽传其妙,凡平日以棋称者,皆不能敌也。

每说秋壑旧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又尝贩盐数百艘至都市货之。太学有诗曰:

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秋壑闻之,遂以士人付狱,论以诽谤罪。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题诗于路左云:

襄阳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秋壑见之,捕得,遭远窜。又尝斋云水千人,其数已足,末有一道士,衣裾褴褛,至门求斋。主者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门侧斋焉。斋罢,覆其钵于案而去,众悉力举之,不动。启于秋壑,自往举之,乃有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也!又尝有艄人泊舟苏堤,时方盛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长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张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贾平章非仁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及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次日,渔者张公获一鳖,径二尺余,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先知,数而不可逃也。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乎?”女曰:“是诚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气,能久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何时?”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

及期,卧病不起。源为之迎医,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儿以幽阴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许时。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已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应矣。源大伤恸,为治棺榇而殓之。将葬,怪其柩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珥在耳。乃虚葬于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复再娶,投灵隐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附录

秋香亭记

至正间,有商生者,随父宦游姑苏,侨居乌鹊桥,其邻则弘农杨氏第也。杨氏乃延佑大诗人浦城公之裔。浦城娶于商,其孙女名采采,与生中表兄妹也。浦城已殁,商氏尚存。生少年,气禀清淑,性质温粹,与采采俱在童卯。商氏,即生之祖姑也。每读书之暇,与采采共戏于庭,为商氏所钟爱,尝抚生指采采谓曰:“汝宜益加进修,吾孙女誓不适他族,当令事汝,以续二姓之亲,永以为好也。”女父母乐闻此言,即欲归之,而生严亲以生年幼,恐其怠于学业,请俟他日。生、女因商氏之言,倍相怜爱。

数岁,遇中秋月夕,家人会饮沾醉,遂同游于生宅秋香亭上,有二桂树,垂荫婆娑,花方盛开,月色团圆,香气浓馥,生、女私于其下语心焉。是后,女年稍长,不复过宅,每岁节伏腊,仅以兄妹礼见于中堂而已。闺阁深邃,莫能致其情。后一岁,亭前桂花始开,女以折花为名,以碧瑶笺书绝句二首,令侍婢秀香持以授生,嘱生继和,诗曰:

秋香亭上桂花芳,几度风吹到绣房。

自恨人生不如树,朝朝肠断屋西墙!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殷勤种两株。

愿得他年如此树,锦裁步障护明珠。

生得之,惊喜,遂口占二首,书以奉答,付婢持去。诗曰:

深盟密约两情劳,犹有余香在旧袍。

记得去年携手处,秋香亭上月轮高。

高栽翠柳隔芳园,牢织金笼贮彩鸳。

忽有书来传好语,秋香亭上鹊声喧。

生始慕其色而已,不知其才之若是也,既见二诗,大喜欲狂。但翘首企足,以待结褵之期,不计其它也。女后以多情致疾,恐生不知其眷恋之情,乃以吴绫帕题绝句于上,令婢持以赠生。诗曰:

罗帕熏香病裹头,眼波娇溜满眶秋。

风流不与愁相约,才到风流便有愁。

生感叹再三,未及酬和。适高邮张氏兵起,三吴扰乱,生父挈家南归临安,展转会稽、四明以避乱;女家亦北徙金陵。音耗不通者十载。吴元年,国朝混一,道路始通。时生父已殁,独奉母居钱塘故址,遣旧使老苍头往金陵物色之,则女以甲辰年适太原王氏,有子矣。苍头回报,生虽怅然绝望,然终欲一致款曲于女,以导达其情,遂市剪彩花二盝,紫绵脂百饼,遣苍头赍往遗之。恨其负约,不复致书,但以苍头己意,托交亲之故,求一见以觇其情。王氏亦金陵巨室,开彩帛铺于市,适女垂帘独立,见苍头趦趄于门,遽呼之曰:“得非商兄家旧人耶?”即命之入,询问动静,颜色惨怛。苍头以二物进,女怪其无书,具述生意以告。女吁嗟抑塞,不能致辞,以酒馔待之。约其明日再来叙话。苍头如命而往。女剪乌丝襕,修简遗生曰:伏承来使,具述前因。天不成全,事多间阻。盖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伤小亡,弱肉强食,荐遭祸乱,十载于此。偶获生存,一身非故,东西奔窜,左右逃逋;祖母辞堂,先君捐馆;避终风之狂暴,虑行露之沾濡。欲终守前盟,则鳞鸿永绝;欲径行小谅,则沟渎莫知。不幸委身从人,延命度日。顾伶俜之弱质,值屯蹇之衰年,往往对景关情,逢时起恨。虽应酬之际,勉为笑欢;而岑寂之中,不胜伤感。追思旧事,如在昨朝。华翰铭心,佳音属耳。半衾未暖,幽梦难通,一枕才欹,惊魂又散。视容光之减旧,知憔悴之因郎;怅后会之无由,叹今生之虚度!岂意高明不弃,抚念过深,加沛泽以滂施,回余光以返照,采葑菲之下体,记萝茑之微踪;复致耀首之华,膏唇之饰,衰容顿改,厚惠何施!虽荷恩私,愈增惭愧!而况迩来形销体削,食减心烦,知来日之无多,念此身之如寄。兄若见之,亦当贱恶而弃去,尚何矜恤之有焉!倘恩情未尽,当结伉俪于来生,续婚姻于后世耳!临楮呜咽,悲不能禁。复制五十六字,上渎清览,苟或察其辞而恕其意,使箧扇怀恩,绨袍恋德,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诗云:

好姻缘是恶姻缘,只怨干戈不怨天。

两世玉箫犹再合,何时金镜得重圆?

