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推开门,在深蓝的夜色里伸了个槠腰(深蓝)。忽然,她赤着的脚在外面的地上弹了一下,她跳起来了,左脚接着右脚。安娜笑了,安娜说外面的地上可真烫呵,就像是纽约的正午。
一种急切的音乐。它的节奏让人想起:部队向泥泞的前沿进发;凶手拿着刀,走向无知无觉的人影。然而,音乐的边缘是尖利的,尖利,伤感阿莱克斯从安娜身后走过来。他抱起赤脚的安娜。他抱着她,横穿过烫脚的、空无一人的午夜街道。
这是一座位于城市中心的楼房。任何一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楼房,处于城市的中间地带,然而它本身却是偏僻的,稍微拐了些角,有些曲折,由曲折而减弱了中心感。到了晩上,特别是夏天的晩上,在这些遍布阴影的路上经常会有些男女在走动,身份暧昧,目标不明。他们常常停下来,说上几句,又继续往前走。女的都穿着很薄的衣服,又短小又单薄。有时候她们发出尖细的笑声,有时候又哭。他们好像遇到什么麻烦了,不怎么好处理,又没有现成的规则可循,一切就像闷热潮湿的空气,没有什么意义,让人感到恶心和莫名其妙。
当然也会有些另外的时候。比如说,从这边开着的窗户里,听到楼下大街上传来的声音。
有个女的笑起来了,从声音可以判断,她年轻,干净。年轻干净其实就是漂亮,其实就是这样的,这点大家都知道,女的说:哎呀,这地上真烫,真烫呀。你光着脚试试,你把鞋脱下来试试,怎么这样烫呀!一双纤细、白嫩的脚,跳起来,落下去能感觉出那男人的笑声。漘楚、干净。没有其他多余的外延,或许是幻觉他坐在椅子上看她。他一边抽烟,一边看她。他说你难道不怕吗?在这样的深夜跟着一个单身男人回家,他说你不怕我会杀了你?眼睛奇怪地一亮,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用一把尖头的铁器,尖头的刀,亮晃晃的,从背后刺过来。
她睁大眼睛看他。就像观察一样周边光洁、缺少毛边的物件。她忽然笑了。她摇着头说不是,不是这样,她说杀人的人可不像他这冲样子,她看得出来这个,他既没有杀人的胆量也没有杀人的手段。他和她一样,每天上班下班,走在街上,坐在楼里,有时候幻觉不远的地方有海,有时候听到若有实无的评弹声。她说他们其实都是普通人,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普通的地方,那也只是偶尔会有些奇特的感受,比如说:优伤,恐惧,绝望。但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以优伤、恐惧和绝望的,因为没有人相信你这个。她说她其实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他一天的生活,即便是他自以为不为人知的部分,她也无一不哓。
他不说话(他还是抽烟,惟一的不同是脸色有些发白大约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语气非常的平稳:杀人当然是不容易的。但总还有些其他的东西,我想总有些其他的东西你会害怕的吧,比如说欲望。他说:欲望忽然的沉默,就像一个大人,已至成年,即便没有恶念,也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智能(幻觉)他走过来抱起她,就像抱起他的孩子。
他在抱吻中流下泪来。
他对她说:他感到很害怕。他说他害怕的时候声音非常温柔甘美,就像他的身体一样。她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也对他说了。
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做爱了。没有感情是可以的,作为替代也是可以的,如果是这样,那是做了。那就是做了。
阿莱克斯对安娜说,他履行诺言为马克偷了那东西后就带她一起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安娜没有同意。安娜说她爱马克,她不能离开马克。
小神偷阿莱克斯行动了。他偷到疫苗,并且被女友丽兹从围困中救了出来。
马克和安娜把阿莱克斯送往机场。
树影。模糊的树影。坐在车上的奔逃的马克和安娜,坐在车上的奔逃的以为已经走向新生的阿莱克斯。安娜搂着马克的肩,安娜对阿莱克斯笑着,安娜说:阿莱克斯,阿莱克斯呀。
忽然,阿莱克斯在路边又看到了那个时隐时现的白衣女人声音。白色。街道。光明。阿莱克斯惊呆了:
