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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个文静的姑娘飘然走进广和居

九月底至十月初,是北京最惬意的日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买肉回家搁得住,不少人买肉,不怕多买。经营肉铺的心里踏实,也敢大量上货了。

买卖好了,霍小珍心里乐呵。女人的打扮是随着心情走的。这一日,她不知从谁家的花蔓子上掐了一朵喇叭花,顺手别在头上了,对她本来就俊俏的样子有所增益。

在南城这一片儿,她是个标准俊俏老板娘,脸上笑盈盈的,嘴巴却一刻也停不住,叽里呱啦的,在柜台后迎来送往。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咣当”一脚踹开,随即进来一尊铁塔。

霍小珍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进来的这位居然是刘大江。

刘大江的脸上拧巴着,看那模样,像是来挑事儿的。

他刚灌了几两黄汤,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身子打晃,紧走几步,扑到柜台前,两手扶着柜台边,勉强站稳当了。

几个买肉连忙闪到一边,随即议论:

“我像在哪儿见过他。”

“你真是少见多怪。这么大的个儿,在咱们横街这片儿,本来就没几个,他的眉眼像是教子胡同的举人。”

“他还就是刘举人,这片儿就他家趁钱,他是祥顺斋的小掌柜。”

“他喝多了,趁早让他滚蛋,到外面醒酒去。”

“甭介。这小子练过武功,还是名师点拨的,拳头重。”

“刘家开着祥顺斋饽饽铺,有佣人,他怎么自己出来买肉?”

刘大江尽管喝高了,尽管晕晕乎乎的,但还是捕捉住了最后这句话,猛然扭过脸去,凶巴巴地看着悄声议论的人,“嗨嗨嗨,我说你们几个,谁说我是来买肉的?是他妈谁说的?”

那帮人吓得没有一个人敢喘大气儿。

刘大江忽地挺起了胸脯,拍了拍,而后大声说:“我,教子胡同举人刘大江,现在发表严正声明,本人今儿个来老朱肉铺,根本就不是来买肉的,而是另有重要事项。声明完毕。”

那帮人即刻松弛了,还轰的一下笑开了。

有人小声说:“挺体面的举人,灌了点儿猫尿就傻成这样了。”

霍小珍接过话,“刘大江,既然你不是来买肉的,你来干什么?”

刘大江立即正过脸,吼了一嗓子:“算账!”

“算账?”霍小珍有些疑惑,“你找谁算账?”

刘大江连着打酒嗝,“你叫霍小珍吗?你男人是不是叫朱贵?如果你就是霍小珍,你男人是朱贵,我就是找你们两口子算账的。”

霍小珍叉起腰,“刘大江,听好了,我就是霍小珍,我男人就是朱贵。这帮买肉的怕你,姑奶奶不怕你。我和朱贵不欠你的账!”

被个厉害女人一吼,刘大江紧着眨巴眨巴眼,酒有些醒了。

有个买肉的嚷嚷起来:“刘大江,别看你五大三粗个子大,别看你家里开着个饽饽铺,趁钱,这下碰到厉害的了。”

还有人喊:“小珍姐,再给他来两句儿,让他滚蛋。”

另一个买肉的瞎起哄,嚷了起来:“刘大个子,左近方圆的都知道,你丫是个大草包外加大饭桶,别看你丫是个破举人,却连个老婆都娶不上,就你这号的,还把架子端到天上去了。”

另一个买肉的说:“想闹腾就到别地儿撒野去,别在这儿胡闹腾。”

全中国人民都知道,耍贫嘴是北京人的臭毛病之一,在老北京人中,谁都知道这么做不好,却乐此不疲,特别是见到那些神智不太清醒的人,能把北京人恶作剧的欲望最大限度地挑逗出来。

