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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明末虞山刘氏,世业儒,家虽落,名楣也。兄弟守田庐。伯曰赓虞,邑诸生,品行修饬;仲曰肇周,则狡黠嗜利,不务恒业;有妹曰三秀,慧而艳。生时,母梦紫气绕室,醒有异香。六岁母死,父教之读,过目辄了了,捉笔作楷,秀逸独绝。时里有黄亮功者,居任阳之大桥,素雄于财。亮更善居奇。崇祯间,吴中水旱频仍,物价腾贵,藉之囤盈粜虚,家益富。亮貌温厚,而中多机诈,蓄资巨万,节缩常若寒士。年逾二十,始议娶妇,妇则丧夫而挟重资者。父曰:“嫠也,里多请婚者,何必是?”亮曰:“我以车往,彼以贿迁。嫠何害?”遂娶焉。妇姓陈,善操持,勤纺织,相夫二十年,其业因之愈炽。亮素闻三秀之美,适陈病瘵死,乃挽郁某为媒,曰:“果字我,聘仪惟命,冰上人亦当厚报耳。”郁乃商之刘仲,仲曰:“吾兄素迂阔,事必不谐。若能以二百金为聘,四十金酬我,我当曲为成之。”亮如命。仲遂乘间言于伯曰:“妹年十四矣,凡求婚者,卜咸不合意,良缘或自有在。顷郁某来云:‘大桥黄氏,拥资百万,宅第连云,婢仆数十辈,现以丧偶,乏内助,欲为我妹议姻。’弟思此事得成,妹终身可以无虑。”伯默然。顷之,仲夏言曰:“事固有不可执者,忆我母弥留时,执妹手,顾父及我兄弟言曰:‘此女吾所爱,他日务嫁家之裕于我者,无与寒士,酸秀才能有几人自奋为妻拿福者?但愿其安享朝夕,不至碌碌井臼旁,我瞑目矣。’其言犹历历在耳。若今黄氏之富,罗绮盈箱,仓瘐如栉,母若在,必诺无疑矣。”伯顿作色曰:“汝何言!我家虽贫,固儒也。岂贪富厚,而以妹为贾人妻者?且彼之先,陈氏奴也。本姓王,以背主而易为黄,居昆之石浦。乃祖名元甫,复归虞,家塘市。元母为某宦乳姬,宦有田三千亩在虞,以妪故,委元课租,元自正犒外,复蚀其十之三,诡言农欠,积久而成小康。乃父洪,尤凶暴。尝女一佃女,乃假佃以金,初不责偿。越三年权之,遂攫其女为妾,不久爱弛,将转鬻,女闻而缢。时某宦已死,子弟皆纨袴,不问生产,田皆分裂授他姓,洪欺宦无主,吞匿其半。自是大营宅地,居然为乡里富人,然里之衣冠士,未尝与之接也。今亮之为人,固稍敛迹,然计升斗,权子母,刻剥图利,亦足称黄之肖子。巨妹年十四,彼已四十余,年既不相若,门户又不相当,何可婚乎?”仲知言不能入,事遂寝。无何,伯幕游山左,至维扬,见婚嫁者络绎。询其故,缘讹传朝命,有中使至江浙,采民女以充掖庭耳。乃寄书于仲曰:“此信至吴,亦必惊扰。然是讹言,万不可信,误妹终身事。”仲得书,喜曰:“四十金入我囊矣。”因招郁曰:“前议可成,然宜速为择吉。”遂复书于伯:“兄书未至,事已遍传通国,不择人而婚者,不下数百家。目里恐临期不克应命,预稽烟户,欲将妹之年貌登册。不得已,仍诺黄请矣。然此番作合,非由人谋,幸勿以为弟罪。”伯得书,抚膺顿足,复作书让仲。书未至,而婚已成。

