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决然地截断太监的话头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说了。宣、大、山西的人马原是我带来的,仍旧归我指挥;关宁精锐我一个不要,由总监军自己指挥。”
“这样好么?”高起潜故意问,实际上他心中非常满意。
“兵分则弱,对战争当然不利。但今日除此之外,别无善策。”
“那就只好分兵了。什么时候分?”
“我今天就拜疏上奏,等皇上圣旨一到,马上就分。”
“这样很好。我现在就进京去,等候上谕。不再打扰了。”高起潜站了起来,打着官腔说,“同为皇上办事,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好说。”
卢象升把高起潜送出辕门,望着他上了马,拱手相别,在心里感慨地说:
“唉,不想鱼朝恩复见于今日!”
当天下午,将近黄昏时候,卢象升奉到皇上御旨,同意他同高起潜分兵。他明白皇上听了高起潜和杨嗣昌的话,不再采纳他的意见,在皇帝身上所寄托的最后一缕希望幻灭了。他感觉自己在朝中孤掌难鸣,真是“一木难支大厦之将倾”。正当这时候,一个传事官拿着一个大红手本走来禀报,说翰林院杨老爷在辕门外等候谒见。卢象升在手本上瞟了一眼,吩咐说:“赶快请进!”他立刻站起来,一边向大厅外去迎接,一边心里说:
“伯祥来得恰是时候!”
三天前皇帝在平台召见卢象升的谈话内容,虽然卢本人不曾向外泄漏,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开始只有几个与随驾上朝的太监常来往的大臣知道,随即就在许多朝臣中传播开来。知道卢象升果然敢于在皇上面前力排和议,坚决主战,杨廷麟感到满心的欣慰和敬佩,然而同时他也明白,卢象升在朝廷上的处境是困难的,杨嗣昌和高起潜会合力对付他,会使他的雄心壮志付诸东流。跟着,安定门会议的情形,也在朝臣中传播开来了。他急于要来同卢象升见面谈谈,帮他谋划一下,但是为着避免杨嗣昌的注意,他延迟到午后骑马出京,赶在黄昏时来到昌平。
卢象升把他迎进大厅,寒暄几句,就把他引进内室,屏退左右,郁悒地望着他,说:
“伯祥,弟正彷徨无计,没想到老兄翩然光临,不知将何以教我?”
杨廷麟心中明白,笑了一笑,问道:“为何彷徨无计?”
“弟千里勤王,原想与敌拼死一战,解京师之危急,挫胡虏之凶焰,谁知……”
卢象升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总督大人进宫陛见情形及安定门会议经过,廷麟已略知一二。莫非因里边对和战大计还在举棋不定,朝廷上有人掣肘,使大人欲战不能,故如此心怀郁悒?”
“皇上倒没有什么,可叹的是本兵与监军畏敌如虎,无意言战,只想委曲求全,不顾后患无穷。弟名为总督,实际在朝廷上孤掌难鸣,欲战不得。你看,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大人目前处境,确实困难。像这种情形,不要说大人满腹郁悒,凡是稍有天良的人,谁能不为之扼腕?但半月来畿辅各县遭受虏骑蹂躏,人民流离死伤,惨不忍言,满朝文武与京城内外无数百姓都盼望总督大人与虏一战,以解奸掠焚杀之苦,大人决非孤掌难鸣!”
“可是皇上听了杨文弱和高太监的话,不欲弟与虏一战,如之奈何!”
“弟今日前来拜谒,正是想借箸一筹。”
“愿闻明教!只要有利于国,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目前的情形是这样,”杨廷麟把身子向前探探,用光芒逼人的眼睛注视着卢象升因疲劳而略显苍白的脸孔,压低声音说,“皇上和杨文弱、高起潜虽有意与虏议和,但迫于臣民清议,尚不敢公然一意孤行,与虏订城下之盟。京城中虽三尺童子都知道辽东之地,直到奴儿干之北,东临大海,尽归版图。盖承袭金、元两朝旧疆,由来已久。我中国每值盛世,四海混一,胡汉共主。辽东自古本为东胡各族杂居之地,不惟秦、汉、隋、唐诸代都是中国臣民,至本朝也是如此,何尝另有一个国家!……”
卢象升插言:“满虏原是女真余孽,周为肃慎,隋、唐称为靺鞨。努尔哈赤在万历初年不过一部落酋长,后受封为龙虎将军,为我朝守边。后因朝廷抚驭失策,始为叛乱,吞并诸部,势力渐强,至万历四十四年遂建国号后金。到他的儿子继位,才改号为清。按之历史,满虏实系我国臣民。今日朝廷一二执事者不思如何统一祖宗河山,而惟求与虏酋暗中议和,殊为可羞!”