有个买肉的当时就胡乱耍起了贫嘴:“刘举人,我劝你,你还是趁早溜吧。你要是再不出去的话,人家霍小珍老板娘就当一回孙二娘,把你给剁了,卖一回人肉包子。大伙儿看看他刘大江,嚯嚯嚯,一身的肉长得结实,俩肩膀又宽又厚,胸脯厚重,两臂上下通顺,一块块腱子肉,大腿笔直,筋腱分明,血脉旺盛,皮肤光溜溜的。”

“谁也甭吱声!”霍小珍喝住大伙儿,庄重地叉起腰:“刘大江,我倒是要听听,他要找我算哪笔账。”

“算账,算账……算哪门子账?”刘大江扶住柜台,极力清理着混乱的思路,“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

霍小珍沉静地问:“刘大江,你想起什么了?”

刘大江一指,“霍小珍,你为什么在这儿卖肉?”

霍小珍说:“有你这么问话的吗,你大小也是个举人,读了这么些年书,问的多可笑。卖肉是我的饭碗,不卖肉我吃什么?”

“卖肉是你的饭碗,那你为什么笑着卖肉?”刘大江的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气,猛地往门外一指,“知道不,头两天‘六君子’在菜市口被砍了头,你现在就欢天喜地的卖肉?”

没等霍小珍说话,买肉的那帮人哄上了。

“你丫吃错药啦。谭嗣同那帮人在菜市口被砍了头,霍小珍在横街卖肉,这俩事儿挨得上吗?”

“那六个家伙掉脑袋,是他们自己作的,你爱为他们哭就哭去,没人管你。而我们平民百姓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该喝酒还得喝酒,该吃肉还得吃肉,你管得着吗!”

霍小珍说:“刘大江,你都听到了吧,不用我再说什么了。”

“这个我也懂。”刘大江并不善罢甘休,盯着对方,“既然是一家肉铺,该卖肉就卖肉,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但是,我要对你说的不是什么猪肉,而是问你,‘六君子’的头是谁砍的?”

霍小珍说:“我怎么知道那六个人的脑袋是谁砍下来的。”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刘大江一指,“六个被砍的人中,有一位的脑袋是你男人朱贵砍的。当然啦,你这娘们儿会说,朱贵是刽子手,砍人头是他份内的事,他就是吃这碗饭的,无可指责。”

霍小珍说:“刘大江,你明白这点就好。的确是这么回事,你不能指责刽子手砍人头,就像不能指责杀猪匠杀猪。”

刘大江说:“‘六君子’行刑时,我没有去看,我也不忍心去看。去看的回来后,对我说了,在六个人中,就没有一个人的脑袋掉得痛快,都是砍了几刀才身首分家的。而最惨的就是那位谭嗣同,谭嗣同的头等于是锯下来的!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

肉铺里没有人说话了,静如午夜的池塘。

刘大江接着说:“‘六君子’在菜市口法场上被杀,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放鞭炮的,也有嚎啕大哭的。这我都管不着。但是,你家男人朱贵那帮子刽子手,在法场上锯了人家谭嗣同的脑袋,你却在这儿,鬓上插了一朵喇叭花儿,欢天喜地卖臭猪肉。我想着就不痛快。看着你这样,我就想抽你俩大嘴巴子!”

霍小珍说:“所以,你就要到我这儿来闹腾闹腾。”

刘大江忽地直起了腰,啪地一拍胸脯,“对喽,对喽对喽。我所说的‘算账’,就是这么来的。”

肉铺的后门那儿,冷不丁响起了一个声音:“刘大江,你小子说够了没有?说完了没有?”

刘大江抬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到。哈哈!刽子手朱贵来了。”

朱贵绷着脸,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过来,短粗的指头指着刘大江的脸,“菜市口法场的刽子手朱贵正在后面睡回笼觉呢,这边一闹,吵醒了,过来看看。我是粗人,也读过几天私塾,知道古人搁下的几句话,什么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君子远庖厨,况刽子手乎?刘老弟,你还是打道回府吧,打今儿个往后,就别沾刽子手的晦气。”

这时,刘大江大体上醒过酒了,把对方的手指头抓住,从眼不前儿拿开,说:“朱掌柜,你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既然说话了,就别说一半留一半的。你们刽子手砍人头,我没有话说。但是,刽子手干的营生是砍人头,不是锯人头。你们干活儿也他妈太损啦!”

