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回家,”宋抗日紧搂着胸口血流不止的刘向阳,泪如雨下,“向阳,我们一块回家,回家找妈妈……”
刘向阳挣扎着,最后一次睁开眼睛,艰难地摸出口袋里沾着鲜血的《国光》口琴,嘴唇颤抖几下,仿佛想吹一支歌,却又无力举起手中的口琴。宋抗日明白他的心愿,接过口琴,强忍悲痛,凑近他耳边,抽抽搭搭地哭泣着,哼起那支令他魂牵梦绕的歌声: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撼人心魄的歌声中,刘向阳流尽最后一滴血,慢慢闭上了双眼。一个年轻的战士从容地走了,走完了他短暂而光辉的一生。他走得那么的平静,走得那么的安详,走得像倦飞的鸟儿回了巢,像流浪人儿找到了家找到了妈妈,嘴角边流露一丝淡淡的笑纹,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那边,隔着小山坡的那边,枪声依然密集。此刻,罗老大为吸引发疯似的敌人,和他们周旋在一片密密的竹林中。他一手捂着负伤的手臂,一手举枪还击,顽强地坚持战斗。
饶家兴带领自卫队员,“乒乒乓乓”胡乱鸣枪,朝着罗老大所在的竹林逼近。
罗老大手中双枪不时响起,弹无虚发,一个个自卫队员应声栽倒。
这时,突围出去的宋抗日,悲痛欲绝地跪在残雪犹存的泥地上,一边轻哼着《延安颂》,一边拾起身边的落叶,捧起地上的泥土,洒在刘向阳的身上。他身旁有几枝冒着严寒绽放的腊梅轻轻摇曳着。
小山那边的竹林中,枪声依然响个不停,罗老大和饶家兴一伙的战斗,仍在激烈进行着。
歌声戛然而止。宋抗日泣不成声,再也唱不下去。她缓缓站起,朝着被树叶和泥土覆盖的刘向阳的遗体,欲哭无泪地深深三鞠躬,揣着那支沾着烈士鲜血的“国光”口琴,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朝着传来江水怒吼声的江边码头默默走去。
一直等候在太平江码头边的谢木春、刘阿林和肖素芳,听见远方不断传来密集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战斗越来越激烈,他们的心被揪得紧紧的,脑子里乱得像桶糨糊,忧心如焚地凝望着通向大洋村的那条田间小道,苦苦等待着刘向阳和宋抗日的身影奇迹般出现。
但是,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出现,一回回落空了。
此时,急匆匆走在通向江边码头小路上的宋抗日,猛听见身后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脚下大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浑身一震,猛回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再也望不见来时路,依稀可辨的是山坡那边,也就是罗老大正在战斗的竹林中,有股黑烟冲天而起。顷刻间,周遭没有了叫喊声,没有了爆豆般的枪声,大地重归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她的心直往下沉,不断往下沉。她感到脚下每一寸土地都在流血,都在哭泣。她朝着烟雾弥漫的远方,深深三鞠躬……
沉闷的爆炸声在灰蒙蒙的天空回响不息。
苦苦守候在江边码头的谢木春、刘阿林和肖素芳,被远方传来的巨大爆炸声深深震撼,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默默遥望着腾起一股浓烟的远方,泪如雨下……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从城里通向太平江边码头的大路上,刘满嫂拉着小妹,跟着蓝平平一伙,急急忙忙直奔码头而来。他们身后,肖志明搀扶着肖太太,不声不响地偷偷跟了来。所有的人,几乎同时被巨大的爆炸声震撼,痛苦地遥望着腾起黑烟的远方,默默垂下头去……
宋抗日强忍悲痛,朝码头跌跌撞撞跑来。
码头边,焦虑不安的谢木春突然手指前方,惊讶地叫道,“看,宋小姐来了!宋小姐来了!”
刘阿林和肖素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宋抗日只身一人狂奔而来,不由得惊呆了,失声叫道,“刘老师,怎么不见刘老师?”
“刘老师去哪里了?”谢木春像遭雷打似的一愣,呆住了。
肖素芳惶惶不安地快步迎上去,带着哭腔大叫,“宋小姐,刘老师呢?刘老师呢?”
肖素芳捂住双颊,泣不成声。
刘阿林和谢木春飞快地迎上去,紧张地问,“刘老师呢?刘老师呢?”
宋抗日满脸是泪,未曾开口便放声大哭。
肖素芳扑过去,和宋抗日相拥而泣。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多余的。谢木春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两眼噙着晶莹的泪花,默默地拍了拍宋抗日的肩头,迅速扭过头去,心如刀绞地凝望着晨雾迷茫的远方。
好久,好久,人们沉浸在无边的悲痛中。
不知不觉中,太平江上出现一条顺流而下的木帆船,乘风快速朝码头驶来。
“船!船来了!”刘阿林惊叫着。
顺风顺水的木帆船刚靠着码头,船舱里便霍地跳下个身穿便服的青年人。他张开双臂,声音洪亮地朝大家叫道:“同志们,快上船吧!欢迎你们回家啦!”
多么亲切而又耳熟的声音啊!
