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巴掌像一扇门板,宽大有力,挟呼啸而来,挟呼啸而去。在我10岁那年夏季的一天中午,父亲给我两元钱后严肃地对我说:“你现在马上跟你舅舅去×村。”“干啥去?”“叫你去你就去,问啥?”根据父亲的性格,我没敢进一步追问,只好跟着舅舅向×村走去。我们进了一家姓杨的农户,主人给我们准备了可口的饭菜。吃过饭后,舅舅把我带到杨家的灶房里,叫我把那两块钱交给坐在灶膛门前小板凳上的一位小姑娘。那位小姑娘拿到我给的钱后,向我手中递过来一块手帕,舅舅和杨家大人看到这一切,满脸喜悦。最后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我跟舅舅踏上了归程。途中我问舅舅为啥我两元钱才买了杨家小姑娘的一块手帕?舅舅笑着说:“傻瓜,那不是买,是给你拴下了媳妇。哈哈……”
那时候我不大懂拴媳妇的内涵,但朦胧中总觉得有种害羞的潜意识。一天夜里,我对煤油灯下的家人说,我不要媳妇。话音未落,母亲斥责我不知天高地厚,父亲门扇般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头上。自此,我晴朗的心空变得黯淡,但对父亲的这种做法我却进行着各种反抗。在一次次遭受父亲痛打之后,我总是独自走向村外的原野,任凭泪水恣意流淌。躺在黄土地上,我一次次沉浸在战胜父亲的幻想之中,特别是在上了初中后,这种渴望几乎与日俱增,而且我心中也充满了信心。父亲在这期间,也加大了驯服我的力度,除了往日常用的巴掌外,还将绳索、棍棒等作为配套武器。那时候,我恨透了父亲,发奋读书,力争摆脱他的控制,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1978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宁夏固原师范学校。
1980年5月,我鼓足勇气,直接向女方家里写了一封解除包办婚姻的信。这下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杨家姑娘冲进我们家又摔盘子又骂娘。一向自尊特强的父亲目睹此景,命令家人向我发来了十万火急的电报。当我走进家门时发现,整个家族的长辈都在等待我这个“逆子”。我站在地下,长辈们多侧面全方位地劝我“改邪归正”,千万不要给祖宗丢脸。当我说我永远不同意这桩婚姻时,父亲那宽阔有力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头上,于是我躲闪,父亲追打,长辈们投入了劝拉活动,最后脸色气得铁青的父亲,郑重地向我宣布,如果此事不成,他就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我终于摆脱了那桩长达十年之久的包办婚姻的折磨。父亲为此一年多不与我说话,而且老人家心情也不好,整天唉声叹气。每睹此景,我心里也很难受。后来父亲终于走出了那段阴影,但并没有从此吸取教训,在随后的日子里,他又自作主张给弟弟包办婚姻,结果仍未逃脱“失败”二字。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父亲老了。老态的父亲不再有过去那雷霆万钧的气势了,面对已成家立业的子女们,常爱翻来覆去地叙说自己当年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过上好日子,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神圣责任。看着父亲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衰老,深藏于心中多年的天真幻想早已灰飞烟灭,涌起的是我对父亲深深的理解之情。
(发表于1996年9月27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