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给大队下了一个上大学的指标,推荐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弟。由章节高主持投票大会,每个生产队队长投票。本大队有两个候选人,一个是章楝,一个是河西尹的一个女高中生。
十五个生产队投票后,章楝得十二票,女高中生得三票。当场宣布,由章楝去上这个大学。这正合章节高的意。他早就想让他走了,他一走,再没有威胁,这河西章大队就是他章节高的天下。我才不管他去哪儿上大学,哪怕你去天上伺候老天爷哩,只要别在我眼前就中。章节高表现出对章楝空前的支持,叫他勤去公社跑着,早点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里。
章楝从公社得到确切消息,他将去天津大学。可他想当医生,他也不想出省上学,哥去了外省,他想离家近一点,就又去县上打听,有没有河南医科大学的指标。人家说,这天津大学是专门给你剩的呀,你是66级高中生,真才实学,才把你分到重点大学,你们公社书记专门交代的。
他回到家里,给季瓷说他不想去天津,可现在只有这一个指标了。季瓷说:“别叫人说你娶了媳妇就不想出远门,别管远近,别太恋家,总是个出路。”
“可家里没个强劳力,工分又少,我一去那么远,俺爹的身体……”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现在犯的回数少了,西平也长大了,我们几个抬他总是中的。”
春节过后,章楝告别家人,告别新媳妇罗北京,到天津上大学去了。
秋天种了麦,胡爱花抱着西芳来到西安。阿珍给西芳织了一个粉红色的毛线帽子,说这是上海最时兴的泥兜帽,她织得有点大,说这样能多戴几年。章柿和胡爱花一起把西芳抱到万寿路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戴着这个有点大的粉红色泥兜帽。取了相片,两个人说,这闺女眼咋这么小,你看,一笑就更小,这哪是眼,这就是拿席片划了条缝,就是在锅沿上磕了个口。可西芳不管这些,她还是该笑就笑,一笑小眼在那张胖脸上就找不着了。
胡爱花和孩子来了后,吃饭又成了问题,章柿的粮票显然不够,买高价粮吧,钱又紧张。阿珍好像知道他的难处,又拿来自家粮本,让把那上面的粗粮买走。章柿没有啥能报答她的,就给她安排轻活干。
公共汽车改叫人民汽车,公用电话改叫人民电话,一切都是人民的。街上有人吵架,吵不过的人质问对方,你还跟我吵,你家啥成分?对方如果突然张口结舌,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那不用说是富农或地主。贫农出身的人指着他的背影说,有本事你回来。那人只会走得更快。
正上班的章柿接到电话:“抓革命,促生产。你找谁?”
“为人民服务。我是南大门门卫,找章柿。”
“要斗私批修。我就是。”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家属在南大门,叫你出来,说你孩子发烧了。”
章柿跑出来,看到胡爱花坐在大门口的一堆水泥板上,怀里的西芳脸红彤彤的。他赶快背起,向西下那个缓坡去职工医院。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医生说是感冒了。打了一针,抓了点药,叫回去吃了发汗。西芳还因为那一针在“哇哇哇”哭着,章柿抱着边哄边往外走,迎面遇见阿珍的丈夫,瘦了很多,满脸愁容地往里走。
“小吴,咋了?瘦这么厉害。”
吴技术员看看他们一家三口,勉强点点头,苦笑一下,继续往医院里走。章柿很奇怪,平时见了都是很客气地打招呼。吴技术员和阿珍一起从上海来的,两个人在厂里是一对洋气人。“文革”前,青年工人都照着两个人的样子穿衣打扮。吴技术员手伸出来细白修长,指甲剪得圆圆的,说话轻声细语,对章柿这样土气的北方人也从来没有轻视的意思,再加上阿珍和章柿一个车间,而章柿是调度员,分派工作,夫妻俩就愿意对章柿有所接济,他们做得很自然很有诚意,从不让人感到这是交易。
回到车间,章柿问阿珍:“你家小吴病了吗?我看他去医院了。”
“他爸爸在我们这里,从上海来的,他是去给他爸爸开药,装着自己有病。”
他本来还想问,那为什么不带他爸爸去医院呢?只为用小吴的名字开药省钱吗?他爸爸病了,应该回上海治呀,比这里条件好多了。他看到阿珍脸色也不好,便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是需要回家去照顾老人,就每天早走一个小时,到时候用换休假顶上。”
阿珍摇摇头,走开了。
厂里贴出大字报,揭发吴技术员是上海资本家的儿子,资本家逃避批斗,从上海跑到西安,吴技术员窝藏资本家,自己装病,到医院开药。
章柿急忙找到阿珍说:“小吴开药的事,我可谁都没有说啊。”
“不是你说的,是他们车间人。他们不只整他这一点材料,还有他从前给好朋友说过的话。你看吧,大字报还会揭发的。”阿珍一下瘦了很多,脸更黑了,发着铁青色,眼里也没有了从前的静美光彩。
章柿心里很不是味,毕竟阿珍没有一点提防地给自己说了,她会不会怀疑自己呢?