婚之夕,亮忽患眩晕,草草成礼。庙见时,木主无故倒地,家人咸疑不祥。逾年生一女,刘爱之甚,曰:“此我掌上珍也。”因名珍珍。时有熊耳山人者,善推五行,言多奇中。适游虞山,刘延至家,使推珍命。山人曰:“是命,能富贵其夫,一生无蹇运。”刘喜,乃以己造令推。山人沉吟久之,拍案大叫曰:“安所得是命,而绐我哉!女子坐台垣,有执政王家气象,乡村妇,安得有是?”问:“命中有子否?”曰:“有二,且生而即贵。”已而推亮,则摇首曰:“此如病膈人,馨香滋味,罗列满前,而欲啖不得,纵使腰缠十万,亦难享用一钱也。”问:“何时得子?”又摇首曰:“命中无子。”尔时,举座哄然,咸笑其妄。然刘以星家言,每为嗣续虑。有张媪者,为刘乳妪,寡而无子,依于刘。刘尝私与语曰:“痴老年半百,只一女,犹兀兀然朝夕持筹握算,竟不思身后依托者为谁也,将若何?”媪曰:“俗有先取他姓子,养为己儿而引之者,往往如所愿,盍试之。”刘点首。时刘伯兄有子三,季曰金印,始受读,温文俊雅,刘爱之,欲抚为义子,乃言于亮。亮以刘才敏心细,平时为亮筹画,无不中,久已奉若神明。刘即庸奴其夫,亦不敢违颜色。因言曰:“诺。”乃治馔邀二刘。时,伯归里已五六年矣,而未尝一至黄所。刘恐其固却也,私遣张媪致书,大略言:妹非私奔,既归此家,前事亦姑含忍,兄妹之伦,不可绝也。今仅薄具杯酌,为戚里一申款洽,念兄素怜妹,来则愈有光,不然,则是张其贱也,妹亦置颜无地矣。

伯见日,不得已,乃偕仲往,始与亮相见。宴毕入辞,刘谓伯曰:“珍将就学,苦无伴。金哥来此依我,与珍同塾,可乎?”伯曰:“婴孩不能离母,且徐之。”仲闻,遽曰:“我家七舍可来也。”刘未应,而仲即于次日携子往。

初,刘之为亮谋也,以伯品谊为乡里所重,故欲藉以修好,即为后日门户。第仲则其素所心鄙者,其子亦丸猥不足数。而亮见伯落落难合,不如仲之易笼络,因反怂恿之,遂留焉。七性暴戾。比长,而横益甚,尝戏珍。珍怒,白于刘。刘挞之。遂宿之外舍,食亦不令同席,任其去来。七乃日逐群恶少游,虎而翼矣。无何,刘宇珍于直塘钱氏。钱籍娄东,徙于虞。贫年五十余,仅一子,美秀而文。尝侍其母出观竞渡,邻舫则刘与珍也。两家通问,知里居近接,乃各过船,款语甚洽。钱母归,语翁曰:“黄氏妇固倩丽,其女则尤娴雅淑婉也。”翁遂请婚。刘以亲见故,遂许焉。七忽怒詈曰:“父曾嘱我勿游荡,姑将以珍字我也,故抚我。今乃背约别宇,将焉置我?”刘闻,怒甚。邀仲呼七而笞之。且诘以珍字汝何据,七无以应。因谓仲曰:“七第欲我娶妇耳,然直言亦何害,乃敢以横语突激哉?”爰以百金为七娶妇,复置庄房一所令居,且以己之奁田三十亩果之。曰:“刘产仍归刘氏,愿汝守之,若荡废,无入我门矣。”七好博,未逾年,而田屋尽售,妻无所依,自溺死。仲亦恶其无赖也,屏弗子。七遂寄身博场。钱生则游娄东,出赘于黄。刘爱珍及婿,一应衣服之需,盘飧之奉,倍极丰美。既弥月,生奉父母命告归,课举业。刘慰留不获,始饮饯焉。

