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帘子洞位于东乡村西北方向约二十华里处,因洞口藤条密布如帘子而得名。洞外地势陡峭险峻,人迹罕见。张大川仰望岩壁上藤蔓如织,根本分不清洞口所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刚子与张大川,一个是混迹于寮海街市的皇协军医官,另一个是日本皇军精锐们的教授,两人间的差距判若天地。在张大川眼里,刚子不过只是个工具,诸如车辆,抵达彼岸的船只,或是一团随他揉捏玩耍的面团。在他看来,刚子虽聪明可是胆小,虽仗义却流于油滑,有正义感但必须囿于他家族利益之内,这类人张大川见多了:有一定文化程度,精于计算,骨子里渗透着顽固的农民意识,趋炎附势攀龙附凤,就像眼前这密密麻麻的藤蔓,不论他们如何攀附,最终只能是藤蔓而非参天大树。
本来,当从李茂才那里了解到在货轮、酒楼以及往后所发生的一切之后,就应该及时修正对刚子原有评价了,但他没有。贵族式的自负、固执和居高临下使他不愿意正视这样一个事实:战争可以改变一切!
刚子正在发生着质的蜕变。教师团事件,平子牺牲,延安工作队与老爷子失踪,货轮上取货与酒楼劫持李茂才,刚子一直被各种事件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出他原先的生活圈子,走到他无路可走,他才急了,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他要挣个鱼死网破了!如果说,劫持李茂才还是他懵懵懂懂一种下意识举动的话,那这次他约张大川,就是变被动为主动的开始。
高大栓在底下学了声鸟叫,岩壁处缓缓降下根藤条将张大川拉入洞内。洞口往下缓缓伸展,延伸到一个巨大的怪石林立的所在。张大川还未看清楚洞内情形,几条大汉围上来并下了他的枪。
“你们是谁?!”张大川显得很愤怒。
其中一条大汉抱拳微笑道:“得罪了,张队长。”
“刚子他人呢?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
“刚子说了,他就一街头混混,不像您张队长延安来的那么英雄。”
说着,几人七手八脚用藤条将张大川捆成个粽子,扔在地上。
张大川冲洞里边喊道:“刚子,你必须对你的行为负责!”
“刚子还说,他见了您害怕,所以委屈您先在这儿躺会儿。”
说完,这几人便消失在洞的深处。
这些人大概就是刚子在皇协军的兄弟了。老爷子,还有林娇娇和孩子都在自己手里,张大川不怕刚子犯浑,问题是明天就要出海见织田加代了,时间上他拖不起,万一刚子扣他个三五天,不说织田加代,连采访这样的大戏怕都赶不上了!本来,他只是把刚子当成块手绢,想擦完后再扔了,给明天上路弄个好心情,没想现在竟让人捆成粽子扔在冰凉潮湿的地上,听候发落。恼怒之余他又有几分后悔。
临行前他交代高纪兰和王山田,让他们各率一队人马保持距离尾随跟踪,等他发出信号后再动手聚歼,区区一队皇协军兵马,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所以在临出发前,包括张大川在内,所有人都带着一种郊游的轻松心情。谁也没想到,刚子会来狠的。
张大川躺在地上,看见黑暗处闪起一团亮光。亮光随着脚步声渐渐地逼近,最后停在他上方。
“是刚子吗?”
刚子蹲下身子,侧脸看着张大川笑道:“这不是张队长吗?”
“我命令你赶快把我松开!”
“对不起张队长,这儿我是老大,我说了算!”
刚子挥挥手,两名大汉扶起张大川,让他斜靠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对刚子。
张大川喘了口气,激愤道:“刚子,难道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对待八路军工作队的吗?!”
“你救谁命了?啊?”
“难道二芬没告诉你,我们已经把老爷子接到东乡村了吗?”
“从哪儿接的?”
张大川发觉自己又犯了个错误,他将“救”说成了“接”字,一字之差,意思却天壤之别!他赶紧修正这个错误说:“你知道为救你们家老爷子,我们付出多大代价吗?!”
“你刚不是说‘接’吗?怎么一会儿又变成‘救’了?”
“刚子,我警告你不要咬文嚼字胡搅蛮缠!老爷子就在东乡村,你要不相信的话现在就随我回去,让他亲口告诉你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在见到老爷子前把我咔嚓了?”
“乌七八糟你都想些什么呀?!要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共产党的队伍,人民子弟兵吗?!”
“说得比唱还好听,你要是真八路,就不会逼我拿织田姐换老爷子,更不会让李茂才跑轮船上扣杨子敬的货了!你要是真八路,杨子敬独立旅他们就是假货!”
