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夫人告诉蓝清儿真相时,蓝清儿很平静,平静的像是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般。
妇人望着女儿平静无波的神色反倒觉得心中不安,她叹息的问:“清儿,是在怪娘瞒着你的身世这么多年么?”
那双美丽的眸子虽看不见了,但却很清澈明丽。那眸子里映着妇人的不安,她坐在妇人面前静静地开了口,“数真告诉我您入宫面圣,我就猜想您是要去请求皇上用雪莲花瓣救治我的眼睛。皇上不会将雪莲花瓣拿出来救治我的眼睛,可数真说您入宫前告诉她您一定会从皇上手中拿到天山雪莲花瓣,我很迷惑娘您为何这样的肯定皇上会答应您的请求,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妇人苦苦的笑,“我和老爷将这个秘密瞒了十八年,我以为这个秘密不会有被拆穿的一天,可是为了治好你的眼睛,我必须将这个秘密拆穿,我得让皇上知道你是他的女儿,皇上才会用雪莲花瓣治好你的眼睛。”
“娘,”她脸上病态的苍白很严重,眉间涌动着悲伤忧郁,但更多的却是一份坚定和冷血,“我宁愿自己继续做一个瞎子,也不会用帝王手中的天山雪莲花瓣来医治自己的眼睛。”
妇人一怔,“清儿?”
她握住妇人的手,“爹的这一生无愧于皇室,他的背脊一直挺得很直很直,他没有向任何人低头。娘,您的一生,都在为了爹的背脊能够挺直而默默妥协和退步,您明明知道爹在四十一岁时有死劫,可您还是为了爹不被人戳脊梁骨而痛苦的放他离开。”她的语气有些冷锐和嗜血,“爹死于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之手,假如为了清儿还能够重见光明而接受他的恩慧,那么蓝龙泽大将军一生坚挺的背脊,顷刻间折断成灰。”
妇人的眼泪如珠般掉落,“清儿,清儿……”
她又怎会不知道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害死了她的丈夫;她又怎会不知道丈夫、儿女心里的尊严和高傲;她又怎会不知道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低头会毁了丈夫一生坚挺的背脊?可是,她又如何能够看着羸弱不堪的女儿失明之后的沉默空寂和眼底隐隐藏着的杀意阴霾;她又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不让人搀扶在摔倒之后自己站起来继续行走的顽强倔强;她又如何能够对得起当年苏贵妃为她挡下刺客的利剑救下她和儿子性命的恩情?
尽管不是自己的亲生的女儿,可这些年的朝夕相处,她早已经将少女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女儿如此,她又怎会不心疼?
“娘,没有雪莲花瓣没关系,我已经能够适应一片黑暗了。”她伸手轻轻的拭去妇人的泪水,微微一笑道:“我不会接受那个人的恩惠,也不会折了将军府的高傲和尊严,更不会折了爹一生坚挺着的脊梁。”
“好孩子,”妇人的眼泪仍旧止不住的掉下,“你爹已经死了,逝者已矣,不过成了一把散落天涯的齑粉,于娘而言,你的眼睛能够重见光明,才是最重要的。”
“成了散落天涯的齑粉又如何?将军府的高傲和尊严依旧要活着,蓝龙泽一生坚挺着的背脊依旧要活着,要比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活得更加的清白、骄傲。”声音是冷清的,难掩高傲锋锐。
“清儿,”妇人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哭泣的悲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你的父皇啊!”