时,七为败类,苦饥寒,常仰于刘。一日,适遇珍。七曰:“珍姊,向问尔几时招婿,辄怒骂。前日衣蓝衫,冠方巾者谁耶?”珍不答。又曰:“姊夫归矣,姊寂寞否?”珍怒,遂入。及晚,珍于寝所觉有异,急出呼父,曰:“房中似有贼!”亮率仆妇持梃入,搜至床下,得一足,痛击之,贼大号。视之,七也。刘忿汲,以剪搠其股,流血盈地,缚而闭之室。厥明,仲闻而至,欲投之河。刘不可,令仲锢于家。甫一日,仲妻复阴脱之。自是,七遂欲甘心于黄矣。黄年及周甲,而嗜利益甚。催租索逋,事必亲历,碌碌城乡,日无刻暇。一日晨起,持簿书将至刘寝,忽扑地,家人急扶至寝处,日未中而气绝矣。亮死,刘痛哭成礼。既殓,七自外至,突入繐帐,凭棺呼爹,为号泣状。既呼刘曰:“娘,取斩衰来!”刘曰:“死者无子,安用衰?”七曰:“我固子也。”刘厉声曰:“汝自姓刘,与黄何涉?”七曰:“幼而抚我,长而室我,田畴畀我,虽非亲生,亦是义子。今黄乏嗣,婿外人,能独享此乎?”刘曰:“汝今何欲?”七大言欲分遗资。刘怒甚,令仆妇之有力者缚诸庭,自取臼杵痛击数十,曰:“此我分汝之资也!”七初出恶言,继以不胜楚,号呼求免,遂释之。七出,且走且誓曰:“必有以报!”刘乃集童仆,人给钲一具,戒以每日晚即以此分市四野,伺有所闻,当即相应。无何,果有盗自檐而下,刘急令媪启小门,于宅后鸣钲。四处钲声齐起,盗遂惊逸,家人咸相庆。刘曰:“未也。”乃更坎宝之行道为阱;穴壁数处,中贮石灰末,而承以风车。数日后,复有盗数十,舣舟屋后之水门。夜将半,各明火执仗,斩门而入,将及内寝,前导者遇坎即陷,余盗知有备,方仓皇间,壁穴中灰末骤飞,尽眯贼目,乃各弃械窜。烛之,落陷者七也。跣足散发,皂衣黑面,形同鬼魅。刘曰:“我固知此兽所为。俟天明当鸣之官。”珍曰:“鸣官恐伤舅氏心,不若纵之。”刘乃驱使出。

自是,里中无七之迹矣。刘连被惊扰,心常恐。因谓珍曰:“盗犹可御,纵火奈何?我当先安死者。”即葬亮于泖湖之祖莹。事竣,谓婿曰:“此不可居,我将依汝。”于是,先举什器,运至直塘。遣珍归,以一册付之,曰:“除汝房中物,余俱在此册。囊米二百余斛,每贮银二锭,须亲检收。大小衣箱六十有四,各有银若干;柜三十七,或贮银,或贮钱,皆有号可稽。汝先发,我将踵至也。”乃佣工百人,连运数日。既毕,刘复遍召乡里贫户,饫以酒肉,尽焚其积年债券。且开仓凛,人给二斗,麦半之,棉花五觔,菽五升。众罗拜曰:“夫人施恩,遍及我等,将以何报?”刘曰:“报何以敢言,第有积粟二千余石,能为我运至直塘否?”众曰:“唯命。”时值岁饥,乡间富室囤谷,每为贫民攘夺,刘反得而用之。不三日,而运已尽。时刘本欲即赴直塘,视历连日不宜迁徙,三日后乃吉。越二日,夜将半,而难作矣。