朱贵说:“我就差一句话没说了。原本不打算说,你既然把我逼到这步了,我就告诉你,那天对谭嗣同他们用刑的时候,我没有去。那个点儿我正在这儿剁猪肉呢,那个点儿来买肉的都看到了。”

刘大江惊讶了,“你没有到场,那‘六君子’是谁砍的?”

朱贵说:“我只能告诉你三个字——不知道!”

刘大江说:“你就是菜市口法场砍头的,你会不知道?”

朱贵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成剑指,点着对方的面孔,大声说:“刘大江,你听好了,既不是我老朱蒙你,也不是我老朱耍你,我就是不知道。因为当日在菜市口法场对‘六君子’砍头的那些个刽子手,都是一些我不认识的生手。”

“生手?”不仅是刘大江,来买肉的那帮人也蒙了。

有人问:“朱掌柜,生手和熟手有什么不同?生手砍头怎么啦?”

朱贵环顾着在场的人,坦然说:“现在论起来,在菜市口法场的老刽子手中,从业年头最短的就是我,而我也干这行有八九年了。那位问了,砍人头,老手和生手有何不同?简单地说,老刽子手砍头从来就不拖泥带水的,一刀毙命。砍‘六君子’头这种事,如果成心和‘六君子’过不去的话,不会找我这样的老手干,只能找生手上阵,只有那些手艺最潮的生手,一刀两刀三刀五刀八九刀砍不断脖子,才会‘锯’人家的脖子。你是不是还要问为什么要找生手?道理其实很简单,是有人安排的,为了让那六个人死得更痛苦。”

来买肉的人纷纷点头,“敢情敢情,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

刘大江愕然,“砍‘六君子’,你果真没有去?”

“再说一遍,这种事情,是不会让我们老手上的。你个混球,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我就接着睡回笼觉去了。”朱贵说完,趿拉着破布鞋,转身就回去了。

刘大江愣了一阵子,尴尬地揉了揉后脖子,“闹了半天,砍‘六君子’的时候,你没有去刽子手那角儿……”

霍小珍冷冷地看着他,切肉刀往案板上一剁,“刘大江,你今儿个喝多了,也闹腾够了,挺大的个子,丢人不丢人?现眼不现眼?我这儿有一堆买肉的人,没有心思跟你计较。滚吧。”

刘大江眨巴眨巴眼,俩大巴掌狠狠地搓揉了一阵面颊。

买肉的那帮人吵吵着,刘举人,快点醒醒酒吧。

刘大江从墙角的水缸舀了一瓢水,冲了冲头,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水珠向四下里甩着,这才好像明白一些事理了,随即转身,双手拱拳,抱愧地对霍小珍说:“老板娘,霍小珍老板娘,嗨,我这家伙就这改不了的臭毛病,听风就是雨的。冤枉你们了。”

“没事儿,人嘛,就该这样直来直去的,有啥说啥。”霍小珍一撩手,“刘大江,你冤枉了我们,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这几位买肉的,看着你在这儿撒泼,耽误了人家的时间。”

刘大江高拱双拳,喊道:“耽误了大伙儿,万望海涵。”

买肉的几位嚷嚷了起来,“行啦行啦,刘大个子,都是街坊,知道你是性情中人。回家好好读你的书去吧,来年考上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也给街坊邻居们戳戳份儿。”

霍小珍笑着说:“刘大个子,行啦,走吧,别误了我的事。”

刘大江微微弯腰,对霍小珍说:“但是,俺今儿个在这儿撒泼,得罪了朱贵哥和嫂子您了。”

霍小珍说:“你打算怎么着哇?”

