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难
老来难
离家还有二里地
比当年十里还要难
章楝分配来南阳工作已经一年了。
他在天津大学学制原定三年半,后响应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号召,他上了三年工农兵大学就毕了业。1975年夏天,和几个同学一起被火车拉到南阳地区一个还未完全建成的军工厂。随着火车在焦枝线上越走越进入大山深处,他的心有点凉。他原以为工厂在南阳市区,后来他想,在郊区也行。可是,火车又在山里走了几个钟头,走走停停,他们在一个叫马庄的车站下车,有一个大卡车来接他们。司机说,厂里离车站有十来里。
平原上长大的章楝想,十来里不算远,又有车,一会儿就到了。可是,大卡车在山里走了一会儿又一会儿,一个一会儿接着一个一会儿,就是到不了,好像这山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等到他们披着一身土来到厂门口时,章楝没敢问别的同学,只觉得他自己的心凉透了。这哪是他想象的工厂啊,大门没盖好,围墙没有围严实,更像是一个大工地。
安置好后,他强打精神给爹写了一封信,说他已经到单位上班,一切都挺好的,请家里放心。
号称十几里外的马庄车站,每天有一趟旅客慢车停靠,上下的基本都是他们厂里的人或跟他们有联系的人,厂里有一辆车去往马庄,主要是接送在马庄上下火车的人。他很快便经常坐着这个车来往于厂里和马庄车站,和司机也混熟了。司机说雨天的时候,他开着那车十分害怕,一不小心就有滑下山谷的危险。
章楝被分在设备科,负责全国进货。他找到厂领导说,他在这里专业不对口,他学的是民用计时,而这里却是做炮弹引信,还是请厂里把他退回到省高分办吧。厂领导一看这小伙子以为自己长了八只眼,心里很不如意,说,那你自己去找吧,省高分办如果同意回收你,你就走。
章楝经常坐着火车跑郑州,在他眼里,催货提货是个无技术含量的活,闭住眼也能干好,像爹那样略识俩字的人就能干,哪用得着他这个上了几年大学的人呢。
他头回去郑州出差,就来到省高等学校毕业生分配办公室,给人家说,把他分错了,他是学民用计时的,却把他分到军工厂,这不符合毛主席说的“让有技术的人到实践中去学”的指示精神,连对口都不对口,咋实践哩。高分办的人翻起眼看了看他,他们这么多年还没见哪个人来给他们说,你们把我分错了。对他说,你已经到工厂上班,就不属我们管了,你现在应该去找省国防工办。章楝打听了省国防工办的地址,找去那里,告诉人家他不对口,人家不理他,让他先回单位上班去。他去一回郑州便去省国防工办找一回有关领导,给人家申诉一回他的专业不对口。每回去拿一盒烟,进办公室给人家敬一根,跟人家坐着谈论毛泽东思想,背《毛主席语录》,他总能在人家接不上的时候给提一下,再递上一根烟,自己却不吸。人家有对《毛主席语录》不懂或记不清的时候,他也能说出来,办公室的人就不敢小瞧他了,再看他,浓眉毛,深眼窝,厚嘴唇,黄军衣里的白衬衣领子很白,坐在那里不卑不亢,不急不慢,便与他说点话,他都是对答如流,国内外形势说得头头是道。终于,省国防工办的人问他,那你说你去哪儿才对口?章楝说,我觉得我应该去手表厂或钟表厂,据我所知,咱省有三个手表厂,洛阳一个郑州一个新乡一个,我去这儿才算对口。国防工办的领导说,真服了你了,好吧,你回单位开介绍信,到我这盖个章,我们把你退回省高分办,让他们看把你分到哪儿合适。
章楝回到单位一说情况,厂领导想,这小子怪不得一来就口气那么大,原来人家在省上有人,反正他来一年也不在厂里待几天,成天跑郑州,也好,就把他退回郑州去。
高分办的人一看他真的把事跑成了,省国防工办都给他盖章了。