神色锋锐的白衣少女怔了怔,眼底猛然有一些恍惚怅惘。
“你能这样维护将军府、维护你爹,娘很高兴,可是我的好孩子,你身上流着皇族的鲜血,皇上他,终归是你的父亲。”
她沉默过后微微抬起头,目光一片清冷孤寂,“我只有两个母亲和一个父亲。一个母亲生下了我,但我从未见过她,可我想,她一定很爱我。另一个母亲养育了我,她对我太好,让我有时会以为我是她的亲生女儿。我的父亲是南域国的大将军蓝龙泽,他很疼爱我,我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他却从未委屈过我,他事事以我为先,事事皆顺着我,可,他虽事事顺着我,却只一件事情不会顺着我,”微微沉默之后她更加平静的开口:“他永远不会允许我,抛却尊严和高傲向别人低头。”
“清儿……”她很吃惊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更多的感觉却是心酸。她心疼这样的女儿,可女儿这样维护着将军府的尊严和高傲,近乎是固执的钻了牛角尖了。
“这三个人,是我最尊敬的人,而皇上只能是皇上,他不是我的父亲。”她的眸光冷黯寂静,“至少现在,我不会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她忽然冷冷嗤笑,带着无尽的讥讽,“而他,大可以像铲除其他人那样铲除我。”
“清儿……不要这样……”她觉得这样的女儿是她极为陌生的,可仿佛,这样的性子才是女儿最真实的性子。她的心,越来越疼痛了。
可最终,妇人还是没有改变少女的想法。
看似羸弱不堪的少女,其实骨子里比任何人都更加的执拗,一旦决定的事情,仿佛不论是非对错,都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即便头破血流,在所不惜。
蓝清儿走回素心阁,却是神情阴霾的唤了数真为她去古井打一盆清水来,数真虽迷惑不解,可面对着主子冰冷的眼神,终归一句话也不敢多言。
数真小心翼翼的将一盆清水端在石桌上,忍不住问道:“小姐,你要这一盆清水做什么?”
蓝清儿却是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站在石桌前,纤细的手指轻轻的伸进了盆里。
古井里打上来的水,是格外冰冷的,如今又是初冬,清水瞬时冰凉入骨,阴冷的寒气缠绕在她白皙如玉的指尖。
在数真惊恐的目光里,她眸色死寂的将那一整盆的古井清水从自己的头顶上倾倒而下,霎时,她浑身湿透。
她浑身湿透,乌黑的墨发湿漉漉的黏在衣裳上,水珠像线条一样从她的脸上流至尖细的下巴然后滑落在石板上,她的衣裳侵着清水飞快的掉落着水珠,她的脸色像午夜里失去了灵魂的女鬼、惨白的恰似一张薄宣,她的手指,筋络分明却无半点血丝。她面无表情的立在那里,像是一株天山上盛开了千年孤寂了千年的雪地的被折去了枝叶的白莲花。
她已全身湿透,本该是狼狈不堪的,可在她的身上,却只有遗世独立的悲伤和死寂。
“小姐……”数真惊恐之后便有一丝慌乱无措,怔了怔之后她冲上前抓住了蓝清儿的手红着眼眶急切无比,“小姐,小姐,我们快进屋里,快换衣服,快换衣服。”
“今日之事,”她的神色格外平静,可声音里面却藏着冰冷的锋锐,“倘若被第三个人知道了,我便将你赶出将军府。”
“是,是,”她担心主子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主子冰冷的话语,“小姐,我们快去换衣服,你的身体受不住……”
“咳咳……咳……”数真话音未落,她便已经咳了起来,她强忍着身体的难受掩着唇轻声吩咐,“让人准备好水,我要沐浴。”那纤细的身子骨,已经在微微颤抖了,掩着唇的袖子,还滴得出水来。
“小姐,我们先去换一身衣服好不好?换了衣服数真立即……”准备沐浴尚需时间,至少先换了干的衣服才行啊。
“咳……咳……”她的身体晃了晃,苍白着脸冷声斥责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好大的胆子,咳……咳……”
数真知道主子的执拗,哪里还敢劝,连忙跑出了素心阁,眼睛仍旧是红红的。
急急忙忙的准备好浴桶和热水,可蓝清儿却径直将门关上了,不让数真跟进去伺候。
数真在门外守了一个时辰也不见蓝清儿出来,倒是有些急了。她叩门,轻声道:“小姐,都一个时辰了,你可洗好了?若是洗好了,数真就进来了。”
数真站在门外等了片刻,可房间里却没有一丝的声音,只犹豫了一会儿,她便轻轻的推开了门。
可门不过是开了一半,数真的右脚刚踏进去,房间里面就响起了蓝清儿冷清的声音,“出去。”
数真微微怔了怔,语气担心,“小姐……”透过半开的门,她看到房里的珠帘垂了下来,蓝清儿背对着她,仍旧将整个身体侵泡在浴桶里,乌黑的长发遮了背部的风情。
“出去。”声音里多了点微怒,甚至带了点儿寒冽。
数真没法,只能将门关上了,她站在门外语气有一丝请求,“小姐,天气凉了,你洗好了赶快穿上衣裳。”一个时辰,那热水还不变成了刺骨的冷水,依她家小姐的身子骨,哪里会受得了?