先是,明总戍李成栋,既降我朝,统兵南下,过辄残破,所掳妇女十余艘,为嘉定乡民所焚,死与逸各半。成栋责兵弁务掠吴妹以偿所失。旅奉命征粤,乃嘱其弟侍母居松江,令麾下某统兵守之。某有汛卒,七党也。当七受杖而逃,即走松投卒,得近某将。因言:“任阳黄氏,尝党逆,家私千万,虎噬乡里,得数百人剿之,既除民害,且实军饷。”某乃令神将率众由刘河经昆山,至七浦塘而进。是晚,刘方与张媪封楼房,处细事,待旦而发。忽闻门外炮声轰然,响震屋瓦,李兵破扉而入。启廪,廪空;搜房,房洗。遍索无一物,裨将恚甚。俄见众拥刘至,注视久之,曰:“赖有此,不然,何以复主帅。”众以劳而无获,怒七之诳,即杀七,纵火烧黄居,掠近村数十家,遂掳刘去,张媪从焉。珍闻变,惊绝,终日长号。钱翁令子赴松探耗。途次,即闻成栋以粤东叛降永历,亲属被收,所掠妇女悉于南京安置。生遂邀刘仲偕往江宁,觅至一都统署,见有遵奉令条:“凡逆栋所掳妇女,俱准亲人具领。”钱甚喜。方欲投诉,适有武弁自内出,钱揖而告之故。弁曰:“我本以吴人投旗,与汝岂无乡谊?”乃携钱手至静处,语之曰:“王爷固有是令,但司其事者,为黑都统,非阿堵物不可。”钱问所欲,则曰:“视年貌以定多寡。美而少者,必需百金。”钱以所持不足,遂偕仲归。珍曰:“诚得我母,金何足惜。”遂以千金,促生复往。钱至,即觅所识弁,且许事成后,另酬五十金。弁以诸妇女系掌家婆二太所管,每百两例予十金。曰:“可。”弁即取刘之年貌、籍贯去。久之,出谓钱曰:“无其人也。”钱皇遽曰:“余已访确,何乃无之?”弁曰:“我亦欲得金尔,岂绐尔者?适据二太言,三百余人中,遍询竟无有,得无误耶?”仲曰:“事已至此,果否,乞查一确据,当有以报。”弁踌躇间,曰:“得之矣。”疾趋入。有顷,袖一册至,谓二人曰:“此确据也。”钱阅至末页,果有黄刘氏及从媪张氏,而朱圈标其上,傍注:“选入王府。”如是者,共有四名。弁曰:“如何?我不尔诳。”钱神呆僵立,仲亦无如何也。嗒然返虞,拟筹别策。乃不数日,而刘书至。初,刘被掠至松,李母见而悦之,曰:“此必宦家女,姑以母事我,行将送汝还也。”未几,成栋叛,家属皆槛送京师。一应婢仆悉置南京,俱听本旗发遣,刘亦挂名籍中,为黑都统承管。妇女三百余,初至江宁,席棚露宿,几不欲生。