“那你看,洛阳、新乡你去哪儿?”人家问他。在此之前他已经去过郑州钟表厂,没有谈妥,他听说洛阳手表厂也在山区,就去了新乡。他办这件事用了两年时间。这叫他知道,这世上的事都要靠自己去做,你自己不争取没有人给你送到跟前。毛主席说得对,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罗北京生下第二个儿子的时候,他还在南阳,章守信就给孩子取名阳平。
胡爱花在西安生的女儿叫章西莹。西莹长到两岁,胡爱花在家坐不住了,只章柿一个月五十多块钱工资,他们三口吃、花,还要给家里寄,不用说常常吃紧,拆东墙补西墙,借了这个还给那个,章柿永远都欠同事钱。可她能干啥呢?听说天河厂有个五七工厂,专收她这样不识字的家属去干活,一个月二十七块五的工资。章柿去问了,人家说现在不要人,啥时要了你再来。
天河厂的工业垃圾现在统一倒到浐河滩了,有很多人去拣,胡爱花说,那我也去吧。第二天她抱着西莹去了浐河滩,半天后回来了,羞愧地笑笑,从兜里掏了一个铁钉出来:“拾的人太多了,男女老少都抢,我挤不上去。”
星期天的时候,章柿陪着她,两个人一个看小孩一个下到垃圾滩里去。章柿混在一大片人里面翻那些垃圾,他起身直直腰,看到河滩里几十个人,蚂蚁一样蠕动在一片黑色的工业垃圾上。他突然想,这些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虽不是多大的干部,虽不是多大的知识分子,可也是个小干部,是天河厂的技术员,工段长,给工人上技术课,可我现在也在这堆垃圾里扒。如果当时我没听爹娘的安排,不在家成亲,或者,我像班上的男同学一样,找了班上的女同学,她们后来差不多都上了各种各样的师范学校,都有工作,孩子也吃商品粮。他一个一个将那些人看过去,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都是外地来的农民,或者智障病残。他向河沿上看,胡爱花坐在那儿,怀里搂着脸儿圆圆的西莹。这个女人只知道一个劲地干活,一个劲地对我好,她想过我们两个的结合吗?
电线,废铁,破棉纱,纸板,他们的成果在房东家的后院慢慢堆得越来越高,攒得差不多了就把那些电线点上火烧。长乐坡的上空浓烟滚滚,烧完后把铜丝盘成疙瘩,把垃圾分门别类整理好,自行车推着,带到废品收购站去卖。
那几天一直下雨,没办法出门,好容易天晴了,又是星期天,一家三口又骑着自行车去了浐河滩。去了他们才知,那些风雨无阻的人早已把垃圾翻过好几遍,他们收获甚少。一会儿雨又下了起来,章柿说,算了回家吧。西莹坐在前边,胡爱花手里提着仅有的半斤废铁坐在后面。自行车在田埂上行走,下面一滑,车把扭了一下,车子歪倒在田里,胡爱花反应快跳了下来,西莹一头扎在田边的稀泥里,头把地里扎出一个坑,章柿扔了车子去抱西莹,赶快抹去她满脸的泥,检查一下,还好,没有伤着。胡爱花抱着一身泥“哇哇”哭的西莹,章柿推着自行车,在雨里往家走。
又一个星期天,章柿给胡爱花说,算了你在家看孩子做饭吧,我一个人去。胡爱花说,要是有同事碰见你咋办?章柿说,不会那么巧,这儿离家属区那么远。可是就那么巧,中午当他背着袋子过长乐路的时候,看到对面一个他们车间的工人。他想起这个工人说他姨家在长乐坡,可能是来看他姨的。那人低下头往东边走了走,假装没有看见他。他知道车间里有人知道他家属拾垃圾,有回阿珍拿了一件劳动布的衣服给他说,看看你爱人要不要这件衣服,很结实的。胡爱花再去拾破烂的时候,就穿着那件来自上海的劳动布衣服。
胡爱花发现一个院子里住的房客山东人陈大爷见天早出晚归,出来进去,手里提个袋子,虽然穿得不好,可隔三差五闻到他屋里飘出炖肉的味。有一天,她随着肉香味来到门口,叫声陈大爷,问:“我看你见天天不明就出去,可晚才回来,你是干啥活的?”
“我呀,拾破烂的。”
“那你都到哪儿拾呀?”胡爱花确信,她在浐河滩里没有见过陈大爷。
“我是上班哩,每月发工资,拿的不比你妮他爸工资少。”
“是吗?那你在哪儿上班哩?能不能叫我也去呀?”
