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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读风偶识(4)

此篇《序》云:“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朱传》云:“汝坟之人以文王之命供纣之役,其家人见其勤苦而劳之。‘王室’,指纣所都也。‘父母’,指文王也。”余按:“伐枚”、“伐肄”皆非妇人之事,而“如调饥”、“不我遐弃”之语亦不类妻之施於夫者,《车邻》之“见君子”《传》以为君矣,《菁莪》之见“君子”《传》以为宾客矣,何所见此《见君子》之必为其夫而非他人者?况久别重逢,方深忻慰,易妻薄俗,宁至关怀,亦不应以不遐弃为幸也。《汤誓》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牧誓》曰:“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则是桀、纣之暴原不行於几外,诗人何必代为之忧?而汝之距丰千有馀里,亦无缘谓之“孔迩”也。且前两章方言其夫,末章忽置其夫不言而言文王与纣,前後语意毫不相贯,古人宁有此文法乎!

此东迁後诗

细玩此诗词意,与《序》、《传》所言了不相似。窃意此乃东迁後诗,“王室如毁”即指骊山乱亡之事,“父母孔迩”即承上章“君子”而言。汝水之源在周东都畿内,盖畿内之大夫有惠於其民者,其民爱而慕之,以其仕於王朝,放未得见;周室既东,大夫避乱而归其邑,而後民得见之,故伤王室之如毁而转幸父母之孔迩也。如此,似於文义较顺,而章法亦相贯。姑识其说如右。

《麟趾》

本篇非衰世诗

《麟趾》一篇,《序》说略得大意,而以“公子”属之衰世则非是。此篇极言仁厚之德浃於子姓,非极盛之世不能,安得反谓之衰!其所云“无犯非礼”者,语亦殊浅。惟《朱传》称“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其言深得诗人之旨;但未必在文王时耳。

《麟趾》、《驺虞》附於《二南》後之故

此诗措语不多,而赞美之意溢於言表,略与《召南》、《驺虞》相类;而章末皆以“于嗟”结之,有一唱三叹之音,在诗中别为一体,故皆附於《二南》之後,亦取其与《关雎》、《鹊巢》相为首尾之意。彼王化之基,此王道之成,所谓“金声而玉振之”也。

卷二

《召南》十有四篇

《召南》之时代与地域

《召南》十有四篇,旧说皆以为文王之世南国之诗。今以经传考之,《鹊巢》三篇皆燕射时所歌,当为成周盛时所作。《甘棠》乃周人之思召公者,召公没於康王之世,则此诗作於康、昭之际明甚。《何彼矣》篇中称“平王之孙”,则东迁以後之诗无疑也。以词意观之,“鹊巢”三篇乃治内齐家之事,颇类《周南关雎》之三。《行露》狱讼失宜,朝政初衰,亦似在《周南兔》之日。《标梅》之“迨吉”,《野有死》之“怀春”,与《南有乔木》之“游女”事相类也。《何彼矣》之称“平王”,与《汝坟》之忧“如毁”时相近也。然则其诗先後固不一时,不得皆以为在文王世也。至谓为南国之诗,惟《江有汜》一篇有明文耳。若《殷其雷》、《何彼矣》,乃王畿人所作。其馀诸篇皆无明文,亦难悬定。然则非但不皆在文王世,而亦非尽南国诗矣。惟《驺虞》乃射时所歌,与《鹊巢》等篇同,而反列於後者,犹《周南》之後而殿以《麟趾》也。说并见各篇中。

《鹊巢》《采蘩》《采》

《鹊巢》教女子不自私

《鹊巢》何以居《召南》之首也?所以教女子使不自私也。巢,鹊之巢,而鸠居之,言此国此家皆夫之所有,非己所得私也。大凡女子之情多私夫所有为己物,不体其夫之心而惟己情是犭旬,故有视其前子、庶子远不如己子者,有疏其夫之兄弟而亲己之兄弟者。不知此家乃夫之家,此国乃夫之国,当视夫之亲疏以为厚薄,鸠但居鹊之巢而已,不得遂以为鸠巢也。必如是,然後可以配其夫。是以於归之日,百两御之,待之隆者,责之重也。“方”之者何?量度之也。“盈”之者何?生聚之也。鹊有巢而鸠居之,非但享其成业而已,亦必将有内助之功,然後可以无愧於妇职耳。大抵《召南》前三篇与《周南》前三篇略相类:其首二篇皆言初婚,次四篇皆言女子之事。惟其所居乃鹊之巢,是以采蘩奉宗庙而不敢少怠也。故以此六篇冠於《二南》之首,以明国之当本於家;而以《关雎》、《鹊巢》两篇冠於《葛覃》、《采蘩》诸篇之首,以明妇之当统於夫。古人於此盖有深意存焉。《序》第以为后妃、夫人之德,失之远矣。