刘大江说:“我得赔偿。”

霍小珍说:“你搅和了我的生意,罪过的确不小。”

刘大江连连点头,“我赔偿,我赔偿。我赔偿不就结了。”

霍小珍问:“你打算怎么个赔偿?”

刘大江说:“这样吧,明儿晚,我在广和居请客。”

霍小珍瞥过去一眼,“瞧你,你还认真了。你以为我会真的叫你赔偿呀。多大的事儿呀,至于嘛,道个歉就完了,请什么客呀。”

刘大江郑重地说:“我是认真的。”

霍小珍说:“不就是吃个饭嘛,有什么认真不认真的。”

刘大江说:“吃这顿饭,我再带个人来,你们帮着‘娄克娄克’。”

据考证,自清末起,“娄克娄克”就成了北京人口语之一。“娄克”是英语动词LOOK(看)的中文音译,北京人的土语中,把看看称为“娄娄”,就是打这儿来的。

“什么意思呀?”霍小珍微微一笑,“你带个人来,还要我们帮着你‘娄克娄克’。娄克什么?我估摸着,是个女的吧?”

刘大江诡秘地一笑,点了点头。

霍小珍也诡秘地一笑,“而且是个小美人儿。”

刘大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差不离儿吧。我也不瞒你们,她现在还没有过门儿,过了门儿就是我媳妇儿。”

“那行。”霍小珍眉毛一挑,大声说:“到时候我和老朱一定去,是不是需要我们帮你把一把呀?”

刘大江说:“是有这层意思,请你们帮着把一把。”

霍小珍说:“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去。”

刘大江说:“还有,嫂子本来就漂亮,务请打扮得再漂亮点儿。”

“臭小子,甭跟我玩儿花活,我明白你的意思。”霍小珍一戳他的脑门儿,“让那小娘子看看,你的前意中人是什么成色,镇镇她。”

刘大江立即喜笑颜开,“是这意思,我请您去就是这意思。您别说,一般般的女人,那小娘们儿还真的不夹在眼里。但是,像嫂子这样的,分量非同一般。啊,咱们当年南城横街的头号美人儿一出场,您那模样,您那气派,非得镇翻了她。”

霍小珍笑了,再次戳他的脑门儿,“你瞧你瞧,就不能给你好话,给你两句好话,你那贱样儿又出来了。”

北半截胡同离横街很近。它北起广安门内大街,南至南半截胡同和菜市口大街。这也是一条很老的胡同,成名于明代,清代分为南北半截(民国年间一度称为裤腿胡同)。

胡同里有四川潼川会馆、江苏会馆、湖南浏阳会馆。

广和居在北半截胡同。原名隆盛轩,道光间改现名。广和居老板鼓励来聚餐的名人将拿手菜传授后厨。例如“潘鱼”传自潘炳年,“吴鱼片”传自吴均金,“曾鱼”是曾国藩传授。书法家何绍基常到这儿借酒浇愁,酒债越欠越多,写了张欠条。广和居老板将欠条裱糊,挂在店堂里,引得许多人来观赏墨宝,一时传为佳话。

次日,接近晚饭时分,朱贵、霍小珍前往广和居。两口子今儿着意于穿戴。朱贵是长袍马褂外加瓜皮帽;霍小珍不顾已是秋季,着阴丹士林布花旗袍,外面套件薄毛衣。霍小珍穿这身相当“洋派”。

前不久,她逛前门大街,见到个女洋人穿了一身,她跟着屁股后面,琢磨了一路,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回到家请裁缝照着来。衣服做得了,却没有穿的时候。女人需要男人带出门,朱贵没有正经朋友,没有社交圈子,只有一帮同为刽子手的人惺惺相惜,而这帮人除了在刑部大牢边上偶尔聚会,从来没有举行过活动。她纵然有一身满意搭配,也是白搭,今儿个正好可以穿出来,到外面露露脸。