越日,而满洲太太至,盖王府中总管老妪也。年已七十余,发白如雪,鬓簪花朵,衣履皆男子式,善汉语,滑稽多智。至则都统以下皆跪迎之。掌家婆二太上前叩首,恭引至棚。妪先作汉语曰:“诸姊妹无恐,我来作降福符官耳。特不知谁真有福者。”乃侧身入队,择当意者,拽裾使行,令至别所排列,共三十余人。妪上下睨视,指曰:“彼太长,此略短,甲似肥,乙较瘦。”乃去其半。令留者至前,谛视发肤掌臂,复隔衣扪其乳,十又去七,仅存其五。乃列坐待茶,殷勤问讯,审其音而耳属焉。一妇声微窳,复去之。旋立起,语四妇曰:“无动,我欲一观履式。”因以指量其履,戏语曰:“无乃唐突,然不尔,则不见真才耳。”徐向一妇微笑曰;“塞楞,塞楞!”塞楞者,满语。盖言“最好”。其妇即刘是也。因顾二太作满语曰:“雅海沁兀律罕。”言:“渠婢令随去可也。”俄佣四妇登舆进王府。刘持张媪痛哭曰:“入此,万无见珍时,我命亦不久矣。”至暮,王宴,命四妇侍酒。满妪戒之曰:“至王前,宜各叩首俯伏,命乃起,慎毋哭泣,致王怒也。”已而,三妇如所言。刘独倚左柱,向壁侧立,而额光煜煜,时与灯烛光相射,目泪睫,晕微红,如晓花含露。王见甚异。问何籍,不应;问年几何,又不应;问有夫否,刘忽大恸,曰:“我民间寡妇,为李兵所掳,以恋恋于一女,故不遽死,今至此已矣,盍速杀我!我良家女,决不肯为奴婢。”声呖呖如娇莺啭树。俄以首触柱,硁然有声,满妪抱持之。刘且踊且号,鬟髻尽解,发长委地,光黑如漆。王怜之。命妪引去,嘱善护持,勿令悲损。妪遂引刘入己寝以安之。朝夕进参饮糜粥,糖霜果品满几案。刘勺粒不入口,坐卧唯泣。张媪忧之,私语满妪曰:“刘之悲毁,痛念其女耳。前在松江,传闻李兵复扰直塘一带,乃今三旬无耗,若得通一音,以慰其念,饮食或可少进也。”满妪为启于王。王曰:“速令作书,当命疾足往探耳。”妪告刘,刘乃修书寄珍。首言:“我生不辰,叠罹险难。河干一送,岂意竟为长别。”中言:“七兽肆毒,唆掳往松。方幸李母仁慈,生还有日,不料挂名眷籍,忽又送入掖庭。所以不即死者,诚欲得汝一音,以瞑我目。”又云:“直塘一带,是否亦遭焚掠?或七兽未遂所欲,致汝家为破巢之卵,亦未可知。我书得达,急盼归鸿。”未言:“茕茕嫠妇,现已密制衵衣,洁身自守。倘罹横暴,愿投清风之崖。汝尚自爱,弗我念云。”珍接书,且读且泣。方与钱生议复,而刘仲适至,反复阅书,作咄嗟状。谓珍曰:“汝母亦太拗矣。王非他,乃入关时从龙第一功臣也。下江宁,降宏光,平两浙,以懿亲典枢务,功高威重。但得为王婢,亦足安乐半生,何必峻拂其意。回书宜劝其遇事婉从。设使激发雷霆,恐我与若俱无噍类耳。”珍复书,始慰以无恙,后云:“母生儿亦生,母死儿亦死。”情殊依恋,而恰无激劝语。仲乃私致书,盛言“王功盖复宇,得侍为幸。”又云:“妹固女中智士,小谅宜所不为,矧绎昔年熊耳山人之言,或者事有前定。”末则告以“房毁无归,婿家究是外人,难以倚托,不如自发根枝,使余等亦叨庇荫。”乃于书尾署伯名,而己附之。先是,刘知王为发书,心颇感之,已日进粥糜。及回书至,知珍无恙,色为之喜。继阅两兄书,沉吟久之,忽愠曰:“此非伯兄言,乃刘二所为耳。岂四十金未满渠愿,以故又欲卖我乎?”趣张媪火之。无何,王妃忽喇氏薨京邸。计至,设位中堂。按国制,本旗妇女,灶下者,例合哭临,在外则穿素而已。满妪语媪,媪以告刘。刘曰:“业啖此间饭,曷敢不遵大典?”乃缟衣练裙而出。王适遇于中霤,淡冶若仙,飘目时,光恰两射。王曰:“此非触往求死者乎?何亦雅素乃尔?”因语满妪:“以刘骨相不凡,当善视,无与群婢为伍。”自是,满妪侍刘愈谨,启事辄跪。