“你今后不能再照顾我了,会有人告发的。你家是中农,是吗?”
章柿点点头:“下中农。”
阿珍的眼里露出一丝羡慕:“中农,多好啊,团结对象。”
“那,你家呢?”
“资本家。我们俩都是。”
几天之内,厂区、生活区贴满了吴技术员和阿珍的大字报,说他们是资本家的公子小姐。还给画了漫画,阿珍顶着满头的发卷,嘴里叼着烟卷,给吴技术员画了八字胡。两人头很大,身子很小,虫子一般。
吴技术员将父亲送上回上海的火车,向厂革委会请求,所有批斗让他一个人承担,免了阿珍的批斗。章柿说通了车间主任,又找了几个出身贫下中农的工人代表到革委会保证,他们在车间监督阿珍的劳动改造,让她在生产一线脱胎换骨,算是保住阿珍能够正常上下班,能够每天回家照顾孩子。
没完没了的批斗,猝不及防的推搡,连天彻夜的审问,不能回家,不能洗澡,吴技术员胡子拉碴,手指缝里黑乎乎的,离多远都能闻到身上一股味。
章柿从前上学时候,学到一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车间里,每个小组都在批,都在斗,从前看起来挺和气的人之间,突然变得话都不敢说了,工作也不知怎么干,你任务完成得好,说你以生产压革命;完成得不好,说你破坏生产;团结搞得好,说你一团和气,缺乏斗志;你谁都不理,啥都不说,只是工作,说你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
有一天中午,章柿给胡爱花说,下午在厂门口的东边可能要倒一卡车垃圾,他看到装垃圾的时候,工人图省事把一些废铜块装了进去。
“你抱住孩子,当玩儿一样,去拣一拣,我估计那有几斤铜,能卖差不多好几块钱。注意着,别叫熟人看见。”
“不会那么巧,你厂里几千人,几个认识我呀。”一听说有几块钱,胡爱花很激动,也很踊跃。
吃完饭后,章柿刚出门去上班,胡爱花就领着西芳去了。两个人走走停停,抱累了就哄着西芳自己走一走。爬过西去的那个大坡,来到天河厂的厂区,路过门口的时候,看到几个青年工人坐在平板电动车上,戴着黄军帽,那车无声地拐进了大门。胡爱花给西芳说:“芳,你快点长大,长大了到天河厂当个工人,中不中啊?”
“中啊中啊,当了工人就发一张票,排队去买大白兔。”
她牵着西芳的手,来到幼儿园门口,看到大门关得严严的,里面很安静。她把西芳抱起来,从窗户往里面看,小朋友正在午睡,每人一张小床,被子捂得严严的,露出小脑袋。胡爱花曾听长乐坡的人说日子过得窝掖。她不知窝掖是啥意思,人家告诉他,窝掖就是日子过得好,幸福,舒坦,关中人也叫作“铲”。这个中午,胡爱花终于明白了啥叫窝掖,一排排小孩,躺被窝里,被角再掖严实了,甜甜地睡,这就叫窝掖,俺河南人的说法就是吃不愁穿不愁,躺被窝里露着头。反正,幸福的日子都跟被窝有关吧。西芳手指头含在嘴里,向往地看着里面那一张张小床:“我也想上幼儿园,明天叫爸爸送我来吧。”
胡爱花心里说,你来不了这地方,咱没有户口。
到了厂门口,没有见卡车出来,娘儿俩向西走,走过几排巨大的平房,里面是车库,一个个红色的大铁门叫西芳很好奇,小手“啪啪”地拍打,听那沉重的回音。路过职工食堂,下一个缓坡,在花园曲里拐弯路上走了一遍,再走回来,来到苗圃栅栏外看了一会儿里面的各种植物。终于看到从厂门口开出一辆大卡车,出了大门向东开去,把一车黑乎乎的沙子倒在运输处门外的一片空地上。胡爱花抱起西芳跑过去,这才发现,她没有带工具来,原想着那铜块子被倒在地上,她拾起来就走了,却没想到要在这一车黑乎乎的油沙子里扒拉着拣。她在一个墙边找到个树枝,来到那堆垃圾前开始刨。西芳不知这是弄啥,也高兴地爬到垃圾上,不小心,一下子趴在上面。胡爱花把她抱到一边,吓唬她站着别动,再动里面有铁家伙,跳出来咬人,流毛毛血。西芳站在一边,老实了一小会儿。
真的扒拉出了几块铜,还有几块铁,胡爱花越来越高兴,越来越有劲,这一车公家不要的黑沙子,里面竟然有值钱的东西。她弯着腰,用那个树枝奋力扒拉着。时间过去太长了,西芳失去耐心,哭了一会儿,妈还不停下来,西芳一看无望,也就跳到这堆叫妈这么痴迷的垃圾上,弄得身上手上脸上全是黑。