“你听我跟你解释……”
“甭费那么多话,郑责是你贴身警卫吧?他怎么去鬼子宪兵队了?啊?!”刚子掏出枪顶在他脑门子上。
刚子必须去死!立即,马上!张大川已无心再玩这个游戏了。他面对刚子的枪口,平静地道:“如果你觉得这么做能解开你心头所有疑虑的话,那就开枪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刚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拽出一盘导火索塞张大川屁股底下说,“坐上一百公斤炸药感觉怎么样?”
“我看不出一枪洞穿和粉身碎骨有什么不同。”
看张大川如此镇定,刚子心里不免有几分失落:“这么说张队长真的是视死如归啦?”
“我只是痛心,我堂堂一个延安工作队队长,不是死在鬼子而是你的枪口之下!”
刚子犹豫了:万一弄错了呢?万一他真是延安来的队长呢?
张大川一眼看出刚子的犹豫,说:“你对我有误会这我不怪你,因为对敌斗争从来就是曲折复杂的。你看这样行不行,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们折中一下,我写一封信给高纪兰,让她亲自把老爷子带来这儿,你呢,见到老爷子后再放我回去,我承诺以后绝不打击报复,这样行吗?”
刚子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点上根烟狠狠吸了一口:“你带纸笔了吗?”
“带了,在我身上。”
边上一名兄弟从张大川身上搜出纸和钢笔,又解开张大川手腕处的藤条,让他歪歪斜斜写了一张便条:
纪兰同志:见字如面,请速将陈老爷子护送至东乡村西北方向黑豫口帘子洞与刚子老弟相见。我一切安好勿忧。切切。张大川即日。
刚子接过纸条看了一遍后,将“我一切安好勿忧”一句涂黑抹去说:“脱了裤子放屁,纯属多余!”
“行,删就删吧,还有什么问题?”
“高纪兰她认识这儿吗?”
“你派谁去送信?让他带过来不就行了?”
刚子将纸条交给那位兄弟,又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后对张大川说:“张队长,说话算话,咱这篇就算翻过去了;你要是出什么幺蛾子,对不住,你屁股底下这堆炸药可不答应!”
二
与张大川失去联络后,高纪兰一直在帘子洞附近等他信号,王山田那边已经派人催过两回了,高纪兰回答就一字:等!
她毫不掩饰对老师的情感,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因为这次行动,因为行动中的纪律,她早就冲上去骑老师身上了。高纪兰出生于中国东北,但她血管里流的却是大和民族的血。她曾比较过中日两国女性的异同:中国女性外表柔弱,骨子里依旧柔弱,但日本女性却是,外表上比中国女性更柔弱,但内心要强大得多。如果说中国女性是一杯水,那日本女性就是一团火;中国女性是一杯茶,从本质上说,日本女性就是一杯咖啡。
但,该死的战争使得她这团烈火只能在体内熊熊燃烧,而她所崇敬的老师却在隔岸观火。有时候,高纪兰觉得自己都快让这火给烤干了!
她不明白老师怎么了,明摆着是个圈套非要往里钻,是老师艺高胆大根本没把刚子放在眼里,还是另有深意?说老实话,她从来没看上过刚子,也不看好,在这点上她和郑责李茂才以及绝大多数学员看法惊人一致,觉得老师过于高看和倚重刚子,套句中国话来说,就是太把他当回事了。他不就是个皇协军医官,不就跟织田加代有那么点渊源关系吗?她本来就不很同意老师以织田加代为突破口的计划。以她的看法,与其这么辛苦从刚子嘴里撬出织田加代的下落,兜这么一大圈实施零号计划,还不如端掉独立旅直接切入算了。她跟老师谈过她这个设想,老师笑笑没说什么,但看意思根本没当回事。高纪兰自尊心小有受伤,但她还是希望真理在老师那边,而她,不过是一管之见杞人忧天。
可现实结果却被她不幸言中!
老师中断联络已两个多小时了,音讯全无。王山田组朝她这个方向靠拢后,几十号人对帘子洞形成一个半圆形包围圈,狙击手或在树上或在岩石后用瞄准镜对准洞口,但她和王山田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帘子洞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如果老师已陷刚子之手,任何轻举妄动都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你看怎么办?”高纪兰问王山田说。
王山田沮丧地摇摇头。
在会合之前高纪兰早撒出一班人马勘察地形去了,看有没有其他入口或别的什么通道,可到现在一个都没回来,急得她直搓手跺脚道:“真急死我了!”
“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出发前你为什么不拦着首长?!”
王山田话语中带有埋怨的意思,可能高纪兰敏感了,她甚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
“我们都是首长的学生和助手,保护首长是我们的共同职责!”
“都什么时候了扯这些有用吗?有工夫琢磨琢磨怎么营救首长吧!”