彩鸾舞后肠空断,青雀飞来信不传。

安得神灵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边!

生得书,虽无复致望,犹和其韵以自遣云:

秋香亭上旧姻缘,长记中秋半夜天。

鸳枕沁红妆泪湿,凤衫凝碧睡花圆。

断弦无复鸾胶续,旧盒空劳蝶使传。

惟有当时端正月,清光能照两人边。

并其书藏巾笥中,每一览之,辄寝食俱废者累日,盖终不能忘情焉耳。生之友山阳瞿佑备知其详,既以理谕之,复制《满庭芳》一阕,以着其事。词曰:月老难凭,星期易阻,御沟红叶堪烧。辛勤种玉,拟弄凤凰箫。可惜国香无主,零落尽露蕊烟条。寻春晚,绿阴青子,鶗鴂已无聊。蓝桥虽不远,世无磨勒,谁盗红绡?怅欢踪永隔,离恨难消!回首秋香亭上,双桂老,落叶飘飖。相思债,还他未了,肠断可怜宵!仍记其始末,以附于古今传奇之后,使多情者览之,则章台柳折,佳人之恨无穷;仗义者闻之,则茅山药成,侠士之心有在。又安知其终如此而已也!

寄梅记

朱端朝,字廷之,宋南渡后,肄业上庠,与妓女马琼琼者善,久之,情爱稠密。端朝文华富赡,琼琼识其非白屋久居之人,遂倾心焉,凡百资用,皆悉力给之。屡以终身为托。端朝虽口从,而心不之许,盖以其妻性严,非薄幸也。值秋试,端朝获捷,琼琼喜而劳之。端朝乃益淬励,省业春闱,揭报果复中优等。及对策,失之太激,遂置下甲。初注授南昌尉。琼琼力致恳曰:“妾风尘卑贱,荷君不弃。今幸荣登仕版,行将云泥隔绝,无复奉承枕席。妾之一身,终沦溺矣!诚可怜悯!欲望君与谋脱籍,永执箕帚。虽君内政谨严,妾当委曲遵奉,无敢唐突。万一脱此业缘,受赐于君,实非浅浅。且妾之箱箧稍充,若与力图,去籍犹不甚难。”端朝曰:“去籍之谋固易,但恐不能使家人无妒。吾计之亦久矣。盛意既浓,沮之则近无情,从之则虞有辱,奈何!然既出汝心,当徐为调护,使其柔顺,庶得相安,否则计无所措也。”一夕,端朝因间,谓其妻曰:“我久居学舍,虽近得一官,家贫,急于干禄,岂得待数年之阙?且所得官,实出妓子马琼琼之赐。今彼欲倾箱箧,求托于我。彼亦小心,能迎合人意,诚能脱彼于风尘,亦仁人之恩也。”其妻曰:“君意既决,亦复何辞。”端朝喜谓琼琼曰:“初畏不从,吾试叩之,乃忻然相许。”端朝于是宛转求脱,而琼琼花籍亦得除去,遂运橐与端朝俱归。既至,妻妾怡然。端朝得琼琼之所携,家遂稍丰。因辟一区,为二阁,以东、西名,东阁以居其妻,令琼琼处于西阁。阙期既满,迓吏前至。端朝以路远俸薄,不欲携累,乃单骑赴任。将行,置酒相别,因瞩曰:“凡有家信,二阁合书一缄,吾覆亦如之。”

端朝既至南昌,半载方得家人消息,而止东阁一书。端朝亦不介意。既栽覆,西阁亦不及见,索之,颇遭忌嫉,乃密遣一仆,厚给裹足,授以书,嘱之曰:“勿令孺人知之。”书至,端朝发阅,无一宇。乃所画梅雪扇面而已。反复观玩,后写一《减字木兰花》词云: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芳心欲破,全仗东君来作主。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端朝自是坐卧不安,日夜思欲休官。盖以侥幸一官,皆琼琼之力,不忘本也。寻竟托疾弃归。既至家,妻妾出迎,怪其未及尽考,忽作归计,叩之不答。既而设酒,会二阁而言曰:”我羁縻千里,所望家人和顺,使我少安。昨见西阁所寄梅扇词,读之使人不遑寝食,吾安得不归哉!”东阁乃曰:“君今已仕,试与判此孰是。”端朝曰:“此非口舌可尽,可取纸笔书之。”遂作《浣溪沙》一阕云:

梅正开时雪正狂,两般幽韵孰优长?且宜持酒细端详。

梅比雪花输一白,雪如梅蕊少些香,无公非是不思量。

自后二阁欢会如初,而端朝亦不复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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