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天坐到黑夜,从喧嚣坐到夜静,在候车室里奶奶讲了几个瞎话,叔叔说了好多故事,终于等到那个神圣的时刻,西芳被奶奶扯着手,来到站台上。要上车的人大约几十个人,西芳一个个数过去,数到快三十的时候,看到南边耀眼的灯光照过来,黑夜一下子华光万丈,大地“轰隆隆”震动着,轰响和明亮慢慢近了,火车像一个巨大的梦幻开过来,车头的灯光一晃而过,车厢一节一节,从眼前闪过,缓缓停下。章楝大呼一声:“坏事,坏事!”但见火车上人装得严严实实,黑压压一片,停下来后,好几个车门不开,只能看哪个车厢下人,趁门开的时候挤上去,只能拼命往上挤。他大声喊着西芳的名字:“紧紧拉住奶奶,拉好!”又给季瓷说:“娘,跟着我跑,我去那个门,等着你。”他背着所有的行李,疯狂地向三节车厢外的南边跑去。跑到那个开着的车厢门口,对着挤扁了一张脸的列车员说好话:“别关门,我娘和小孩在后面。”他扒住车门往后看,西芳跑在前边,拉着季瓷的手,近了,近了,天爷呀,拉住我的手,拉紧,上来了!季瓷先把西芳推搡上去,她手扒车门被章楝拽了上来。车门在季瓷身后关不上,季瓷紧紧贴在章楝身上,把西芳搂在怀里,西芳觉得自己被挤得变了形,眼珠子快被憋出来了。列车员满脸愤怒和嫌恶,奋力关上车门。
惨白灯光照着的,全是人的脸,疲惫的,愤怒的,忍耐的,变形的脸。车还没有开动,一定还有车门上吊着人,窗口吊着人,一定还吊着骂声,哀求。下的无论如何得下去,上的说啥也要上来。这是一场战争,必须打赢,每个人都要取得胜利。西芳惊恐地仰着头,她看不到大人的脸,她不知道人们脸上是啥表情,她只看到那惨白的灯光焦灼不安,狂躁异常,她由刚才上不了车的恐惧变为现在人群拥挤的恐惧,这是她压根没想到的,她只想着去西安的美好,却不知西安之旅是由恐惧和焦躁铺就的。她被紧紧按在奶奶怀里,感到窒息。列车员怒火万丈地从门口往车厢里挤,章楝跟在她身后,叫季瓷跟上他。列车员只挤过几个人就回到她自己的休息室了。前面没有人开道,章楝停下来,问季瓷:“娘,这是厕所,你解不解手?一会儿进去再往出挤就太难了。”季瓷说:“解解吧。”她想起码里头宽松点。章楝把厕所门勉强推开一条缝,见里面挤了几个男人,像洋火匣里的洋火棍,笔直直齐挨挨站着,看来,上厕所是不可能了。季瓷说:“那咱就站这儿吧,里边不也是挤吗?”“不,得往里挤,站在座位边上,有人下了,咱能坐那儿。”章楝在前开道,引领着二人在人堆里艰难地挪动。每走过一个座位,章楝就赔着笑脸问,请问你到哪儿下?他想问出个到郑州或洛阳、巩县下的人,好提前订下人家的座位。不想大多都是在西安下,有几个人说,座位早有人问下了,三五个小时前他们的座位已经属于站在边上的人。
不停有人从身边硬挤而过,烦躁,惊恐,挤迫,疼痛,吵闹,西芳的忍耐达到极限,她放声哭起来。季瓷哄她,别哭别哭,你再哭,那列车员过来叫你下车哩,你看外面黑成啥了。西芳不管这些,仍然大哭不止,座位上一个女人斜眼看了她几回,终于厌恶地对季瓷说:“把小孩子管管好,别叫她哭了,烦不烦,人都睡不成觉。”季瓷说:“好西芳,别哭了,看嘴都哭干了。”“乡巴佬!”那女人恶狠狠地说。章楝不干了,对着那女人说:“谁规定这火车只准你城里人坐不许农村人坐?唵,你站起来,给我说清。”伴随着他们对话的仍是西芳的哭声。旁边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跟那女人一样,一口南方话:“站起来了怎么着?”眼睛瞪着章楝。“你说怎么着?”“你说怎么着?”两人越过脚下、腿下的人,大无畏地往对方跟前凑。