房间里没有半点声音,寂静无声。
数真又是担心又是懊恼,在门外不停的徘徊却没有半点办法,她家小姐执拗起来,谁都是没有办法的。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有白衣温润的男子走进了素心阁,却正是轩辕尊。
“安王爷。”数真连忙行礼。
“清儿呢?”温柔的展颜,他很开心。
数真不好意思的咳了咳,“在沐浴。”顿了顿又道:“都快两个时辰了,小姐还没有没有出来。”
轩辕尊微微一怔,皱着眉头道:“快两个时辰了?”
“是,快两个时辰了,小姐她一直不让我进去,热水恐怕早已经成了刺骨的冷水了。”
“依她的身体,怎么可能……”他焦急的皱眉,站在门外轻声唤:“清儿,清儿……”
房间内没有人声,沉寂幽静。
轩辕尊的心里有些发急,他刚想推门而入又止住了脚步,拧着眉头转身道:“数真,你快进去看看。”
数真连忙应下了,她推开门进了房间又将门掩上了。
“小姐……”数真看着眼前的一幕,微微怔住。
蓝清儿仍旧侵泡在浴桶里,她靠在浴桶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如纸,长睫静楚弯弯,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安静而又脆弱。
数真伸手触碰浴桶里的水,可她刚触碰到水,手指就猛地缩了回来,太冰凉了,热水已经完全变成了刺骨的冷水。
“小姐,”数真既心酸又心急,“你快醒醒,快醒醒。”
蓝清儿被她吵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神色寡淡,脆弱且冷清。
“不是让你出去了,咳……咳……又进来做什么?”她神情冷淡看不出半点悲喜,可眉间的病态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小姐,这水都冷的刺骨了,你这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数真差点哭了出来。
她仍旧一动不动的靠在浴桶上,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聒噪什么,出去。”
“小姐,”数真没法,只得道:“安王爷就在门外等着见你,你纵然不心疼自己,也想想门外的安王爷该有多心疼你。”
蓝清儿的神色微微一变,却是掩着唇又轻轻的咳了两声。
沉默了片刻后她任由数真伺候自己,一句话也不说,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
她走出房门时已经黄昏,晚风渐起泛着冷意。
“清儿。”轩辕尊一直站在门外等着她。
“轩辕尊……”即使眼睛无法看到,她还是能够想象出男子温润的笑容,正如初冬里的太阳一般温雅。
他微微抿唇一笑,“清儿,你现在已经不能够直呼我的名字了,你该叫我哥哥,或者皇兄。”
她寂静地敛下了眼眉,却并不答话。
他还是温柔的笑,那样的笑容里包含太多的宠溺,“是不是无法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沉默了片刻后抬首,“不是无法接受,只是很惊讶罢了。”顿了顿后她又道:“虽然很惊讶,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轩辕尊是蓝清儿的哥哥这样的事实,却好像没有任何的惊讶,仿佛……”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却终究没有想出什么好的语句形容自己的想法。
温润的男子听了这话却非常满足,他像个孩子似的很开心的笑了笑,“呐,这就是兄妹,血肉相系的兄妹,不论什么样的力量都无法阻止的兄妹之情,不论是时间还是距离,都无法割断这样的感情。大抵从出生的时候,这样无法割断的感情就被深深地烙印在骨髓里了。”
她忽地抬起手向前伸去,他微微愣了一下,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指温柔地问:“怎么了?”一举一动都是小心温柔的,像是怕她碎了一般。
哪料得她却是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尔后忽然垂头,将苍白的脸庞埋进了他的胸膛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她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脆弱且恍惚。
轩辕尊怔了怔,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她,仿佛异常的疲惫和脆弱,濒临无助的边缘。
“怎么了?”他一手环着她的腰肢,一手抚着她乌黑如锦缎的长发柔声轻问。
沉默片刻后,她答非所问,“忽然觉得,很安心。”
“什么?”鼻间涌动着她长发的清香,他有些迷茫。
“原来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除了爹和阿释的胸膛之外,还有一个人的胸膛能够让我感到如此安心。”脸部埋在他的胸膛里,那样找到了依靠的感觉,真实且心安。
他的心刹那间融化成一弯春水,对她所有的疼惜庞爱都涌上了胸膛,占据了整个胸腔。
“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我听了有多满足?”