“爸爸!”西芳突然高兴地叫。胡爱花抬头向西一看,不远的厂门口,章柿和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胡爱花扔了棍子,跳过去捂住西芳的嘴,捂了她一脸黑沙子,抱起来往一边跑。跑到一个墙角,却没有躲的地方,看到修车的地沟,垒出了半腿高的水泥台子,她抱住西芳,弯下腰,觉着不行,能看到后背,她灵机一动,背对着大路,坐在水泥台子上,把西芳的脸捂在自己怀里,像是喂奶的样子。西芳挣扎着要伸头去看爸爸,胡爱花按住她的头。听到身后不远的地方,那几个人说着话走过去,进了运输处的院子。她这才发现,天快黑了,已经到了快下班时间。眼看一车垃圾就要被她扒拉遍了,罢罢罢,赶快回家做饭吧。可是她来的时候,只拿了一个小布袋子,以为只几块铜,装进去就中了,可她还拣出了一小堆铁,袋子里装不下。她咬咬牙,脱下棉袄罩衣,里朝上铺在地上,把那些铁块子包进去,兜好了,引着全身黑乎乎的西芳回长乐坡。
星期天,一家三口带着这些铜和铁,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十五块两毛钱。胡爱花很高兴,她也能挣钱了。
“下回厂里倒垃圾你还给我说,我回去就缝个大点的布袋,再找个小铁耙。”金钱让她如此幸福,脸红扑扑的。
胡爱花盼着从天河厂大门里开出来翻砂车间的大卡车,那黑乎乎的沙子里有她的梦想,有她给亲人的布料、鸡蛋糕、牛奶糖。
会越来越多,快过年了,该放假了,却丝毫没有闲下来的迹象。
巩县人老夏凑在章柿耳边问:“想不想听豫剧?又这么长时间了。”
章柿点点头。
“晚上九点,到我家来。”
老夏是个戏迷。可是现在除了八个样板戏外,别的戏和音乐都是毒草,不能唱不能听。老夏悄悄搜集豫剧唱片,自己在家偷偷听,过几星期叫几个靠得住的老乡到家里听。章柿并不多爱听戏,不像他们,不听就难受得要死,可他爱这种大家悄悄聚在一起的感觉。他去的时候,老夏正在给窗帘上挂一个薄棉被,屋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都神神秘秘的,用眼神打招呼。
来了六个,加上他们夫妻两个,八个脑袋凑在小瓦数的灯泡下,俩孩子在另一个房间睡了。门锁好,从床底下拿出唱片,声音调到最小,八个人眼里闪闪发光,侧着头,耳朵伸得好长。“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老夏闭上了眼,轻轻地摇头晃脑。低低的唱声在屋里流淌。“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声音开这么大时,章柿曾出门绕到后窗户,顺着窗后的路走过,听不到,把耳朵贴在窗上,也听不到,所以他们每次就调到这个安全音量。“尊一声何元帅,细听端详,阵前的花木棣本是女郎……”他们每次把新找来的听完后,再把从前的都听一遍。从老夏家出来,路上都没有人了,只有他们几个,心里揣着一点满足和兴奋,在路口分散,各回各家。
这满足和兴奋还在心里没有散去,通知晚上在职工大学开会,批斗吴技术员和几个新揪出来的走资派,资本家的走狗,亲人在台湾的特务分子。
批斗前先有人在台上念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被批斗的人坐在后排,等待着上台。章柿回过头,看到坐在他身后的吴技术员,恍恍惚惚的,谁也不理,直着眼睛看前面的一片脑袋。后来他用大棉袄蒙住头,趴在桌子上。有人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吭哧吭哧”的声音,好像呼吸不畅,好像哽咽着在哭,又像是有痰卡在那里。他身边的人碰了碰他,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台上的人继续念报纸,仿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铿镪有力,义正词严。念完后,命令后排坐着的人站到前面去,接受工人阶级的批判。坏分子们一个个站起来,走上台去。吴技术员没有动,趴在那里,像是压根就没听到人叫他。台上的人大声叫他的名字,他仍然趴着,一动不动。那个“播音员”生气了,箭步冲下台来,大步流星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对着他耳朵喊他的名字,他仍然不动,用棉袄蒙着自己的头。“播音员”愤怒了,一把扯开他的大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