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大礼拜,我去了上海。姨妈住在老式公寓里,我敲动那只锈铜门环时,里面传来了狗叫声。上海正流行着钟点工,姨妈的公寓里,有一个定时给各家擦窗洗涮的老太,服务完毕,依次收取费用,非常的干净利落。虽然我一直没搞清那犬吠来自哪户人家,但每逢剥啄声起,它便必定狂叫无疑。都惯了,上海人从来不疑神疑鬼、怕这怕那,就当它是生来如此吧。在姨妈家吃了西瓜,我去赴一个友人的约。是个老同学。我们在街上寻找一个能品尝白斩鸡的店家。上海的烤鸡、白斩鸡和鸡粥都是好吃的,但长长的一条5南路,真正是人满为患。周末的上海人,倾巢而出,正宗的小绍兴鸡粥店前,汗流浃背的上海老百姓,兴致热烈得像新出笼的大白馒头,雾腾腾地向外面冒着气。满了!满了!走遍云南路,一家家的老板、伙计、掌柜的,向我们重复着这两个字。友人读的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在沪上,仍然是家名牌大报。上一次的见面,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在友人的学校里吃了一餐饭,是小灶,友人逃了学,学校里有很好的草地,还有钟楼。我们谈了许多话。那时正值学校分配的前夕,留在上海吗?友人半是问我,半是自言自语。我没有说话,我母亲是上海人,离开上海二十余年了,仍然坚信,有些东西只有在上海才能买到。因此,我深信上海的魅力。那次离开友人,离开上海,在回家的火车上,我忽然想到,上海有一个森林公园,好像就在那所学校的附近。但只有在渐渐远离上海的途中,我才闻见了某种类似于森林的气息,而一旦身处沪上,却只有飞离的感觉、眩晕的感觉,让人深深地迷惑。后来友人还是留在了上海。
再见面时,他的身上有了一种淡淡的风霜味,但人更壮实了,不像上海的夜色那样,不能让人心定。我们离幵了云南路,边走边谈。友人说他刚做完宣传回来,是一位歌星的。那些歌星都有意思吗?我问。没有太大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但是歌星在上海,仿佛如鱼得水,而反过来,其实艺术家在上海,也能如鱼得水的,这就是上海的奇特之处。友人说。天已人暮,华灯四起,我们几乎是漫无目的地行进,走过灯火辉煌的电影城,戏散了,人流,不散的人流,就如同聚集在小绍兴门口热气腾腾的人流。那里正放映着某部绝唱之作,片名则取材于一首童谣。我们在报社大楼前挑了一个餐馆,有白斩鸡,佐料也佳。友人要喝酒,啤酒的泡沫流溢着,那色泽那气味,就如同都市给人的一种迷醉感。我们坐在报社的15层楼上时,上海,已是黄金夜了。鸟瞰下去,是外滩的夜色,万家灯火、车影流梭,那是人间流溢喷薄着的繁华,那是人类几千年文明所得的某部分结晶。鸟瞰。我对友人说,我很喜欢这两个字,仿佛自己能够很超脱、很高高在上似的。我站在落地长窗前,霓虹交织,下面就是上海。这个谜一样的都市,交织着冷峻、迷惑和深深的狂乱。和几年前一样,那天我们谈了很多话,只是时间不一样了,地方不一样了,谈的话也不一样了。在浓得像墨的夜色里,月,还有星都在那里。酷暑的夜,外滩的风是怡人的,我叫了一辆车,与友人挥手告别。车在冷漠的明丽的夜色中风驰,像是一曲啸歌。我的手里捏着姑妈家的大门钥匙,但是我知道,那只狗还是会汪汪大叫。到处都是高架桥的建筑工地,近了来看,上海有时也是凌乱的,而那时我的头脑里一片寂静,就像那个40年代在上海红极一时的张爱玲所语: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而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悄悄地掩了门,走出去,不去惊动上海的绮梦,还有,那些只是属于上海的传奇。
199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