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又问:“闯王,你原打算在敬轩这里歇息两三天,怎么同敬轩一见面就急着走,是看出敬轩不可靠呢还是因为官军在谷城的耳目众多?”
“官军的耳目众多是一个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来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觉得敬轩的那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生得鹰鼻子鹞眼,不是个善良家伙。昨晚在酒席筵前,这家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说话很少,分明是范增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已达,在此多停留没有好处,不如走为上策。”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一个料不到,连老本儿就赔上了。”
“为着大事,有时也不能不冒几分险。我要是听补之他们的话不亲自来一趟,敬轩就不会有决心明年麦收之后起事。”自成说到这里,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担一点风险是值得的。”
到一个村子外边,自成回头望望,觉得已经走了大约三里多路,而张献忠等一群人马仍然站在三岔路那里向他们张望,他心中更加断定张可旺和徐以显的来意不善,而献忠正在犹豫。他没有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等转过小村庄,才狠狠地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当李自成一干人马走进小村时,张献忠向他们最后望一眼,反对杀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风。目前,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同别人配合作战才能够对付官军,打开新的局面。如果杀了李自成,会使罗汝才等许多人对他寒心,没有人敢同他合伙,剩下他一个巴掌就拍不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震。他又想,清兵在关内不会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畴和孙传庭还会领着人马回来,说不定还会调来很多边兵。如果干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应付……
“对,留下自成!”他在心里说,“留他在陕西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吧!”
“大帅,还在犹豫么?”徐以显问,随即给张可旺使个眼色。
“快动手吧,万不可放虎归山!”张可旺催促说,同时把缰绳一提,使自己的马走到前边。
张献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抛,严厉地说:
“旺儿,做什么?妈的,这样性急!……进城!进城!”说毕,他勒转马头,把镫子一磕,向浮桥奔去。
张可旺和徐以显互相看看,不敢违抗,沮丧地勒转马头,慢慢地把宝剑插入鞘中,随在献忠的背后往浮桥奔去。
汉水上闪着金浪。洪流向东去,人马向西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老河口镇外。李自成带着队伍从镇外绕过,免得招摇。
当队伍在老河口以北几里远横越朝山官路时,一个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马把香客打量一眼,见他穿着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袄,戴着一顶在当时北方下层社会中流行了短短几年的一种小帽。这种小帽因帽檐低得遮住眉毛,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脸孔,而被叫做“不认亲”。特别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当时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宝丰、郏县和卢氏一带山里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着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遗风。一种同乡的感情从医生心头油然而生,便在马上堆着笑容问:
“老乡,贵处可是宝丰一带?”
“不敢,小地方就是宝丰。”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为知道是同乡,也不怎么害怕。
“我是卢氏人,”尚炯说,“咱们相离不远。”
“那可是不远,近同乡哩!”香客笑着说。
“咱那一带灾荒怎么样?”
“唉,大灾啊,不能提啦!”
香客简单地把家乡的灾荒情形说了说,但他说比起南阳府十三州县来还算轻一些,就怕明年春天会要饿死不少人。尚炯啧啧地叹息两声,又问:
“宝丰县有一位牛举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宝丰?”
“听说他在几个月前进京了,怕没有回来吧。”
“进京了?进京做什么?”
“听说是为打官司的事。”
“打什么官司?同谁打官司?”
香客看他问得这么关心,知道同牛举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实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抱歉地喃喃说:
“咱,咱是乡下庄稼人,不清楚城里的事。咱的邻村有牛举人的一家佃户,咱只是听说一个荒信儿,没有多打听。”
尚炯不再问下去,对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扬,继续赶路。
当他同香客说话时,李自成也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在马上回过头来问:
“子明,你打听一位什么牛举人?”
“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极有学问,极有作为,可惜时运不佳,困守家园,不得一展抱负!”
自成连忙问:“什么名字?”
