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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汉初诸臣,惟张良出身最贵,韩相之子也。其次则张苍,秦御史;叔孙通,秦待诏博士。次则萧何,沛主吏掾;曹参,狱掾;任敖,狱吏;周苛,泗水卒史;傅宽,魏骑将;申屠嘉,材官。其余陈平、王陵、陆贾、郦商、郦食其、夏侯婴等皆白徒。樊哙则屠狗者,周勃则织薄曲吹箫给丧事者,灌婴则贩缯者,娄敬则挽车者,一时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将相,前此所未有也。盖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又篡弑相仍,祸乱不已。再并而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势不得不变,而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一时亦难遽变,于是先从在下者起。游说则范睢、蔡泽、苏秦、张仪等,徒步而为相。征战则孙膑、白起、乐毅、廉颇、王翦等,白身而为将。此已开后世布衣将相之例,而兼并之力尚在有国者,天方藉其力以成混一,固不能一旦扫除之,使匹夫而有天下也。于是纵秦皇尽灭六国,以开一统之局。使秦皇当日发政施仁,与民休息,则祸乱不兴,下虽无世禄之臣,而上犹是继体之主也。惟其威虐毒,人人思乱,四海鼎沸,草泽竞奋,于是汉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起自布衣,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此气运为之也。天之变局,至是始定。然楚汉之际,六国各立后,尚有楚怀王心、赵王歇、魏王咎、魏王豹、韩王成、韩王信、齐王田儋、田荣、田广、田安、田市等。即汉所封功臣亦先裂地以王彭、韩等,继分国以侯绛、灌等。盖人情习见前世封建故事,不得而遽易之也。乃不数年而六国诸王皆败灭,汉所封异姓王八人,其七人亦皆败灭。则知人情犹狃于故见,而天意已另换新局,故除之易易耳。而是时尚有分封子弟诸国,迨至七国反后,又严诸侯王禁制,除吏皆自天朝,诸侯王惟得食租衣税,又多以事失侯,于是三代世侯世卿之遗法始荡然净尽,而成后世征辟、选举、科目、杂流之天下矣。岂非天哉!

汉初诸侯王自置官属

《汉书齐悼惠王传赞》云,高祖初定天下,大封同姓诸侯,得自置御史大夫以下,汉但为置丞相而已。此可见当日法制之疏也。今案悼惠初封,得自置二千石。(《悼惠传》)是二千石得自置也。田叔为人廉直,赵相言于赵王张敖,即以为郎中。(《田叔传》)是郎中亦自置也。薄昭与淮南厉王书云:“大王逐汉所置相、二千石,而请自置,皇帝屈法许之。”是并得自置相矣。昭书又云:“今诸侯子为吏者御史主,为军吏者中尉主,出入殿门者卫尉大行主,从蛮夷来归者内史县令主。”如曰:“御史以下皆王官也。”是诸侯王有此等官以主诸事矣。至景帝以梁孝王属官韩安国为梁内史,孝王则欲以公孙诡为之,窦太后诏不许,是时已在七国反后,故禁令稍严。武帝以衡山王骄恣,乃为置吏二百石以上,则禁网更密矣。其后又有左官、附益、阿党之法,诸侯王惟得食租衣税,贫者或乘牛车。(《悼惠传赞》)盖法制先疏阔而后渐严,亦事势之必然也。

武帝年号系元狩以后追建

古无年号,即有改元,亦不过以某年改作元年。如汉文帝十六年,因新垣平侯日再中以为吉祥,乃以明年为后元年。景帝即位之七年,改明年为中元年,又以中元五年,改明年为后元年是也。至武帝始创为年号,朝野上下俱便于记载,实为万世不易之良法,然武帝非初登极即建年号也。据《史记 封禅书》,武帝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征文学之士。明年,至雍,郊见五。以后则但云其后其后,而不著某年。下又云,后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长星见曰元光,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是帝至元狩始建年号,从前之建元、云光等号,乃元狩后重制嘉号,追纪其岁年也。不然则武帝六年即应云建元六年,其下所云明年、又明年,皆可书元光几年、元朔几年,岂不简易明白,而乃云明年、后年耶?又案武帝自建元至元封,每六年一改元,太初至征和,每四年一改元,征和四年后,但改为后元年而无复年号,盖帝亦将终矣。