未几,王赐刘满汉衣服各一箱。越日,又赐参十斤,东珠百颗,刘若弗闻。旋又赐首饰一箧,宫扇二柄,荷包、帕各四件,金银锭各一盘。满妪跪告:“此皆王爷所赐,意良重。”又曰:“王赐,宜叩谢。”刘惟偃卧,俱置不省。是夜,王命刘侍寝。刘乃大号曰:“果也!将婢妾我也,我难妇耳,生长良家,岂有罪而输为城旦者,任彼朝朝暮暮耶?”王闻即已。满妪殊讶之,私谓张媪曰:“刘自入府以来,王待之者,恩礼亦已备至。无论馈食、沃盥等事,俱不令值,且又赏给稠叠,实为非常异数。王尚无于,今忽喇氏薨,群婢中亦无宠幸者,而独注意于刘,此大福将至时也,乃刘尚有不豫色者何哉?”媪曰:“刘性高抗,居家喜南面坐,诸婢仆屏息听指挥惟谨。今一旦欲其卑躬屈膝,辱充下陈,宜其宁死不愿也。”满妪微会意,乘间语王。王遂以金凤花冠、一品命服为赐。既宣命,张媪低语刘:“王今尊礼至此,宜若可从。”时刘虽仍不言,而手受冠服,颜色甚和。满妪从屏隙中窥知其隐,即宣言:“朝廷定例,凡正室不孕,而侧室有子者,奏闻后,即册立为妃。今服止一品夫人耳,或尚有贵于此者。”至夜,王以御赐金莲蜡炬导刘人寝。刘顾妪,谓:“独忘拜谢天恩乎?”王即命移炬中堂。王中立,刘立其后之左偏,齐行九叩礼。至寝,刘徐卸冠,易补服,向王三拜三叩起。王见其知大体,有淑嫔风,喜极,几无复平时威重。是夕,刘侍寝。次日,王常满妪钱六十缗。妪率阖府男妇三百余叩贺刘。刘出白金四百两酌犒之,众皆感悦。

有貂珰二:陈某、刘某,系故明宦者,年皆七十余矣。王以二监给刘,听使令。刘乃作书,饬令赍赴虞山,以慰珍。曰:

汝母受王恩礼,此身已不及自持矣。特念汝父生前,初无一语忤我,以故覆水之势虽成,而故剑之思弥切。今为之计,莫如访立本宗,授以半产,继宗祧而绵血食,既尽生者之心,即安死者之魂,善体我意,是诚望汝。来监乃先期内臣,同日归旗者,须加礼款,使知汝非寒俭儿也。东珠十颗,可为甥孙帽饰;京样手镯一付,俾汝佩之,如见我耳。

书发,二监未至,钱生先偕刘氏伯仲赴江宁探信。适王以浙西民叛,奉旨往抚,三人得径入王府。刘见之,涕泣不能发声。得刘仲慰劝,始渐破涕为欢。既而满妪奉茶至,皆跪进,称舅爷、姑爷。时,刘伯犹未知改节事,见妹盛饰华服,及颐指气使处,公甚疑之,私以问仲。仲曰:“妹已处于王宫,又何疑?”伯大恚,作书绝妹,拂衣竟归。仲阅书,笑曰:“腐儒语耳,何可令妹见。”遂火之。既而钱将告归,刘私语之曰:“我欲玉成汝名,汝入京姑勿见我。且我行踪,南北亦尚未定,为语珍,探的后,音书频寄可也。”钱遂归。仲独盘桓府中,结刘监为宗人,共处值房。

未几,王自浙归。仲上谒,得司府中出纳册。俄王内召还京,途次济宁,而刘病气逆,登舆辄呕。王檄中丞召医诊视,或高湿阻,或云水土不服,各拟方进奉。刘阅未毕,即碎而谩骂。以王未解吴俗语,乃强起拥被坐,牵王袖于卧所,附耳曰:“我病妊耳。群奴皆用利导之剂,岂欲以之杀我耶?”王闻大喜。越数日,刘体果安,乃就道。抵京陛见,回奏一二军国事后,上问王:“年已四十,何尚无子?”对曰:“臣在江南纳本旗妇刘,现有身。”上喜曰:“男也,则亟告宗人府以闻。”未几,刘果生男。上闻,赐人参,果品等物,太后复赐洗儿钱百万,例册刘氏为某王妃。适遇皇太后万寿,刘遵例,统串福晋等入宫庆贺。太后见刘,问曰:“闻某王妻美,此其是乎?”又问年几何矣,刘以三十有五对。太后曰:“如二十许人耳。”更问何籍及进身始末。刘以实对。曰:“不意民间乃有此妇。”翌日,又赐锦缎百端、糖果八盒、黄金四十锭、玉带一围。