“咳咳……咳……”她弯腰按住胸口咳了咳,精致的脸庞苍白得有些骇人,“我知道。”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皱着眉头心疼道:“沐浴沐了两个时辰,那热水早就变成了刺骨的冷水了,你对自己的身体便是这样的不在乎?”
“呵呵……”她轻笑了笑,笑声里带了点暖软的叹息,“只不过是觉得自己有些迷惘了,在房间里待了这么久,不过是想要自己清醒些。”
“怎么迷惘了?”
“没什么,”她敛眉,仍旧伸手抱着他的腰,“我已经很清醒了。”
轩辕尊微微叹了口气。
她的青丝垂了下来,“轩辕尊,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叫你一声哥哥?”声音里有那么一缕怅然恍惚。
温雅男子的微怔,他的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清儿说错了。”
“错了?”
“错了,”他轻笑,“我可是很贪心很贪心的。”
她不解的轻询,“很贪心什么?”
“清儿一定不知道,我想要的并不是你叫我一声哥哥,而是一直叫我哥哥,永远的叫我哥哥。”顿了顿他平和的道:“可是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是无法叫我哥哥的,也无法把父皇当成你的父亲,但是我会等着的,一直等到你叫我哥哥的那一天,若这一天真的来临,我一定会很高兴。”
她的内心一片柔软,忽然觉得很安心很温暖。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真的是一个温暖的人呢,真的很像冬天里的阳光,不灸热却温暖,不明媚却迷人,或许带着淡淡的透明的忧伤,但那样的温暖儒雅却是无人能够遮掩。
轩辕尊看了看天色,黑夜已经悄悄来临了。他见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便心疼而体贴道:“天色不早了,你的身体也弱,脸色这样的苍白是不是累了,我送你回房可好?等到明日,我便将初烟带来给你调养身体。”
她温软的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他也笑了笑,欲搀扶着她回房间。
夜晚的风特别的凉,一阵风灌进了她的身上,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惨白的咳了几声后竟觉得双腿发软无力,她心里一沉,这病竟又像是重了几分似的。
轩辕尊像是察觉到了她柔弱无力风吹欲倒,心疼地皱了眉。他担忧道:“清儿,你怎么样了?”
她惨白着脸摇了摇头抓着男子的手臂,“你抱我回房可好?”
轩辕尊闻言一怔,反应倒有些慢半拍,似乎有些惊讶女子的话。反应过来后他的脸上展露出这世上最温柔最溺爱的笑,“傻丫头,有何不可呢!”
他微微俯身轻轻的将她抱起,她纤长的细指抓着他的白衣,一幅宁静而自然美好的画面。
他皱了眉,“怎么这样的轻呢?”
臂弯里的她轻轻的仰脸,“轻?”
他低头望着她,“清儿有些瘦,太轻了,如果再多二十斤就刚刚好。”
“再多二十斤你就抱不动我了。”她的笑容像冬日里薄薄的阳光,透明又温软。
男子低沉的笑意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怎会?莫说二十斤,便是多长五十斤我也能抱得动你。你可别看我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但只要是清儿你,我又怎会抱不动?”
他将她抱到房间里,终是有些不舍得这样快离开,但她神情惨白他也不愿意使她倦惫,便只能无奈的离开了。
但是他永远无法忘记这一日,这一日,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寻找了很久的人是蓝清儿,他们之间迟来了十八年的兄妹感情,不论是时间还是距离都无割断,这样血脉相连的亲情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割断的,它一直被藏在了心底,也被烙印在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