汉儒言灾异

上古之时,人之视天甚近。迨人事繁兴,情伪日起,遂与天日远一日,此亦势之无可如何也。即以六经而论,《易》最先出,所言皆天道。《尚书》次之,《洪范》一篇备言“五福”、“六极”之征,其他诏诰亦无不以“惠迪”、“从逆”为吉凶。至《诗》、《礼》、《乐》盛于商、周,则已多详于人事,而天人相应之理略焉,如“正月繁霜”诸作,不一二见也。惟《春秋》记人事,兼记天变,盖犹是三代以来记载之古法,非孔子所创也。战国纷争,诈力相尚,至于暴秦,天理几于灭绝。汉兴,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宗者。宣、元之后,刘向治《谷梁》,数其祸福,傅以《洪范》,(《五行志》序)而后天之与人又渐觉亲切。观《五行志》所载,天象每一变必验一事,推既往以占将来,虽其中不免附会,然亦非尽空言也。昌邑王为帝无道,数出微行,夏侯胜谏曰:“久阴不雨,臣下有谋上者。”时霍光方与张安世谋废立,疑安世漏言,安世实未言,乃召问胜。胜对《洪范五行传》云:“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有下人谋上者。”光、安世大惊。(《胜传》)宣帝将祠昭帝庙,旄头剑落泥中,刃向乘舆,帝令梁邱贺筮之,云有兵谋,不吉,上乃还。果有任宣子章匿庙间,欲俟上至为逆,事发伏诛。(《贺传》)京房以《易》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侯,各有占验。每先上疏言其将然,近者或数月,远或一岁,无不屡中。(《房传》)翼奉以成帝独亲异姓之臣,为阴气太甚,极阴生阳,恐反有火灾。未几,孝武园白鹤馆火。(《奉传》)是汉儒之言天者,实有验于人,故诸上疏者皆言之深切著明,无复忌讳。翼奉谓,人气内逆则感动天地,变见于星气。犹人之五脏六体,脏病则气色发于面,体病则欠伸动于貌也。李寻谓,日失其度,ㄙ昧无光,阴云邪气,在日出时者为牵于女谒,日出后者为近臣乱政,日中者为大臣欺诬,日入时者为妻妾役使所营也。孔光谓:皇之不极,则咎征荐臻。其传曰:有日月乱行诸变异也。而尤言之最切者莫如董仲舒,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欲止其乱也。谷永亦言,灾异者,天所以儆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改则祸消,不改则咎罚。是皆援天道以证人事,若有秒忽不爽者。而其时人君亦多遇灾而惧,如成帝以灾异用翟方进言,遂出宠臣张放于外,赐萧望之爵,登用周堪为谏大夫。又因何武言,擢用辛庆忌。哀帝亦因灾异用鲍宣言,召用彭宣、孔光、何武,而罢孔宠、息夫躬等。其视天犹有影响相应之理,故应之以实不以文。降及后世,机智竞兴,权术是尚,一若天下事皆可以人力致,而天无权。即有志图治者,亦徒详其法制禁令。为人事之防,而无复有求端于天之意。故自汉以后,无复援灾异以规时政者。间或日食求言,亦只奉行故事,而人情意见,但觉天自天,人自人,空虚廖廓,与人无涉。抑思孔子修《春秋》,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二,彗星见三,夜恒星不见星陨如雨一,火灾十四,以及五石陨坠,六退飞,多麋,有蜮,鸲鹆来巢,昼暝晦,大雨雹,雨木冰,李梅冬实,七月霜,八月杀菽之类,大书特书不一书,如果与人无涉,则圣人亦何事多费此笔墨哉?

《汉书 艺文志》有刘向《五行传》十一卷,是以言《五行传》者,皆以为刘向所作。然《汉书 五行志》先引“经曰”,则《洪范》本文也。次引“传曰”,颜师古初未注明何人所作。今观夏侯胜引《洪范五行传》以对张安世,则武帝末已有是书,不自刘向始也。汉代言阴阳灾异者,惟眭孟与胜同时,其余京房、翼奉、刘向、谷永、李寻、解光等皆在胜后。(见《眭弘等传赞》。)则胜所引必非诸人所作也。在胜前者,有董仲舒、夏侯始昌。然仲舒之阴阳本之《春秋》,不出于《洪范》,今仲舒所著《繁露》具在,初无推演五行之处。至《尚书》虽自景帝时伏生所传,而伏生亦未言《洪范》灾异,其弟子作《尚书大传》,亦无五行之说。惟夏侯始昌以《尚书》教授,明于阴阳,先言柏梁台灾日,至期果验。自董仲舒、韩婴死后,武帝甚重始昌。然则胜所引《洪范五行传》,盖即始昌所作也,其后刘向又推演之成十一篇耳。