《采蘩》、《采》教女子重宗庙

《采蘩》、《采》何以次於《鹊巢》後也?所以教女子使重宗庙也。人所以娶妻者,非徒共其安乐也,必将有所重责之也。妇所以事夫者,非徒饰其仪容也?必将有以重报之也。重盖莫重於宗庙矣,故举祭祀而言之也。且夫人君媵妾多矣,即士大夫亦不乏人,何以独於妻殊之而与为敌体?诚以同奉宗庙之故,故重之也。然则为女子者必与夫为一体,体夫之心以事夫之宗庙,而保之无或失,乃足以答夫之重礼,故以祭祀之事谆谆言之,其所以警戒女子者深矣!

《采》应在《草虫》前

又按:《采》一篇,《齐诗》在《草虫》前,今《毛诗》则在《草虫》後。据《礼燕射篇》文:“笙入,立於县中北面,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则是《采》当与《鹊巢》、《采蘩》相属,不当反在《草虫》之後。《齐诗》之次是也。《毛诗》误矣。

蘩之应用

祭祀之事多矣,“为俎孔硕”,“为豆孔庶”,何为斤斤於蘩之微物也?曰:此古人贵诚之意也。《春秋传》云:“《风》有《采蘩》、《采》,《雅》有《行苇》、《酌》,昭忠信也。”盖有诚敬之心,凡事致其精洁,则虽沼涧之中蘩之菜皆可以奉宗庙,不在於备物也。抑《传》又有之,秦穆公用孟明而修国政,以霸西戎,则引《采蘩》之首章以美其举人之周,与人之壹,然则是义也亦可通於用人。何者?沼与非难至之地也,与蘩非难得之物也,采之用之即可以共公侯之事。是知天下未尝无才,人主苟能求之,则随地皆可以得人,所谓“举人之周”者此也。苟能任之,则随事皆可以奏效,所谓“与人之壹”者此也。信乎,古人之善於说《诗》,触类可以旁通,而非後世为章句训诂者之所能及也!

《二南》先言妇人事

《周南》、《召南》何为皆先言妇人之事也?曰:此先王虑天下之远也。盖天下之平必由於国治,国之治必由於家齐。故太任思齐,太姒嗣音而周以兴;牝鸡司晨而商以亡;褒姒宠、申后废而周亦以东迁。毋以妇人为轻,妇人之所关於兴亡者正不小也!故《二南》之始即教之以此,所以正其本而柔其心,使不至於败国而亡家也。後世不达此意,惟务徇妇人之情,而妇人亦惟欲徇已之志。是以西汉有吕氏之祸,王氏之篡,东汉尤以母后专政为常,其所亲则贵宠之,非其所亲则疏远之,若天下为己之故物者,而不复顾宗庙之陨,岂非此义之不明哉,驯至唐之武韦而祸益烈,蔑以加矣。孔子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信乎其如正墙面也!

草虫

本篇未必为夫妇诗

《草虫序》云:“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笺》云:“‘未见君子’,谓在途时也。‘既见’,谓同牢而食也。”余按:女待人而行者也,女子之嫁亦有不得已焉,故曰:“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又曰:“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今以未得同牢为忧,已得同牢为喜,无耻甚矣,安在其能以礼自防乎!且既问名纳采,聘之为妻矣,宁有不与同牢之理,而烦女子之过虑乎!《朱传》以为“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说为近是。玩其词意,未见其当为大夫之妻,亦未见其必为妻之恩夫也。《小雅》与诸国风称“见君子”者多矣,皆不训为思其夫(《车邻》、《风雨》、《菁莪》、《隰桑》、《蓼萧》),何独《汝坟》、《草虫》在《二南》中即为思夫诗乎!既不可知其人,无宁缺之;不必强以命之,致失诗人之本意也。

《甘棠》

本篇作於召公没後

《甘棠》,《序》以为美召伯,《朱传》以为後人思其德,爱其树而不忍伤。按《春秋传》云:“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则是此诗乃召公既没之後百姓思慕而作焉者。《朱传》之说是也。至《笺》称“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亦非是。甘棠之阴能庇几人而於此听断乎!《朱传》以为“或舍甘棠之下”,得之。《笺》又称“召公为二伯,故言伯”,亦误。宣王时,穆公亦称召伯,《诗》有家伯,《春秋》有单伯,岂必为二伯然後称伯乎!又按召公没於康王之世,则此诗作於康、昭之际明甚。自此以下八篇盖皆昭王以後之诗,是以其事则瑕瑜互见,其词意亦与前五篇不类。然则独前四篇为康王以前诗也。

