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决心要去,怎么去又成了问题,空一双手去,那还不如不去。赵平平说:“那就送钱。”我一听心就虚了,说:“那太直接了吧,那简直就是……简直……简直就是不好。”她说:“有哪点不好?现在都是这样操作的。难道你说一声拜托,那就拜托到了?”我说:“真的送钱啊,你打算送多少呢?”她说:“钱多少是跟着事情大小来的,这么大一个事,你不可能下毛毛雨吧,要下就下一场倾盆大雨。”
我心里憋屈得很,想往后退缩,想一想这件事实在也没有退缩的余地。我说:“倾盆大雨那是多大的雨呢?”她说:“那肯定要往万字上走才叫倾盆大雨吧。”我说:“你那就不是送礼了,是行贿了。”她说:“这点耳屎钱能叫作行贿?你也太小看行贿了。这是送礼,辛苦费。要说行贿,那多少才不是行贿呢?九千九就不是?”我说:“我不能做这个事。”她说:“你是什么伟大人物你不能做?你一辈子不求人,一辈子就被压在五指山下,不怕你才高八斗气吞霄汉七十二变。”
我垂了头坐在床上,心中刺刺地痛。我双手抓着床单,有着一发力撕成两半的冲动,那才痛快呢。怪不得那么多人拼了命也要往当官的路上走,上了道还要永无止境地往前进,都是从血泪中得来的经验和动力啊。你求人和人求你,那感觉是不一样的,捏在手中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这种关系不可能靠一种道理颠倒过来。现实毕竟是现实的。我知道赵平平说得对,可这个功利主义的对,我很难接受。再想一想,一个人不以功利主义来决定事情的对和错,那又用什么决定呢?我知道那些圣人都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我不是圣人啊!圣人要有舍家舍身的精神力量,我什么都舍不了,我凭什么仰望他们?
我低了头望着地上。赵平平说:“你倒是说句话啊,老望着地上干什么,地上没有钱,更没有编制。”我直起身子说:“我不想说。”她说:“我说错了吗?要说错了,那就是不该把这个事实说出来,至少是不该对你说出来。”我说:“我也没说不求人,但还是不能那样去求,超出限度了。”她说:“超出什么限度?谁规定的?”我说:“做人的限度,我自己规定的。”她一根指头颤动地指着对我说:“聂致远啊,聂致远啊,你可以用几根绳子把自己绑起来,可是我要活啊!”
赵平平的话说得我心痛,我说:“是啊是啊,你要活啊,那我们还是送吧,不送钱行不行呢?送钱实在太那个什么了。”我突然有了点灵感说:“你不是班主任吗?请赵局长到你们班讲一堂德育课,你就把那一万块钱给他做讲课费,这样大家都说得过去了,我们院里要搞个什么事,就是这样操作的。”她说:“万一没搞成,那一万块钱他真当作讲课费收了,你不吐血?”我说:“没有那么坏的人吧,你们的局长,教育局长。”她说:“一万块钱,那是我的肉呢,我血淋淋割出去要保证搞成,没有把握,我舍不得割,血淋淋呢。送到他家里,讲明的就是做这个事的。”我说:“那还是送点东西的好。”
我们争辩了一会,赵平平最后还是听了我的,送点东西。送什么东西又为了难,赵平平说:“烦不烦呢,东西不也是钱?还是送钱的好。”我说:“那不一样。感觉着就很不一样。”她说:“骗自己。”我说:“那也得骗骗。”她说:“小时候听过骗子骗自己的故事。”我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朋友说,送钱是最简单的,其次就是烟了。烟价格透明,他不抽他可以去礼品回收店退掉,那也是钱。酒和茶叶就没有那么方便了,酒折价很大,茶叶更大。
第二天,我花了四千多块钱买了六条中华烟。买的时候跟老板说明是送人的,没送出手,他得按九五折收回。老板只答应九折,争了半天我说:“那我到别家看看。”他马上就同意了九五折,在每条烟上都做了暗记。我说:“难道我还会换掉你的吗?”他说:“看看你这个人还是像个君子,可有时候君子也会做小人的勾当。”听了这话我心里跳了一下,难道他有通灵术,知道了我想去干啥?
晚上去了赵局长家,在楼下为谁按门铃又跟赵平平争了半天,都不想按。最后还是我按了,说:“谁按的人家又不知道,这还要往后退。”上了楼赵局长家的门已经开了,我隐约闻到房中有一丝烟气,茶几上烟灰缸里有烟屁股,就安心了许多。赵平平说:“局长,没汇报就找上门来了,主要是担心您不肯接见!”赵局长说:“我不是局长,万局长才是局长。你姓赵,我也姓赵。”我把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烟放在茶几上,说:“赵局长,今天太对不起了,就这么来了。”赵局长说:“是小赵编制的事吧。”我说:“赵局长,真的聪明。”
刚说出口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他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是我能说聪明的吗?赵平平马上说:“咱们那点小想法,赵局长还能不知道?”赵局长说:“你们的愿望我特别理解啊,特别理解。”他的口气让我心里一抽,说:“赵局长,您看平平重点大学本科,在白沙小学教书都有六七年了,还评过优秀教师,笔试也过了四次了,就是这个面试,赵局长您不挺一下,那永远也过不了啊!”赵局长说:“跟你们说实话,编制的事找我,那没有找对人。区里每年这几十个编制,别看是小学老师的岗位,那也有太多的人在惦记。谁不想留在麓城?这都是万局长亲自把关,她一年手中要接几百张条子,不能说没有一张是可以随便打发的,那大部分都得交代一声。她也为难呢。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条子上的那些人都笔试不过线,那还有几个特别要紧的人还要保证他笔试过线的。各方面怎么交代,这是她一年最重要的工作。”赵平平说:“我只知道形势严峻,没想到形势还有这么严峻,一个小学老师,就争成这样?那我还考不考呢?”赵局长说:“跟你们说真的,就算我自己的女儿来考,我会提出来请组织上考虑,那还不敢拍胸脯说肯定有编制。条子是从大人物那里来的,我一个副局长,太渺小了。”
他说得这么严峻,我感到很绝望,挣扎着说:“赵平平她为这件事哭都不知哭过多少次了,为了这次考试,早几个月还做了流产,一个孩子都这么放弃了。”我这么一说,赵平平就抽泣起来。赵局长把纸巾推到她跟前,示意着抽了一下,叹着气说:“我也想照顾你们这些人,真的是能力有限,你相信我这不是推脱,能力有限!要不你们去找万局长?陈区长?他们说一句话,那分量就不同了。”我说:“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找得上?”他说:“你不是博士吗?有同学没有?学生的家长也行,小赵你们班的学生家长有得力的没有?要把情况仔细摸一摸啊!”我说:“没有啊,要不请赵局长往万局长那里推荐一下?”他说:“局长她焦头烂额,到那几天手机都不敢开,我还敢给她添乱?再说我的话能比那些有来头的条子更管用吗?”难堪地沉默了一会,赵平平说:“不知道试卷是谁出的,是不是会漏题啊!”赵局长说:“试题是从外省出过来的,应该不会吧,有专人保管呢。”赵平平说:“就是担心这个专人呢,有些人是要保证他们过线的呢。”赵局长说:“不会,大概不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