广和居的门脸不大,里面的装潢也不大考究,人家拼的是端上来的一盘一盘的菜,以菜肴的味道和精美制胜。

两口子进入雅间,刘大江已然候在那儿了。

他们刚要和刘大江搭话,刘大江却不眨眼地看着他们身后。

他们一回头,一位女子飘然而入。

这位女子年龄在二十岁出头,虽然没有说话,听不出口音来,浑身的打扮却有江南女子的那种飘逸风韵,长得秀秀气气、甜甜美美的,个子不高,穿着也是很普通。凡此种种,与高高挑挑、风风火火,穿着新潮的霍小珍适为鲜明的对照。

刘大江放开嗓门:“这女子叫袁雨雪,是我的学生。”

霍小珍瞪大眼睛看了看,“哟,你这位学生挺水灵。”

朱贵说:“恐怕不完全是你的学生吧。”

刘大江爽朗地说:“当然不完全是学生,日后的媳妇儿也是她。”

那女子脸一红,也不反驳,顺顺溜溜地坐下。

霍小珍柔声细语地问,“袁小姐,你这个名中,又是雨又是雪的,你爹怎么给你起了这么个怪名儿?”

其实,霍小珍多么老道呀,她一点儿也不关心袁小姐的名字哪儿来哪儿去的,纯粹是没话找话辙呢。

袁雨雪大大方方地说:“北京,我来了几年了,雨雪天,在北京这里不多见,下雨就是下雨,下雪就是下雪,二者区别鲜明。而我的家乡浙江不怎么下雪,常下雨。冬季里有时下雨,夹着些小雹子,我们家乡叫‘雨雪天’,我是在雨雪天里出生的,所以阿爹给我起名为袁雨雪。”她有那种软软的江浙女子口音。

菜肴很快就上来了。这一桌子菜,都是刘大江精心点的,而且专门点那些广和居引以为荣的菜肴。至于酒,是浙江独有的那种温酒,一个烫酒的套壶,套壶里,外面一层盛的是热水,里面是南方那种米酒,度数很低。北方糙老爷们儿喝这种玩意儿,显然没啥劲,而有女眷在场,男人也就拿它瞎凑合了。

朱贵喝了几盅温酒,心里慰帖,对刘大江说:“老弟,昨天你到肉铺闹腾,昨晚儿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你闹,好像也有一点道理。菜市口见血,‘六君子’人头落地,‘百日维新’玩儿完,光绪皇帝发布的维新诏书都不作数了。我知道,你本来是想借着变法维新而伸展抱负。现在不变法维新了,你心里憋气、犯堵。”

刘大江直通通地说:“是这么回事。”

朱贵问:“事情已是这样了,你今后做什么,怎么个活法?”

“傻猪头,咸吃萝卜淡操心。”霍小珍一捅朱贵,“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刘大举人今后怎么个活法儿,有钱儿有样儿有学问有祥顺斋饽饽铺,你个臭杀猪的瞎操什么心。”

刘大江说:“朱掌柜是在关心我。”

霍小珍说:“瞎操心。依我的看法,刘先生的前途非常开阔,非常敞亮,他才二十几岁。嘿,刘大江,你还不到三十岁吧?”

刘大江说:“我今年二十八岁。”

霍小珍说:“对。我记得你比我大两三岁。这个岁数活泛着呢,想考进士就接着茬儿考,考腻味了,反正你家开着饽饽铺呢,祥顺斋是咱们南城有名的地方,您随时随地就能接过来,接着玩儿糕点玩儿饽饽。我瞧得出来,就您那脑瓜儿,可比您家老人活络多了,一个饽饽铺到了您的手里,嘁!能玩儿出大天儿去!”