“俺那没女的,那活你干不了。”
“大爷,我干得了,男人能干的活我就能干,我在老家跟男人一起挖河挣工分。”
陈大爷老乡在马腾空那里承包了一个大坑,附近几个工厂在那里倒工业垃圾,他老乡领一群山东人成立了一个垃圾拣拾组,每月按收入多少给大家发工资,他一个月能挣六七十块。胡爱花越听越高兴,求陈大爷去给人家说说,叫她也去那里上班。陈大爷说:“好,明我上班了去问问,只怕你吃不了那苦。”
“大爷,你好好给人家说说,只要人家要,没有我吃不了的苦。”她想能有人领她干是最好的,她这样的人最愿意有组织有纪律地干活,那样比在浐河滩有一顿没一顿强多了,那样她就是有工作的人了,同样是拾破烂,性质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晚上,陈大爷回来说:“人家叫你明天去见见面,你也去看看那个大坑,看你能不能干得了。”
胡爱花给房东大娘说好话,把自家钥匙交给她,叫她天明后照看一下西莹。一大早和陈大爷两人一起乘公交车来到东南郊的马腾空。下车后,在一片荒野中走了好长时间。太阳升起来了,照着眼前一个废旧物品搭建起来的房子。门口又搭着一个大棚,堆着各种从垃圾里拣出来的东西,破房子门口,竖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西安市马腾空垃圾拣拾组。这一切都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金灿灿,明亮亮。附近村庄的大喇叭里隐约传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胡爱花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地方,就冲着那个白底黑字的牌子——这还真是个单位,我终于找到舵手了。
垃圾车还没有来,几个男人坐在门口的棚子下说笑。在胡爱花听来,口音跟自己没啥区别。
一个看来是领导的男人站起来招呼,他把胡爱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好像对她的体格没啥可怀疑的。屋里走出一个女人,说:“走,我引你去前面那大坑看看,你要是不怕,就在这干吧。”
“陈大爷不是说,这没有女的吗?”往大坑边走的时候,胡爱花问那女人。
“刚才给你说话的,是俺家掌柜的,他承包的这个地方。你们都下到那坑里去的时候,我看着这些东西,招呼个炉子,晌午时给你们热个饭。”
大坑有几十亩地,三四层楼深,黑乎乎的被垃圾铺满。胡爱花头一回感到黑色是这么可怕,沉重,那一片油乎乎的黑色无声地向她示威。可是,如果这黑色的坑里真能拾出钱来,那它倒是我的恩人。
“车来的时候,你们要下到坑里去,顺着车倒的地方,一边拣,一边爬上来,袋子挂到胸前,越背越多,越背越沉,你看看,约莫一下你下去能上来不?这个活有的男人都够呛。没有星期天,大家换着休假,下大雨的时候统一不上班。”
“我能。”胡爱花不迟疑地说。她想,除此外还能有别的法吗?
把西莹掏高价送进天河厂幼儿园,章柿的粮票、布票、肉票、油票、糖票、副食票全都给了幼儿园,从今后连他吃粮也得掏高价去买。
下到深坑里的时候,收不住脚,像是往下掉一样“噔噔噔”跑下去,要不就用屁股坐住地上的垃圾一点点往下滑,她觉得那姿势不好看,好像自己有七老八十了一样。看那几个男人都是向坑底冲下去,她也就那样冲,这是需要功夫的,得把好脚底板,弄不好一头栽到黑色垃圾里,来个嘴啃地。她栽过两回后,慢慢抻摸着找到了感觉。在坑底站得远远的,看着那大卡车在几层楼高的坑沿上,一欠身,把一车黑乎乎的东西倒下,顺着坑沿滚下来。身穿劳动布衣裳,脚穿大胶鞋,双手戴大手套的他们就像蚂蚁一样依附着这些滚下来的垃圾,弯下腰,一手拿着小耙子,一手把翻出来的金属放在胸前挂着的大帆布袋里。真的像王头头女人说的,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爬。她咬着牙,不叫人家看出来她干不了这活。
一趟趟艰难的攀爬,一次次硬撑着,实在腰疼了,手撑住松软的垃圾,自己找一个相对轻松的姿势,暂且歇会儿。陈大爷小声问她:“行不行啊?别硬撑着,不行就少拣一点,那铁块子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袋子里就不那么沉了,你不说,没人知道。”
“不能那么着,大爷,天知,地知,哄别人哄来哄去是哄自己哩。”
胡爱花不舍得坐人民汽车,叫章柿天天接送她,送得离马腾空还有两三站的时候,她下来走,叫章柿赶快回去叫醒小孩送去幼儿园。下午章柿接了西莹,带在前面横梁上的小木板上,再去接胡爱花。胡爱花下班后沿着马路逆向往回走,在哪里碰上就在哪里跳上自行车后坐,一家三口回家。有一回他刚拐上去马腾空的路,就见胡爱花在路边等着,问她咋回来这么早,说是今天活少,十里路一直走回来,走到这路口不敢走了,怕走两岔里,等半个钟头了。没有表,也不知时间,只有憨等。
拣拾组每月五号发上个月工资。她是二十三号去的,她想,不知道人家给我这几天算不算钱哩,不算也罢,权当试工了。听到王头头叫大家领钱的时候,人家“哄”的一声去了屋里,她装作没事人一样,一个人坐在大棚子的边上吃她带的午饭,一块干馍就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