季瓷一手搂着西芳一手去拉章楝:“你少说一句,都是出门哩,置这气弄啥,你回来,听到没?”西芳吓得不哭了,睁大眼睛看着叔叔和那个靠窗的男人像两块吸铁石,拼命挨近对方,眼看都要够着了。“打,打,死里打,打死一个少一个。”车厢里有人喊,那是坐困坐烦了的人。西芳想,这火车莫不是个怪物,装进来的人都会变得烦躁。章楝不负众望,手疾眼快,率先捣出去一拳,那人一闪,打在脑门边上,也冲出一拳,被章楝提前躲开。那人不服,跃出座位要再打,被那女人拉住:“算了算了,跟乡下人生气没用。”到底南方人聪明识实务,女人一劝,“噌”一下坐回到自己座位上,因为已经有站着的人拼了命往里挤了:“不坐不是,坐得难受了,叫咱坐会儿。”
“啥叫算了?啥叫算了?有本事你站起来,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人没见过,啥光棍没收拾过,我怯你?咱俩下车去,下一站就下,你敢不敢?”章楝正是狂妄的年纪,一点不饶那南方人。
季瓷一声赶一声吵着章楝,不叫他再出声。事件的导火索西芳倒是一声不吭,贴在奶奶怀里,嘴唇干裂。
南方人也是累了,不一会儿头靠椅背睡着了。
前面又到一站,章楝给季瓷说:“娘,这样不中,我把你们送到西安,要不我不放心。”
西芳脑袋里“嗡嗡”直响,心里兴奋害怕得睡不着。零点以后,车过郑州,西芳站着靠在奶奶怀里,奶奶靠在一个座位靠背边。列车员从车厢里挤过,用胳膊把人拨来拨去,在她眼里,这些拼了命挤上火车的人太可气了:你们赶着赶着挤到这车上一个紧贴一个,还不谦让一点,一个个横眉冷对找死呀。她边用胳膊拨拉人边说:“也不知咋想的,非得赶着这几天出门,还嫌挤,要是大年三十来坐火车,看还挤不挤了?一个人都没有。”她走一路嘟囔一路,里面的一个重要信息被季瓷听到了,她事后把这个信息告诉章柿,告诉章柿的同事,告诉河西章所有的人,让大家过年坐火车只拣年三十出发。
火车晚点,中午一两点才到西安。站台上,早有章柿、胡爱花领着西莹伸长脖子等着。五六岁的西莹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剪个娃娃头,又白又漂亮,她从没见过这三个人,在章柿的指点下,喊着奶奶、叔叔、姐姐。
天河厂南大门的西边,有一片巨大的沙子堆,是孩子们的乐园,西芳一个人在那上面垒了房子、花园、床、沙发,这时正是孩子们都上学的时候,而她是河西章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过年临走的时候,奶奶去老师家给她请了三个月的假,她可以在西安尽情玩。她喜欢一个人玩,她跟别的小孩玩不到一起,跟妹妹也玩不到一起,因为妹妹爱告她的状。两个人正好好地玩着,爸爸回来了,西莹会突然变脸说,爸爸,西芳刚才打我。她不叫她姐而叫西芳。西芳睁大眼睛看着谎话从她小嘴里那么利索地蹦出来,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爸爸对她说:“你为啥打她?你比她大好几岁,好好领着她玩。”西芳气得一扭头走开,不理两个人。爸爸常常是回来取个东西或回来给奶奶说句啥话,一转身又走了。西莹过来叫姐,西芳气得问她,我没打你,你为啥说我打你,西莹拉起她的手说,我错了,下次不了,对不起,敬个礼,放个屁,臭死你。西莹长得好看,穿得也好,小手伸出来软软的,跟西芳站在一起不像姐妹俩。西莹耍赖不去幼儿园,可在家几天后,见姐姐不爱理她,奶奶也不像她想的那样由着她性子来,就又回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