“我这不正琢磨着嘛!”
“那你再捎带着琢磨想想,万一首长那什么了,我们这帮人怎么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混蛋!”高纪兰满脸通红,顺手给了王山田一巴掌。
王山田正要发作,一名队员带着刚子那位送信兄弟来到他们面前报告说:“我们拦截了一名可疑分子,他说有重要情况报告。”
高纪兰瞟了这人一眼问道:“你谁啊?”
“刚子的兄弟。”
“刚从洞里出来?”
“是。”
“里面什么情况?”
“刚子一时没搂住,把张队长给绑了。”
“啊?”高纪兰与王山田对看一眼,“刚子,刚子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刚子他老爷子不也在你们手里吗?这是张队长写给你的信,你自个儿看吧。”说着他将张大川写的那张纸条交到高纪兰手里。
纪兰同志:见字如面,请速将陈老爷子护送至东乡村西北方向黑豫口帘子洞与刚子老弟相见。切切。张大川即日。
“刚子把首长当人质了!”高纪兰将纸条递给王山田说,“你看看吧,我们俩谁回东乡村?”
王山田朝队员使了个眼色,队员便将刚子这位兄弟掀翻在地,顺手从身旁扯了一把杂草塞进他嘴里。
高纪兰惊讶地看着王山田问:“你疯了!首长还在刚子手里呢!”
王山田轻蔑地瞥了一眼高纪兰说:“你真是让首长给宠坏了!你再好好看看首长这几句话,他真是让你拿老爷子去换人质吗?!”
高纪兰又细细看了一遍,恍然大悟:首长这是让我们天黑之时从西北方向入洞呢!
黑幕渐渐降临,火把也都已经烧尽了,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刚子傻了,因为他当初计划里边,根本就没包括黑天!
黑天让刚子成了个瞎子,他先发制人的优势丧失殆尽,他正在失去主动和控制!
“张队长!”
没有回答。
他朝四周摸了一圈,没摸着张大川,便更大声喊道:“长发!顺子!”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颤抖中带有一丝恐惧。
他两位兄弟也没有应答。
刚子想起口袋里还有一盒火柴,他划着一根想看看人都跑哪儿去了,可没着一会儿它就灭了,他又接着划了第二根、第三根,等他划到第五根时,他终于用这根火柴点着了导火索:“张大川你给我听好了!你再不出来我他娘的跟你一块儿玩完!”
导火索嗞嗞冒烟、快速燃烧着逼近埋在石坑里的炸药包。这回真他娘死
了!刚子闭上眼睛。他完全有时间掐灭导火索,但他没这么做。他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是:要是张大川没在山洞里,那就亏大发了!
炸药并没有爆炸。张大川在最后一刻合身扑上掐灭了导火索。
刚子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有个人影坐地上喘着粗气。
“张队长?”
“唔。”
“你还活着?”
“废话!”
两人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神魂不定,都有点晕。只是张大川回神快了那么一点,“话”音未落之时,他已翻滚到刚子跟前,以柔道中“大腰”手法抱住刚子,然后从背后直接摔到地上。刚子顿时被摔得头晕眼花背痛欲裂,哇哇叫道:“你他娘的真摔啊!”
“你刚才点火是假的吗?!”张大川将刚子五花大绑,并打了个死结。
“我喊你你不应啊!”刚子躺地上回应道。
张大川蹲地上看着他反问道:“那你就来狠的?连自个儿一块儿炸死也在所不惜?”
“反正现在我们爷儿俩全落你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你大小便吧!”刚子绝望地闭上眼睛。
张大川拍拍他脸说:“这么快就放弃了?”
刚子突然睁开眼睛问张大川说:“反正也活不成了,临死前你能不能给我句实话?”
“说!”
“你们到底是不是八路?”
“你说呢?”
“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
“说不上,只是这么觉着。”
张大川坐在边上一块巨石上叹息道:“你可比老爷子差太远了!”
刚子挣扎着想要起来:“你把老爷子怎么了?!”
张大川一脚踏在刚子身上:“躺着别动!我们费心尽力把你老爷子从鬼子手里夺回来你想想,我能怎么他呢?反过来再看看你,安炸药设圈套还弄一帮皇协军兄弟打伏击,干什么呀?拿我当人质换你们家老爷子?你恩将仇报是不是也太不自量力了?!”
刚子不置可否“哼”了一声。
“既然你刚才问到了,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吧:我,姓上原,名大川,是大日本帝国中野特种学校的一名教授,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鬼子,我这么回答你踏实了吗?”
这回真的死定了!刚子方才问张大川时心存侥幸,如果对方还拿八路说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现在这狗娘养的上原大川居然承认他是个鬼子,既然承认自己是鬼子,他还能留活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