原来,安娜不是那个白衣女人。原来,那个女人从来就是另一个人。
很明显就能看出来,他在颤抖,自从她在他面前说她了解他,说她想象得出他的生活、说她对他其实无一不晓以来,他就一直在颤抖,他抖个不停,他已经在那里小声地说了,他说他不要人了解,因为那样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已经不习惯这个了,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那是不行的,他受不了。
但是她没有听到。
她继续往下说。她说她真的非常了解他,她一看到他就已经到达了那样的程度。她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的皮肤,他的器官,他的整齐的实际上是绝望的装束,她全都一目了然。她说她其实很早就注意他了,她常去他们今天相遇的那个咖啡馆,她经常看到他:穿着正规的衣服,非常正规地坐在那里。但她知道他心里优伤。她在咖啡馆的暗影里观察他,她知道他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女人,她们都为他着迷,因为他看上去神秘,高贵,并且富有教养。但她知道,她们一个都不了解他,一个都不。有时候她看着他和她们相携离去,心里妒嫉得发疯,她说他怎么也不会知道她是怎样妒嫉得心里发疯的,她拚命喝酒,拼命喝,暍得酩酊大醉,但她还是不敢走上去和他相认,她心里害怕,怕得要命,她不敢呼唤他一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同的,只要她呼唤他了,那就是不同的,完全不同的。
他的脸色已经完全白了。只有白痴才会忽视这个。
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是告诉他,今天她跟他到这里来,其实是她已经等待了很久的,她知道这种等待,就像她知道他的软弱、胆怯,知道他的多情、孤单和邪恶一样,但这些都没有关系,这些都一点也不影响到她对他的感情……忽然,他尖声地叫了起来,他就像再也无法忍受似地叫了起来,他边叫边说,他说他害怕,他害怕极了,他说他真的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她说这样的话就像用尖刀割他的肉,他甚至更愿意用刀割自己的肉,这样会更好受些。他说他求她了,求她再也不要说下去,他是天生不要人了解的,他害怕有人了解他。他甚至宁愿她是个妓女……说到这里,他吓呆住了,不知道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张着嘴,不再往下说。
她看着他,也呆住了。
一部电影。它的名字叫《卑贱的血统》它的结尾:阿莱克斯被美国女人打了一枪,安娜看到鲜血顺着车座流淌下来,她惊讶而悲伤地捂住了嘴。阿莱克斯流着血。爱他的丽兹在后面追赶。而安娜流泪叫着:阿莱克斯,阿莱克斯呵。
阿莱克斯躺在冰冷的机场跑道上,血就要流完了,阿莱克斯说:海中的浪是冲不上海岸的,即便冲上,也已经碎了。
丽兹追上来时,阿莱克斯已经死了。丽兹说:我们完了,丽兹说,不管怎样,我们都完了。
她没有马上离开。她看着他,看了很长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走上去,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苍白的,苍白,无力,垂在那里。她拉住他,她说我们走吧。她边走边问,她问他有没有看过一本电影,电影茌结尾时男主角死了,女主角张开双手,像鸟一样在机场的跑道上飞奔起来。他摇摇头,他说他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不知道这些。
她微笑着。她拉着他的手,苍白、无力、垂在那里的手。他们来到了大街上。
街道:
小贩正在贩卖他的赤豆冰棍;两个民工很响地说话,眼光闪烁不定;几个人拿着铁器追过去了,前面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逃;一辆车不知道被谁横在地上了,旁边一个女人光着脚在走路(她的笑声)……就在最拥挤最寂寥的大街的中央,她放开了他的手,她对他说,她说:其实我是爱你的。因为你也孤独。
说完这句话,她哭了。但因为她是背向着他的,所以谁也看不到对方正哭着的丑陋的面孔。
1999年3月30日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