看得出来,对于霍小珍的这番赞誉,或者说是这种类型的赞誉,刘大江平日里听过不少,而且完全乐于接受,听了之后,他的那个神情,美不唧唧的。但是,他另有想法。

刘大江沉吟了会儿,“说了归齐,饽饽铺是祖业。我哪能现在就吃祖业,祖业是垫底的,没奔头了再捧祖宗留下的饭碗。眼下我得玩儿一摊儿。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麻雀,也会飞来飞去找谷子。我十八岁中举,不说横街,在南城这片我也是头一份儿。如果现在连只麻雀都不如,还算什么读书明理,算什么君子之道。”

朱贵问:“你眼下打算做什么?”

刘大江说:“不是打算做什么,而是早就做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教书。这行不仅体面,而且斯文。我最会讲《大学》和《中庸》。《十三经》,我无一字没有经过认真考证。有教无类,良师出高徒。我天生是做先生的材料,传道、授业、解惑。经我手教出的学生,保证赖不了。眼下这位袁小姐,就是我的得意门生。”

朱贵和霍小珍赞许地拍了拍巴掌。

刘大江看了看袁雨雪,“人的一生,分为几个流年,运气不会总是旺盛,如若有一天我真的无书可教,就端起孔老夫子留给读书人的饭碗。以测字、卜卦为生。去街市摆摊,招幌上写,有久试不第的潦倒举人一名,头带瓜皮小帽,身着破旧长袍,脸上若无其事,两眼炯炯发光。观察过往,盘问他乡,避灾躲祸,官运财运,见签上。每卦八钱,送字一幅,愿者上钩,野仙山神。”

袁雨雪听了,扑哧笑出了声。

刘大江温存地看着她,“袁小姐,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袁雨雪说:“到那时候,你就回家经营祥顺斋呗。”

刘大江说:“不对。即便走到那一步了,我也不会卖糕点去。”

霍小珍说:“那你打算怎么着哇?”

刘大江一拍桌子,随即站起来,一脚踏上凳子,剑指当空一点,“人这东西,这一辈子就像举人参加乡试,每次乡试的题目,文采、典故、风骨、笔意、气韵、对仗、承接、照应、铺垫、跌宕都不会一样,杂花生树,各有风流。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大胆地去想,不能煞风景。就说那首《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吧,其实,李白大诗人压根儿没有去过天姥山,但他在梦里去过。梦与现实,谁真谁假?难说。我在梦里中过两次探花,而且两次的考题都记得清清楚楚,报喜的都到家门口了。你说,梦能有这么清楚吗?庄周梦蝶,蝶舞庄周,是耶非耶。但是,不妨拭目以待。”

霍小珍不由看了看袁雨雪。这丫头托着腮,简直听迷了。

刘大江愈发来劲儿了,“咱嘛,啥都玩儿玩儿,这才对。等到我都尝试过了,都不行了,再回到咱们教子胡同,从我爹手里接过祥顺斋。这是最后一步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

袁雨雪听到这儿,不由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

霍小珍冷眼看了看,在下面踹了朱贵一脚。那意思是,瞧这丫头那傻样儿,还没断奶呢。

饭罢,刘大江点了一乘马车,亲自送袁雨雪回家。

朱贵和霍小珍溜溜达达往回走,从广和居到他们的肉铺很近。

路上,霍小珍说:“依我看呀,刘大江找的这个妞不错。乖乖巧巧的、安安静静的,一个丫头片子,而且还是刘大江的学生。刘大江娶了她,也算找到一个窝了。”

朱贵说:“依我判断,袁雨雪有点来头,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霍小珍不由停下,就着月光,看看朱贵,“哟嚯,今儿个可不大像是你平素说的话。就你这猪头,也会用‘判断’这个词儿了。”

朱贵挠了挠头,木木讷讷地说:“我这点‘判断’,也是跟你学的。”

霍小珍一撇嘴,“你‘判断’出什么啦?”