《行露》、《羔羊》

《行露》不必为女子诗

《行露序》云:“召伯听讼也: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刘向《列女传》谓:“申女许嫁於酆,夫家礼不备而欲迎之,女不可,而夫家讼之,故女作此诗。”朱子《集传》全用《序》说,而释“室家不足”之文则又兼采刘义。余按:召公从武王定天下,相成、康致太平,其精明果断必有大过人者;强暴之男将畏罪之不暇,安敢反来讼人。即讼矣,召公亦必痛惩之而不为之理,安有反将贞女致之狱中者哉!且所谓“礼未备”者,仪乎?财乎?仪邪,男子何惜此区区之劳而必兴讼?讼之劳不更甚於仪乎?财邪,女子何争此区区之贿而甘入狱?婚娶而论财,又何取焉?揆之情理,皆不宜有。细详诗意,但为以势追之不从,而因致造谤兴讼耳;不必定为女子之诗,如《序》、《传》云云也,且此篇在《甘棠》之後,召伯既没?《甘棠》乃作,则此必非文王时诗明矣。

羔羊非美节俭正直

《羔羊序》云:“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余按:“羔裘”,大夫常服,“退食”,大夫常事!初不见有所谓节俭正直者。《郑笺》训“退食”为“减膳”,训“自公”谓“从公”,以为节俭正直之证。然献可替否乃为正直,从君岂得谓之正直!“退公”之下系以“自公”、状以“委蛇”,明谓退自公朝,岂得以退为减!《朱传》以为“退朝而食於家,从公门而出”,其训当矣。然既不用郑氏之解,何以仍袭节俭正直之说?节俭正直究於何见之乎?惟《朱传》所谓“从容自得”者於理为近。然则此篇特言国家无事,大臣得以优游暇豫,无王事靡,政事遗我之忧耳,初无美其节俭正直之意,不得遂以为文王之化也。

二篇系诸事废弛之象

盖此二篇皆周道渐衰,穆王以後所作,故皆次於《甘棠》之後。无故而速讼狱,百姓固已不得其平矣。为大夫者夙兴夜寐,扶弱抑强,犹恐有覆盆之未照,乃皆退食委蛇,优游自适,若无所事事者,百姓将何望焉。文王之民可谓安矣,然犹“视民如伤”,“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大夫安得自暇逸乎!合观二诗,明系太平日久,诸事废弛之象,正如《金史》所云“宰相皆缓语低声,以为养相度,以致万事不理”然者,岂得以为文王至治之时诗乎,且余尝见今之为州县者矣,或早起晏眠,勤於职业,则百姓皆得自安於畎亩;若从容暇豫而不事事,则吏胥作奸,强凌弱,众暴寡,四境之内莫不嗟怨。故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正此谓也。自以此为文王之化,於是百姓之狱讼日繁,大臣之优游养望皆视以为固然,政与诗判然而不相入矣。

《殷其雷》

本篇无劝以义之意

此篇,《序》以为大夫远行,其室家劝以义。今玩其词意,但有思夫之情,绝不见所谓劝义者何在。《笺》谓“‘归哉,归哉’,劝以为臣之义未得归也。”诗明明望其归,而《笺》反谓劝以不归,与经正相悖戾。朱子但谓思念其夫,无劝以义之意,是也。然虽思念而无感伤之情,怨尤之语,则是妇人犹知大义,不至以私害公。即此见先王之遗泽未远,正与《周南桃夭》之诗相类,虽平平无奇而非後世所能及也。然则作诗之时上距成、康之世犹未甚远也。

《В梅》、《野有死》

二篇均非文王之化

《В梅》,《序》以为“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朱传》从之,谓“女子贞信自守,惧其嫁不及时而有强暴相辱也”。《野有死》,《序》以为“天下大乱,强暴相陵,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朱传》从之,谓“女子贞洁自守,诗人因所见而美之也”。余按:男先乎女,正也;以女求男,无耻甚矣。况不俟备礼而欲以一言定约,贞者固如是乎!女子之职,女红而已,“怀春”则心固已荡矣。以男诱女,不良莫甚焉,何以尚称为“吉士”乎?文王治化旁敷,计必先被於男子而後及於女子,今如《序》、《传》所言,《行露》、《В梅》、《野有死》三诗,男无不强暴者,女无不贞洁者;何圣人之化感女易而感男难乎?盖此二诗原不作於文王之世,其诗意亦必不如《序》、《传》之所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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