尚炯把缰绳轻轻一提,使他的马紧跑几步,同闯王并马而行,然后说: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原籍卢氏,寄居宝丰。他是天启丁卯举人,一次会试不售。原来也不屑于搞八股这套东西,倒是很留意经济,对于天下山川形势,古今治乱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对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带同乡,总想打听他的消息。”
“这么说,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牛启东素不喜章句之学,认为那是腐儒伪装道学的幌子,驵侩谋求功名利禄的阶梯,无关乎国计民生。加上倜傥不羁,嫉恶如仇,因此不谐于俗,一肚皮经邦济世的学问无人赏识,无处施展。”
“多大年纪?”
“他中举的那一年是二十九岁,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闯王频频点头,没再做声。过了一阵,他叹息说:
“唉,我们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就好啦!”
“那当然太好啦。”
说话之间,他们从光化城外走过去三四里远,在一个荒凉的红土岗坡前遇见了献忠赠送的那队人马。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邓州人,约摸二十出头年纪。李自成问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对弟兄们说了些慰勉的话,赏了点零用钱,继续赶路。
这天中午,他们在淅川县和光化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里停下打尖。当士兵们忙着烧水做饭的时候,闯王同老神仙在村边散步,走进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关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过于肥大。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开的折叠扇。扇子上写着几行恶劣的草书,上款题“云长二兄大人雅属”,下款题“愚弟诸葛亮拜书”。看了这两行题款,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走出庙门以后,自成收了笑容,咂一下嘴唇,说: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么?”
“你看,咱们不能老住在商洛山里不动,喘喘气还得大干,不干出个名堂来不会罢手。咱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虚实情形。坐井观天,闷在鼓里,怎么行?”
“你说得十分对。干大事、创大业的人就该如此。可是派谁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个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犹豫地望着医生的眼睛问,“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随即明白闯王确实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高兴地说:
“行!行!只要你觉得我办得了,我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时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点,天冷怕什么?哎,小事!”
闯王大喜,说:“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说毕,连连拱手。
尚炯赶快还揖,问:“什么时候动身?”
“等咱们回到老营后详细计议,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使命,感到满心快活,拈着胡子说:
“到了北京,说不定会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见这位牛举人,请代我致意。”闯王没有敢说出他希望请牛举人来参加造反,因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举人、进士还瞧不起起义部队,认为他是“贼”。
“我一定代闯王致意。”尚炯回答说。他有意把牛金星请来同闯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话到口边没有吐出。
尚炯没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没儿子。年轻时候他喜欢击剑、赌博、嫖妓、结交江湖朋友。后来为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绅,从卢氏县逃出,在晋南平阳府一带行医。崇祯六年冬,高迎祥率领农民军从陕西进入晋南时,他被朋友怂恿,参加进去。由于农民军对医生特别尊敬,而他又是个慷慨豪爽的人,所以在军中如鱼得水。崇祯八年荥阳会议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传外科,加上几年来每到一地他就向老年人和僧、道异人们访问请教,搜集各种单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军队里积蓄了极其丰富的治疗经验,因此医术大进。几年来他把部队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儿兵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他熟识的农民军领袖愈多,愈觉得李自成非同小可,特别是近两年多来,他看见自成正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更加成熟。他对自成满怀敬爱和忠贞,把他的事业看成了自己的事业。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启东,把李闯王对他仰慕的意思告诉他,为日后拉他来辅佐闯王打天下埋个伏线,该有多好啊!
几天以后,他们这一起人马回到商洛山中。成群的将士们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别的亲人。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来的将士和孩儿兵,但没有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闯王不禁暗自失望。正在这时,忽然从人堆中走出来一个道士,缁衣黄冠,须眉疏朗,皂靴上还带着征尘,向自成拱手笑道:
“闯王,你看不出来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几声,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只胳膊,大声说:
“啊呀,我简直认不出来是你啦!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崤山里边,刚到,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哩。”
“都是谁在崤山里边?”闯王放低声音问,不禁心有点跳。
“夫人同刘将爷都在那里。他们特意派我来商洛山中找你,请你不要挂念。这里人多,到老营我再细禀。”
“走,快跟我去老营!”
闯王回头来看看尚炯。医生只是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