时,朝廷新开科举,命王监阅国学录科试牍。刘得遍视诸卷,则其婿钱生与焉。钱以拔萃生入京肄业,因遵刘诫,不入见。刘乃语王曰:“顷见诸生录科卷,内有钱姓名沈坤者,我婿也。”王不语。及榜发,而钱以经魁获隽。明年,复成进士,选部曹,始因公诣王第。王即延入中堂,令刘出见。刘服黄锦袍,垂紫貂皮,银鼠帕首,珠额翠翘,皂靴款步,喜形于色。谓钱曰:“我思珍久,近已为之置宅一区,汝归可速挈眷来。仲兄现患消渴,恐不测,汝当偕之返。”钱遂偕仲行,半途仲死,护榇归。即携珍至都。刘年四十,复生一子。尝为汉装,安车紫盖,女从百余,过珍禽欢宴累日。一日,谓钱曰:“昨我梦处故居,簿书文券积几案,宛如黄氏盛时,觉而戚然。我前以立后嘱汝,今得之否?”钱曰:“黄自塘市迁任阳之大桥,三世单传,别无支派。其先自虞而昆,复自昆而虞,系皆无考,故虽遍访以示求后意,竟无应者。”刘闻怅然。姑出金钱,遣纪纲赴泖,为黄修墓道,且拟置田供岁祀。至则墓木已刊,四望平畴野水,黄兆域无由别识。盖兵燹之余,已毁其墓为河道矣。仆乃封土三杯,藉以复命。时,珍已举三子,刘嘱以甥嗣黄,俟其长成,即于遗址营第,奉黄祀。珍诺之。乃不二年,而钱次子死;更命其季,季又殇,黄遂无嗣。刘后安富尊荣,又二十年薨,时岁已周甲。

康熙癸丑,张媪以年老南归,为述其颠末如此。曩余客金阊,尝于残书铺中得是事稿本,前后百纸,草率多讹,标面目《过墟志感》。首篇即载任阳事,后半类日纪,而无撰人名。近阅《纪载汇编》,知曾采辑,则直目为《过墟志》,并有墅西逸叟序。然系琉璃厂排版,刷以牟利者,仅赏新奇,一过即已。故其篇虽较稿本为约,而亦未遑剪裁。余以其非见闻所习也,因特芟繁就简,且别其目为《孀姝殊遇》。其间虽尽有点窜,而无失本真,将广其传,后遂镌入是录云。

本篇选自《墨余录》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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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是一部帮助读者快速学习和掌握世界历史的理想工具书。编者通过简明的体例和通俗的语言,主次分明、重点突出地讲述了世界历史,在主线叙述的基础上配以“大事年表”、“主要人物”、“重大成就”等辅助栏目,将人类历史上的的重大事件、风云人物、辉煌成就、灿烂文化等鲜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使人一目了然,方便阅读、理解与记忆。同时,全文配入编者精心挑选的与文字内容相契合又自成体系的精美图片,使读者多层面地快速了解历史、掌握历史。版式设计上也别出心裁,在注重视觉美感的同时大大丰富版面信息量,使读者感受到世界历史的广博性和震撼力。多种视觉要素的结合使历史与文字变得亲切、轻松,陪伴读者开始一段愉快的读书之旅。
  • 会稽三赋