众人抬眼望去,惊讶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肖素芳眼睛发亮,大声惊叫:“哥!哥!是你呀?”话刚出口,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头扑进肖文生怀中。
肖文生悲喜交加,动情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激动得声音颤抖,“素芳,素芳,回到妈妈身边去,应该高兴,应该高兴才是啊……”
“是,是,高兴,我高兴……”肖素芳哭着点头说。
“回到妈妈身边去?”刘阿林既惊且喜地问;“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肖文生豪情万丈,充满感情地说,“去哪里?就是你们向往已久的地方。”
“延安?哥,是不是延安?”肖素芳激动地问。
“真的,去延安?”刘阿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错,组织决定由我送你们去延安!”肖文生目光停留在悲痛欲绝的宋抗日脸上,陡然一惊,忙问,“小宋,向阳呢?向阳怎么啦?”
宋抗日垂下头,浑身颤抖,好久好久,才迸出一句,“向阳……他……他……”
肖文生全明白了,无比激动地紧握着她的手,禁不住两汪泪水簌簌往下流,心情沉重地说,“每一个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烈士,人民都会永远记住他!历史会永远记住他!向阳虽然长留在新州大地上,但他的心会和我们一块奔赴延安!奔赴抗日最前线!奔赴民族解放的战场!”
宋抗日掏出烈士留下的《国光》口琴,双手捧着,自言自语说,“向阳,走吧,我们一块回家去,回到妈妈身边去……”
肖文生见时光不早,大家已经登船,亲切地握了握谢木春的手,叮嘱道,“‘惹不起’同志,往后,你们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要斗智斗勇,要保存力量,等着我们回来!”
谢木春点点头,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忍不住流泪了。
肖文生跳上船,回头吩咐船工:“时间不早,开船吧!”
两个船工动作利索地升起风帆,举起竹篙,一声吆喝:“开船哟!开船哟!”
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不断挥手和谢木春告别。
木帆船离开码头,乘风破浪驶向远方。
刘阿林和肖素芳伫立船头,胸中百感交集,亢奋中掺和着几许道不明的失落感,心绪不宁地伸长脖子,遥望着晨雾迷离的远方,那里有条通向县城的大路,他们好像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果不其然,他们透过逐渐淡去的晨雾,看见通向县城的大路上,出现了刘满嫂、小妹和蓝平平他们的身影。显然,刘满嫂已经看见正在驶离码头的木帆船,看见站在船头的宋抗日、刘阿林和肖素芳,心情无比激动,挥舞着双手,放开嗓门喊叫着,心急火燎地朝着江边码头奔来。
木帆船上的人们见状,高兴得跳了起来。
两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船工,连忙降下风帆,放慢速度,缓缓行进。
刘满嫂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码头边,激动不已地朝着帆船挥手大叫:
“哥,素芳姐,打败鬼子早点回来呀!”
“阿林、素芳,一路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呀!”
“宋老师,早点回来,我们等着你呀!”
小妹突然发现船上不见刘向阳的身影,顿感不安,不顾一切地沿着江岸紧紧追去,带着哭腔地拼命叫喊,“刘老师,刘老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在人们的心中。
回答她的是江水的呜咽,是宋抗日心如刀割的沉默。
“刘老师!刘老师!”小妹沿着江岸没命地追赶着,凄凉的哭喊声令人听来撕心裂肺,“刘老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回答她的依旧是太平江水的呜咽,依旧是宋抗日欲哭无泪的沉默。
小妹似乎意识到某种不幸,没命地哭着叫着,沿着江岸疯狂地追赶。但是,她被追上来的谢木春和刘满嫂紧紧抓住。谢木春动容地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哽咽地对她说,“小妹,记住,记住,永远记住刘老师!中华民族的解放史,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写成的!”
出人意料的是,无意中,肖文生和肖素芳一眼瞥见肖志明和肖太太突然出现在离岸边不远的小树林中。他们许是不愿惊动任何人,更不愿让大家增添离情别绪的伤感,悄悄尾随刘满嫂他们,来到太平江边。他们要为自己身边最后一个孩子奔赴前方,奔赴抗战的心脏送行。当然,始料不及的是,眼前这条远行的帆船上,竟然出现了肖文生的英俊、挺拔的身影。年逾半百、满脸沧桑的两个老人,几回回想冲上去,但是来不及了,只能不停地挥着双手,太多太多的泪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爸!爸!”肖素芳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喊着。
“爸!”肖文生跟着挥手大叫。
遗憾的是,肖志明和肖太太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呼喊声,耳边除了奔腾不息的江水吼声,什么也没有听见。
汩汩江水拍打着码头,小小帆船离开他们,渐渐远了,远了……
“向阳,这一切,你都听见了看见了吗?今天,我们要唱着《延安颂》,回家去,回到妈妈身边去。”宋抗日抹掉脸上的泪痕,掏出刘向阳心爱的《国光》口琴,充满感情地吹起了那支激情燃烧的战歌《延安颂》。船上的人们情不自禁地跟随音乐旋律,洪亮激昂地高唱着: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歌声中,木船扬起风帆,远去了,远去了……
在愈来愈高昂激越的《延安颂》歌声中,肖文生、宋抗日、刘阿林和肖素芳,不约而同地向着伫立在江边刺骨的寒风中的肖志明、肖太太、谢木春、刘满嫂和小妹以及蓝平平他们,庄严地举起右手,致以人民战士崇高的军礼!
2009年3月29日初稿
2009年8月2日改于福州凤凰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