杨廷麟接着说:“大人所言极是。倘和议一旦得逞,丧权辱国,使东虏得寸进尺,祸有不堪言者。尤其皇上毕竟是有为之主,在这件事上颇忌讳受外廷清议指责,他自己也不愿步南宋诸帝后尘。如果大人能够乘敌人屡胜兵骄,率士气方盛之数万援军向敌奇袭,即令不能获致全胜,只要杀伤相当,稍挫敌焰,就可以堵主和者之口,使皇上确知敌之不可畏,惟有战方为上策。弟两天来日夜筹思,窃以为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扭转目前局面,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卢象升沉吟说:“我也是这么打算,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为何晚了?”杨廷麟轻拈着垂在胸前的美髯,有点怀疑不解地问。
“唉,兄台不知,真是一言难尽!各路援兵虽有五万,可是归弟指挥的只剩下两万人了。”
“何故?”
“关宁铁骑三万,分给高太监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
卢象升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烤着,把今天分兵的经过对杨廷麟说了一遍,沮丧地叹息一声。杨廷麟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跺跺脚,愤慨地说:
“这样看来,大明江山迟早会送予满虏!”
卢象升没有做声,眼光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好久没有抬起头来。作为一位边防军统帅,他对敌人的野心是十分清楚的。但是处在他的地位,他不愿再多说什么话。他认为做一个忠臣宁可自己饮恨而死,也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张扬“君父”的不是。另外,李奇事件给他心理上震动很大,他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受着东厂的暗探监视,随时会报进宫中。
“今天的满洲自认为是金源的再起,”杨廷麟见卢象升不做声,接着说,“所以杨文弱、高起潜等就是黄潜善、汪伯彦一流人物!”
卢象升注意到顾显悄悄地向里边张望一下,不敢进来。于是他抬起头来,对客人笑一笑,打趣地说:
“伯祥兄,数载京官,还没有磨练好你的脾气,依然书生本色,一谈起国事,悲歌慷慨,不减当年。好,请吃饭吧。吃过饭以后再聆高教。”
饭后,卢象升又把杨廷麟让进里间,郑重地问:“伯祥,目前国事一天不如一天,我虽然不敢说祖宗三百年江山会葬送在我辈一代手中,但情势确实十分危急。你另外还有何高明之见?”
杨廷麟沉默片刻,从嘴角露出来一丝苦笑,说:“我本来还想奉陈一个愚见,可是如今觉得说出来大人也不会采纳,采纳了也不好去实行,还是不说吧。”
“什么高见?快请说出。”
“皇上打算等洪九老、孙白谷把李自成消灭之后,调他们来京勤王,大人知道吧?”
“知道,怎么样?”
“我曾经这么希望,由大人出头,建议皇上赦李自成之罪,召他带兵与东虏作战,将功赎罪。同时召洪九老与孙白谷即速来京,分任蓟辽总督与辽东巡抚。大人率宣、大、山西劲卒,加上李自成之众,攻敌之前,洪九老与孙白谷于长城内外扼敌之后,畿辅州县坚壁清野,号召在野豪杰、父老兄弟,人人执干戈以卫桑梓,则东虏可一战而溃,胜负之势从此改观。”
卢象升笑着摇摇头:“伯祥,这才真是书生之见。这样的意见怎么敢奏闻皇上?”
“是的,我也想到大人不会采纳,皇上更不会采纳。”
“李贼溃灭在即,你想,皇上岂能使洪总督、孙巡抚功亏一篑?再说,像李自成这班流贼,在内地因利乘便,东西流窜,有时还能使官军吃点亏,好像他们还有一些本事。其实,他们一旦离开内地,一无奸细猾民供其驱使,二无饥民供其裹胁与号召,就无从施其伎俩,何能与虏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