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这个时候,需要章节高这样的人出手。他自从拆过章龙王庙后,就领导着红卫兵小将们到处跑着“破四旧”,他胆大,力气大,下得去手。众人一迟疑,他就知该他出场了。他像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样,从别人手中接过粪耙,挥舞起来,“哐”一下砸到椁上,只几个小小的坑,震疼了他的手。那是上好的松木,又拿油浸过。他那见多识广、啥都拾过、啥都摸过的手,还真的就没有劈过松木。这叫他有点恼,你说说,唵,挖你们的坟亏不亏,我们贫下中农在那万恶的旧社会饭都吃不饱,卖儿卖女,你们活着,吃的是山珍海味,你们死了,还躺这么好的棺材,还是两个,一个套一个。他的阶级仇恨越发被调动起来,那挥舞的姿势和力度就更加像英雄人物,挥着挥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是英雄。是啊,我就是新时代的英雄,我领导红卫兵小将们,就是要跟着毛主席,把从前那个旧世界彻底砸烂,砸脓。他向红卫兵喊:“你们还等啥,还看啥哩,还不快砸烂这旧世界的老余孽!”红卫兵们一拥而下,跳进坑里,劈的劈,撬的撬,人多力量大,终于把椁砸烂,扯出里面一层层的布料,皮子,书。现在,里面的棺材出现了,一起扑出来的还有一股香香的、凉凉的、奇异的味道。众人一鼓作气,用粪耙继续劈那松木。
更加浓烈和奇异的气味“呼”的一下从地里升上来,上面有胆小的人就转身往后跑。松木开启,但见那里面的人,安好地躺着。他们刚才扔他老婆时净是骨头,所以面对他的一切安好,连英雄人物章节高都有点吃惊。县太爷穿着蓝缎子大袄,黑缎子棉裤,头戴翻毛皮帽子,脚蹬骆驼鞍棉鞋。就像他只是在里面睡了一觉,他随时就要睁开眼睛,四处看看,问一下,天明了吗?他的眼睛闭得那么安稳,他睡得那么香甜,好像还做了一个美好的梦,一梦二十余载,他就要睁开眼睛,就要睁开了。章节高的嘴动了动,准备着要给他打招呼,他脑子里转着,该喊他啥,他是章柿的舅姥爷,那我也得喊他舅姥爷。他如果睁开眼睛问他们干什么,他就会像从前他拾东西叫人伸手抓住一样,洒脱地笑笑说,嗨,玩哩。是啊,玩哩,舅姥爷,可不就是闹着玩吗?这一切,谁说不是玩哩?我跟你没有一丁点仇和怨,可为啥要挖你的坟哩?这不都是革命的需要吗?形势的需要吗?革命是啥?形势是啥?那我哪知哩,您这山东回来的县太爷经见的事多,您总该知吧。
可是,那县太爷并没有睁眼,他来不及睁眼。在不到三分钟之内,他那安详润泽的脸像梅花一般,一朵一朵,开了,像水滴到地上一样,一点一点,砸出小坑,慢慢地变了色。不到十分钟,他的脸面目全非,再也认不出来。事后听到这些说辞的季瓷舅家人后悔万分,当时为啥不守在那儿,看看棺材打开的一瞬间,他的跟从前一样的脸呢?我们只想着被人挖了祖坟是天大的耻辱,都躲在家里,咋都没有想到他还是跟埋下去的时候一样呢?