    会稽三赋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回首灯火阑珊

    回首灯火阑珊

    肖珊澜是私生女,在她的成长生涯中,母亲的漠不关心,周围人群的异样眼神,养成了她冷漠的性格,直到十七岁那年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认识了新的朋友,才渐渐开朗。二十岁的时候,她恋爱了,可是甜蜜不过一年,对方的家长不满意她的身世,男友迫于家庭高压力抛弃了她,从那之后她就看穿了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后来生父找到了她,并给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父爱,于是她随着父亲去了陌生的城市,在父亲的安排之下认识了洛昼熙,并且在两个月之后嫁给了他,婚后搬出去学校住,两个人之间的成长环境还有阅历成为两人最大的阻碍,但是在洛昼熙的强大攻势之下,溃不成军,渐渐的敞开心扉。
  • 世界100种自然奇观

    世界100种自然奇观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充满奥秘的世界,各种自然奇观无时不刻地发生在我们身边。本书以通俗的手法,向广大读者介绍了看似平淡,实则奇妙的100种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自然奇观,是广大读者了解自然,增长知识的良师益友。
  • 鲛霸天下

    鲛霸天下

    ----浔江有鲛人一族,凶呖且法力无极。其脂,可长生不老,其麟,可治病延年,其泪,价值连城,其心,可使人复生。她是鲛人公主,出生时却天降异象,被称为不详之人,且活不过21岁。他是人间皇子,却苟且偷生。冷酷嗜血如他,步步为营。浔江南,叶阑珊,瑟瑟江水,易秋寒。
  • 天地立紫杨

    天地立紫杨

    天地万物,日月星辰,罗天众界,我为域主。兄弟手足,各怀神技,同闯天下,杀神诛魔。一十二的界域,打下一片又一片的天地。这是一个家族又是一个门派,以天为姓,名曰天家。又紫杨之诗:紫杨灵坡立天地,天地八门诛神阵。十二神兽震天地,二十四灵创辉煌。
  • [当代]教学理论发展与孔德拉秋克《教学论》选读

    [当代]教学理论发展与孔德拉秋克《教学论》选读

    教师职业化、 专业化是当今世界教育改革共同关注的热点和焦点问题之一。教师职业素质素养达到基本要求和提高, 是当前教育改革和课程改革的急迫要求。为此, 我们组织相关专家重新系统地、较完整地遍选、 编译、 评注了这套适合中小学教师职业阅读的 《中外教育名家名作精读丛书》 。
  • 麻辣Lady

    麻辣Lady

    曾经以为自己是百毒不侵的麻辣女子——陈辣椒,居然被骆钦玩了一场不告而别的悲情游戏。这个巨大变故让她一下子成了自己最鄙视的怨妇模样,而无法恢复“麻辣”的真面目。好在有“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这样永恒不变的真理,辣椒姑娘的事业风调雨顺、蒸蒸日上,几年时间便在广告公司里混得了“大姐大” 的名号。随后又在姨妈不断安排的相亲过程中偶遇了年轻有为的罗成,本以为终于可以好好“风骚”一把,却不断造化弄人,麻辣女子也遭事业牵连,加上已经消失许久的老爸不知趣地前来添乱、骆钦神秘出现再度撩拨心弦,好戏一台接一台,陷阱一个连一个,生活一刹那乱成了一锅粥,且看麻辣女子如何接招,化险为夷吧!
  • 清玉录

    清玉录

    杨柳依依,岁月更替;梦魇已去,风光不再。梦里的秋千,依旧在风中摇摆不定。鸿雁阵阵,声声哀鸣,似有雁渡寒潭之韵味。
  • 侵犯将军

    侵犯将军

    金枝玉叶的十八公主“皇亲国戚”这个身份就是她的“隐疾”!她打定主意要用似水温柔,一点点“滴水穿钢”。终于笨男人开了窍,懂得送上一支银簪给她,她乐得以为和他的故事终于走到终章,从此就要过着快乐的生活可惜这只是她一相情愿的想法,后头还有大段累死人又气死人的情节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