朱贵说:“我这斋堂的杀猪脑瓜跟你们城里人学,也会想点事了。”

霍小珍问:“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

朱贵说:“想想看,刘大江的老师是谁?是当朝的太常寺卿袁昶,浙江人。在刘家的祥顺斋里,刘大江带着袁昶找过我,让我对寇连材手下留情,不要拖泥带水。我还真的是这么做的,给寇连材来了个‘胸前挂印’。袁昶先生挺满意。”

霍小珍不耐烦了,“猪头,甭扯那么多的废话,谁让你说什么太常寺卿袁昶了,我在问这丫头呢。”

朱贵想了想,说:“别着急,我这就说那个丫头。刚才在广和居里见到的丫头姓啥?姓袁,依我看,她的眉眼有点像袁昶先生,也是浙江口音,还说到了浙江的‘雨雪天’。既然这个姓袁的丫头是刘大江的学生。所以,我判断,袁雨雪可能是袁昶的女儿。太常寺卿袁昶有意促成这件事,遂把自己女儿的学业托付给了自己的学生。”

霍小珍停步想了想,刹那间瞪圆了眼睛,“哎哟嚯,没想到,你个傻老猪还说得挺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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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21世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杀手,犹如一朵妖娆的红玫瑰一样,一触必死。然而意外的穿越到另一个大陆。穿越就算了还穿越到了一个人人唾弃的废材身上,我呸!然而废材就算了怎么还有人对废材感兴趣的?瞅瞅人模人样的怎么骨子里尽是无赖?说好的冷酷无情去哪了?说好的不近女色去哪了?说好的是个杀人狂魔去哪了?
  • 爱情二选一

    爱情二选一

    如果明知道最后还是伤害,是爱还是选择遗忘?如果有十分之一的希望可以获得真爱,是不是就应该全力去爱?春天不知道自己的爱是他的累赘,她的爱对他真的是负担吗?她的坚持真的错了吗?
  • 欲莲

    欲莲

    道宫纪年两千八百九十七年,道宫皇室式微,与雷霆雨夜被灭满门,道宫大帝血脉被屠戮殆尽,天下大震,野心勃勃之辈,纷纷自立为王,杀戮,算计,血雨霏霏,天下不复平静.大陆蛮荒角落,古林带着一只只会吐泡泡的本命灵兽,一头闯进风云际会的洪流之中......
  • 青春年花

    青春年花

    你曾有过一场匆匆离去的青春吗?相信你一定会有,那些年的你,有过痛苦,绝望,快乐,辛酸等你会担心明天的你和后天的你,当你成熟时,才会发现青春是酸甜苦辣的,是一场人生的见证,当你还想回去时,才发现它已匆匆离去,还想去回忆一下它的辛酸吗,请回到你的青春年华,感悟你的花样青春。和她们再一次走进青春这个令人懵懵懂懂的故事中。
  • 仙界网店

    仙界网店

    陆凡研究了个购物APP,被人看作是一文不值的垃圾,偶然间却收到了来自仙界的买断APP短信,成了仙界网购平台的后台运营人。获得仙界购物青铜VIP购物权限的陆凡,有了购买仙品的机会,摇身一变成了人间‘陆半仙’。叮咚!‘哮天犬私生狗崽子购买成功;朝霞仙子的上门特殊服务购买成功;地藏王菩萨的还魂丹购买成功,赠送地狱阴曹七日游哦亲......’一句话,陆凡的生活翻天覆地,开始了精彩无限的奇妙生活。<欢迎添加打尖读者微信号:dajian91><一起添置剧情,欢乐吐槽,不定时还有红包相送哦!><内签已过,稳定更新,动动手指,来个收藏,再有个推荐票什么哒就更好了!>
  • 神兽风云

    神兽风云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吗?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前世今生的羁绊,本默默无名的男主人公,因拥有与兽沟通,与兽通体的精神异能以及特异体质,成为魔武中的巅峰强者......可是,一切似乎冥冥中早已安排,是人,是兽,还是神,夜空下潜藏的危机,杀伐....这是一本玄幻小说,魂牵梦绕的爱恋,武侠,魔幻,冒险,热血,悬疑,请看男主人公一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