汉重日食

汉文帝诏曰:“人主不德,则天示之灾。今日食适见于天,灾孰大焉。”宣帝诏曰:“皇天见异,以戒朕躬。”光武诏曰:“吾德薄致灾,谪见日月,战忄栗恐惧,夫何言哉!今方念愆,庶消厥咎。其令百官各上封事,上书者不得言圣。”明帝诏曰:“朕奉承祖业,无有善政,日月薄蚀,彗孛见天,虽夙夜勤思,而知能不逮。今之动变,倘有可救,其言事者靡有所讳。”又诏曰:“朕以无德,下贻人怨,上动三光,日食之变,其灾尤大,《春秋》图谶,所谓至谴。永思厥咎,在予一人。”章帝诏曰:“朕之不德,上累三光,震忄栗切切,痛心疾首。前代圣君,博思咨诹,有开匮反风之应。今予小子,徒惨惨而已。”以上诸诏,皆有道之君,太平之世,尚遇灾而惧如此。他如西汉成帝建始三年、何平元年、永始二年之诏,哀帝元寿元年之诏、东汉和帝永元六年之诏,虽庸主亦以灾异为忧。甚至明帝永平十三年日食,三公亦皆免冠自劾。盖汉时去古未远,经传垂戒之语,师友相传。如孔光论:“日者众阳之宗,人君之表。君德衰微,则日蚀应之。”谷永以正月朔日蚀为兵乱将作。刘向并以《春秋》日食三十六为弑君三十六之应。郑兴亦疏言:“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今孟夏纯乾,阴气未作,其灾尤重。”马严亦疏言:“日者众阳之长,食者阴侵之征,是阴盛陵阳之象也。”丁鸿亦以为臣陵君之象。盖皆圣贤绪论,期于修德弭灾,初不以为次舍躔度之常,不关人事也。

汉诏多惧词

文帝诏曰:“朕以不敏不明,而久临天下,朕甚自愧。”又诏曰:“间者岁比不登,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元帝诏曰:“元元大困,盗贼并兴,是皆朕之不明,政有所亏,咎至于此。朕甚自耻,为民父母,若是之薄,谓百姓何!”又诏曰:“朕ㄙ于王道,靡瞻不眩,靡听不惑,是以政令多违,民心未得。”东汉明帝诏曰:“朕承大运,继体守文,不知稼穑之艰难,惧有废失。若涉渊冰而无舟楫,实赖有德左右小子。”又诏曰:“比者水旱不时,边人食寡,政失于上,人受其咎。”章帝即位诏曰:“朕以无德,奉承大业,夙夜战忄栗,不敢荒宁,而灾异仍见,与政相应。朕既不明,涉道日寡,又选举乖实,俗吏伤人,官职耗乱,刑章不中,可不忧欤!”岐山得铜器,诏曰:“今上无明天子,下无贤方伯,民之无良,相怨一方,斯器曷为来哉!”和帝诏曰:“朕奉承鸿烈,阴阳不和,水旱违度,而未获忠言至谋所以匡救之策。寤寐永叹,用思孔疚。”又诏曰:“比年不登,百姓虚匮,京师去冬无雪,今春无雨,黎民流离,困于道路。朕痛心疾首,靡知所济,瞻仰昊天,何辜今人?”安帝诏曰:“朕以不德,不能兴和降善,灾异蜂起,寇贼纵横,百姓匮乏,疲于征发。朕以不明,统理失中,亦未获忠良,以毗阙政。”顺帝诏曰:“朕涉道日寡,政失厥中,阴阳气隔,寇盗肆暴,忧瘁永叹,如疾首。”以上诸诏,虽皆出自继体守文之君,不能有高、武英气,然皆小心谨畏,故多蒙业而安。两汉之衰,但有庸主而无暴君,亦家风使然也。

汉时以经义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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