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冲动李君!”
“你看你这中文,”李茂才好为人师,终于捏着郑责的短脚,便滔滔不绝说道,“现代中国不叫人君,男的叫先生,女的叫夫人小姐太太,在农村,女的叫她丈夫‘孩子他爹’‘孩子他爸’;男的叫他夫人‘孩子他娘’‘孩子他妈’,这还是北方的说法,中国南方就更加五花八门了。但无论南北方,都没人称对方‘君’的,‘君’字是中国古人的称谓,比如女的喊自己丈夫叫‘夫君’,称那些道德高尚、有学问的叫‘君子’,骂那些无道、没有道德的皇帝叫‘昏君’……可你现在在中国这么叫,‘某某君’,人一听立马就说,这日本人!”
“一个‘君’字这么大学问?”
“好好学吧!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你学一辈子也只是沧海一粟,知道什么叫沧海一粟吗?”
郑责摇摇头。
“‘粟’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粮食,沧海就是大海,太平洋,太平洋里面一粒粮食,你说你才学了多少?但是你别学现代中国人,现代中国人抛弃了他们文化中最精髓的部分。罢黜百家独尊儒学,从汉代开始中国就开始走向衰败了。”
“不是有唐朝吗?”
“唐朝确实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最伟大的时代,但唐朝还有春秋战国时期那种活力和伟大的思想家吗?没有了,唐朝只出诗人,李白、杜甫。我们日本学的就是唐朝文化,佛教、建筑、和服、榻榻米全都是中国唐朝时期的东西,可你现在去看看,在中国还有唐朝的东西吗?我们日本有学者说,中国的古代文化全都跑日本去了。所以,中国军队在我们面前不堪一击!”
“既然不堪一击,为什么打了五年还没有胜利?”
“那是因为中国国土太辽阔,人口太众多了。从中国北方到南方,比如四川重庆,开车要一个多月,步行要一年,我们是在打仗,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往纵深推进,五年你觉得很长吗?”
“为什么还要刺杀他们的首长?”
“那是为了加速胜利。”
“首长不这么看。”
“那他怎么看啊?”
“他说,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我们现在已经站在山顶,以后全都是下坡路了。”
“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说,刺杀永远是弱者的表现,比如说荆轲刺秦。”
“可我们不是那时候的燕国!”
“首长说,我们更像三国时的蜀国,兵强马壮,屡战屡胜,但最终还是让魏国灭了。”
“诸葛亮派人刺杀过曹操吗?没有吧?”
“所以说我们的信心还不如当初的蜀国。”
五
李茂才绑老爷子时给他打了一针,送司令部时也曾特别关照,不要在房间里留下任何痕迹,被褥床单枕头里外全新,就连喝水的茶缸,吃饭的碗筷,也都是从街市上买的。教科书上说,当一个人一觉醒来不知置身何处,不知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往往是他最迷茫最困惑,也是他最软弱的时候,如果这时候出手,往往能出其不意取得最理想的效果。
现在,李茂才准备出手了。
“老爷子!”
他走近床边时,老爷子正躺那儿闭目养神。
“老爷子,我来看您来了!”李茂才将一篮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老爷子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你谁啊?”
“八路军延安工作队李茂才。”
老爷子摇摇头说:“不像。”
李茂才吃惊道:“不像什么?”
“不像八路。”
李茂才上下打量一下自己,不知什么地方出纰漏让老爷子抓着了:“您说说看,我什么地方不像了?”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您大名鼎鼎寮海正德堂陈老先生谁不知道啊?”
“知道就好。‘查其症,寻其根,复其平,求其正’,察言观色追根寻源从来是我们正骨医家的拿手好戏,‘骨错缝,筋出槽’我都能给正了,何况看一个人的本色来历?”
“老爷子您再好好看看!”
“我给人治病从不多看,一眼就成。”
“那您给说说,我怎么就不像八路了?”
“知道什么叫精气神吗?”
“请老爷子赐教。”
“《周易》里有句话叫作‘原始反终’,懂这意思吗小伙子?”
李茂才傻了:“不懂。”
“世间万事万物都能从其本始本源,推导出它的最终结果。‘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精气是个什么东西?游魂怎么变的?连鬼神是个什么样子都能知道。研究一辈子易经,我也没那本事,但看个把人,比如你,用不着‘原始反终’,精气神,神色气色精神头大概齐一看,八九不离十。”
话到这份儿上,原先想从老爷子那儿套个话摸个底顺便再给刚子带个信什么的统统不做这梦了。李茂才只是好奇,一瘫子、糟老头子竟有这样的本事神通,不仅看出他不是八路,说话一套套,什么精气神,“原始反终”,云山雾罩神乎其神,可到头来他也没明白,老爷子是怎么看穿他的。
“老爷子,那您‘原始反终’,看看我的本始本源怎么个情况?”
老爷子闭上眼睛,过了会儿说:“你能修炼到这份儿上,也实属不易了,非要我点破吗?”
“点破点破!”
“那我就不客气了。小伙子在中国待几年了?”
这么说老爷子早已经推出自己的本始本源了?李茂才脑袋嗡的一下。他从来以中国通自居,对自己在语言上的天分,和对中国人文地理、风俗习惯、人情世故方面的了解深度颇为自豪,今天老爷子只拿针轻轻戳了一下,他这只皮球就全泄气了。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李茂才都快忘了自己干吗来了。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不是中国人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法眼。那您能告诉我您现在在哪儿吗?”
“我还在寮海对吗?”
李茂才笑而不答。
“既然我还在寮海,那就不是土匪绑票。再说我们家现在穷得叮当响,绑了也拿不出什么钱,你又是个日本人,那我肯定在宪兵队或者你们联队司令部啦?”
李茂才再次为老爷子的睿智折服:“既然您无所不知,您能猜出我们请您来这儿的真实用意吗?”
“你们这不叫请,叫绑!至于绑我来干吗,是因为刚子?”
“老爷子,既然话都说这份儿上了,您能配合我一下吗?”
“你知道刚子是干吗的吗?”
“当然。”
“既然知道还让我配合什么?”
“这么回事,前年你们家住过一个南洋女人叫织田加代是吗?”
“我明白了,你们根本上是想找这南洋女人,刚子怎么说?”
“刚子答应帮这个忙了。”
“那你们直接找他不就得了?干吗兜这么大一圈子把我弄这儿来呢?”
“不是您老人家说话好使吗?”
“弄一双保险?生怕刚子不听话再搬我压他,是这道理吧?”
“明人不说暗话,是的。”
“哎小伙子,你听说过有句粗话叫‘脱了裤子放屁’……”
“纯属多余?”
“是这意思。你们也不用脑子想想,我要说话管用,他能在皇协军里干三年医官吗?”
“您不同意他做医官吗?”
“我不同意他在皇协军里做医官!”
“为什么?”
“你觉得一个中国老头子愿意他儿子助纣为虐吗?懂我意思吧?”
“可是……”
“我这儿没有可是。小伙子,你现在知道我怎么看穿你的吗?这儿,”老爷子指指脑袋说,“你在中国再多住上几年,中国话说得再好,可你这儿还是个日本造。”
“您能举个具体例子吗?”李茂才真的服了,心服口服。
老爷子瞟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果篮:“八路军从不送果篮,他们也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