几天后的会上,挂了几条绳子,展出了封建县太爷的东西,衣裳正像戏台上人穿的一样,大镶大绲,各种绸缎,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耀眼而温良的光芒,螺丝帽一样厚的钱,金的,银的,还有各式铜钱,黄铜的,红铜的,好几吊子。人们越看越对那万恶的旧社会心生仇恨,想起自己家那个时候吃不饱饭,卖儿卖女,想想现在自家闺女不知何方,走在对面不相识,章节高再领着振臂一呼,贫下中农立时就对着这些衣物开起了批斗会。
季瓷的舅家还有几箱子几柜子书,绸缎裹的皮,皮子包的皮,压出好看的花纹。统统被翻出来堆在院子里,只等着一把火烧掉。
季瓷的三舅给红卫兵说好话:“反正是要烧的,一把火烧了也是烧,还不胜做饭烧了呢,我保证,三天内烧光,一本不剩。”
红卫兵小将一想,也中,这叫废物利用。
这本书是蓝色的火苗,再扔进去一本,变成了紫色火苗,换一本,有蓝,有紫,还带点粉红,啊,彩色的火苗,真好看,一跳一跳的,扭着花纹拧着腰身绞着大辫子。一本一本的书扔进灶膛,火苗变幻着美丽而奇妙的色彩,热烈而缠绵地舔着锅底,从灶膛里向外蹿,那遥远年代的纸张和绸缎、皮革温柔而热烈地燃起彩色的火,在这家破落户的灶膛里燃了三天,做了九顿饭。
不止有书、有纸、有字画,还有一些零散的小摆设,凡是火能烧透的,都扔到灶膛里,快快地扔,晚扔一会儿怕再惹出麻烦。
第四天,红卫兵来检查,果真,书一本都没有了。可是不算完,据革命小将掌握的情况,他家还有两个金香炉,隐瞒不报,这本就是一大罪过,当然,现在拿出来也不迟,还算是对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拥护。
一家人装傻,哪有啥金香炉啊,那是假的,铜的,不是啥值钱东西,早就不知叫谁拿走了,不信,你们在家里搜啊。
既是敢说这话,那一定就是搜不出来,红卫兵小将草草在家里扫了一遍,料想是他们藏起来了。看来,不用无产阶级专政,他们是不会轻易服输的。季瓷的表哥,也就是那封建县太爷的侄子被红卫兵推搡着带走了。两天后爬着回来,身上到处都是伤。又把他老婆带走。不足半天,几个红卫兵兴冲冲扛着铁锨、粪耙来到家里,直奔院子角那棵桐树而去,只一会儿,挖出一大一小两个金香炉,扬长而去。老婆回来后,哭得在床上起不来:“你们不知啊,他们多孬,衣裳给我脱了,架在火上燎。”
“唉,算了,”家里人叹气说,“弄走就弄走吧,财去人安乐。”
和庙宇、古物一起消失了的,还有东乡郭湾那著名的擀杖黄瓜,那更是资本主义尾巴,非割不中。夏天的时候,一队红卫兵冲到地里把那些已经挂果的黄瓜秧全部铲除,就像当年郭湾人闯到别村的菜园里一样,不,比那气势还大,比那还愤怒,因为这是以革命的名义。村里人央求,都快结了,等结了黄瓜,这个夏天过去,明年再不种了还不中吗?不中,坚决不中,绝对不中,不中就是不中,咋能让这大毒草公然再长一个月,结出一个又一个资本主义的大黄瓜,这是立场问题。农民们到底觉悟低,横竖想不来这黄瓜跟立场有啥关系。革命小将年轻记性好,爱背诵《毛主席语录》,一段一段地背,你说啥人家都能用伟大领袖的话回复你。农民们不敢言声了,只在心里嘀咕,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坐着哩,啥时候知道咱种黄瓜的事了?秧捣了还不算,斩草除根还不中,还得到各家各户把藏起来的黄瓜籽搜出来。农民说,不用搜,没有藏,谁藏那弄啥呀,隔了年种下去也不中了。不中,还得搜,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民们就在心里骂,瞧你那王八孙样,你爹妈都没把你烧造好,不够成就出来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教导你这类成色的。
章节高从拆完庙,扒完坟,步步高升,又到县上和公社开了几回会,就当上了大队书记,走路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他的蛮子女人更是出人头地,在村里呼啸着来去,她的话,想叫你听懂的时候就慢下来,拿着腔说几句学来的半生不熟本地话,她不想叫你听懂的时候,就说她的家乡话,“哗啦啦,呜嘟嘟,咕噜噜”,比夏天的大雨下得还快,比颍河水流得还急,这多是她发脾气的时候。
你别看这女人脾气不好,可人家身体好,来了后一连生了三儿三女,个顶个欢实,一个都没板,成了河西章一道亮丽的风景。走起来连成线,坐下来一大片,自己看着怪好,人家看着不耐烦。不耐烦白不耐烦,拿眼睛剜人家也得等人家转过身给你个后脊梁的时候。这样的人家注定在村里就没人敢惹,章节高一当上大队支书,他家就成了村里的头等强势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