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个秋天也许来晚了些,暑气迟迟才稍有消退。
这是一个难眠的秋夜。夜色深沉,天也有点凉了。偏僻的小巷出奇的静,静得好像早已进入梦乡。除了屋子外边杂草丛中,偶有秋虫断续发出几声“唧唧,唧唧”的哀鸣,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哪怕是几声公鸡打鸣,哪怕是几声受惊的犬吠,全都没有了。似乎整座小城的生命全都停止了律动。
夜风拂过,豆大的灯光轻轻摇曳着。劳累一天的刘满嫂并没有休息,仍旧坐在桐油灯下,飞针走线缝着小妹的新衣衫。缝着,缝着,她实在太累太疲惫了,连连打了几个呵欠,手指揉了揉搭拉下来的眼皮,强打精神,继续一针一线缝着花布新衫。
小巷那头,更夫敲打竹梆和铜锣的声音,还有他苍凉的吆喝声,由远而近,从门外走过,又渐行渐远,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躺在床上心情无法平静的小妹翻了个身,发现桌上仍旧亮着灯光,刘满嫂还没有睡觉,马上警觉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侧着身子不安地问:“妈,你怎么还不睡,二更天啦!”
刘满嫂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刘阿林,拿指头放在嘴边,轻轻“嘘”一声,制止她大声说话:
“轻点,轻点,不要吵醒你哥哥,明天你头一遭去报馆,穷人家的女孩不奢望披金戴银,也得有件能穿出去的体面的新衣衫,不然.人家笑话我,说当妈的不像妈……”
小妹心头热烘烘,一跃而起,蹑手蹑脚走过去,冷不防一把抓过刘满嫂手中的衣衫,藏在身后,头一歪,撒娇地噘起小嘴说:“妈,不许你做了,我宁愿穿破衣衫,也不让你熬夜不睡觉!妈,你知道不知道,你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不少!”
“傻孩子,妈头发不白,你们怎么能长高?怎么能变成大人?妈头发白了,换来你们长大成人,妈心里高兴,值啊!”刘满嫂抢过她手中的花布衫,在她身上比试来比试去,看了又看,满意地笑着夸奖道:“唔,唔,不错,不错!我们家的小妹长得像模像样,不比阿林差到哪里去,穿上新衣衫变成小美人啦!”
一句话,羞得小妹满脸通红,“吃吃”笑着,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刘满嫂怀中,指头塞住耳朵;“妈,你瞎说!你瞎说!我是丑八怪,难看死了,我不听,不听!”
“妈没瞎说,左邻右舍哪个不是这么说的。”刘满嫂紧搂着羞涩的女儿,疼爱地抚摸着,对她说:“小妹,天凉了,你这身单衣破得不成样子,早该换一件了。”
屋外,秋风乍起,吹落树上的黄叶,“瑟瑟缩缩”敲打着破烂的窗纸。
刘阿林头蒙在被窝里,被她们的笑声吵醒,探头一看,见母女有说有笑很是开心,急忙掀开被子,一骨碌跳起,嬉皮笑脸地走过去,开玩笑地说:“妈,你也太偏心了,不给我做件新衣裳呀?”
刘满嫂笑得很开心,满脸皱纹直抖,一叠声说:“有,有,妈做事公公道道,一碗水端平,都会有的。不过,凡事总得有个先后,等妈多挣点钱一件件做了来。”
“不,妈,说真的,你也该给自己做一件了。”刘阿林敛起笑容,一本正经说。
“你辛辛苦苦,可不能亏待自己呀。”
“妈的不急,妈急的是你们的。阿林,你听听,秋风起了,天也凉了,你还穿着薄薄的单衣,你们不说,妈心里过意不去啊。”刘满嫂不无忧虑地说。
“妈,你等着吧,”小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等我挣了钱,头一桩大事,就是给你扯回几尺阴丹士林布,让你做件新衣衫。”
“对了,妈,很快就是中秋,是你的生日啊。”刘阿林补充一句。“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生日?穿件新衣衫是应该的!”
“眼下,寄人篱下,物价飞涨,能填饱肚皮就谢天谢地,还谈什么生日不生日!”刘满嫂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说,“但愿前方多打胜仗,早一天把鬼子赶出去,妈带着你们高高兴兴回到江北老家,那就心满意足,比穿什么新衣衫都好!”
小妹没有注意到刘满嫂说的话,依偎在她怀里,一个劲地掐着指头盘算着日子:
“初九、初十、十一、十二……”
“什么初一十五的!”刘满嫂听着听着,朝她屁股上狠狠揍了一巴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嘴馋,不就是想吃两块月饼嘛?”
第二天一早,小妹高高兴兴地换上漂亮的新花衫,拿来一块破镜子,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刘阿林看在眼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刻意挖苦她说:“哟,小妹,今天够漂亮了,还照镜子呢,小骚包!”
小妹被他揶揄得怪不好意思,扮个鬼脸,不客气地斗嘴说:“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你才骚包呢!”
刘满嫂见一家人有说有笑,和和气气,乐得开怀大笑。
匆匆吃罢早饭,刘满嫂和刘阿林陪着小妹走出大门,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实在舍不得让她独自一人去报馆上班。
“小妹,”临分手时,刘满嫂往小妹提着的小篮里塞了两个黑馒头,再掏出两张零星钞票塞进小妹的衣服口袋里,再三叮嘱道:“带点零花钱,饿了,喝了,买点吃的买碗水喝。”
“妈,不用。”小妹摇头说。
刘满嫂把零星钞票硬塞进她的衣袋,指头戳戳她的小鼻子,笑骂道:“傻孩子,出门不像在家里,出手都是钱,无钱寸步难行啊。”
“妈,哥,我走了,你们回去吧,”小妹一步一回头地对刘满嫂说,“我认识路的,照着这条大街走,‘中华大街’的尽头就是我们报馆了。”
“走吧,”刘满嫂眼圈一红,有点哽咽,“小妹,记住妈的话,在外头不比在家里,人要灵活,手脚要勤快,还要多听宋姨的话,不能惹她生气,知道吗?”
刘阿林朝她扮个怪相,用教训的口吻说:“你呀,出去不能耍小脾气,如今你不再是孩子,能挣钱的就是大人了。”
“哥,你也婆婆妈妈的,哕嗦死了,”小妹不服气,立马反击道,“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少让妈操心吧。”
说话间,他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个男孩大声叫道:“伙计,我正要去叫你呢,今天报纸有重要新闻,动作要快,一块走吧。”
小妹猛回头,见卖报队长蓝平平正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高兴得跳起来,对着刘满嫂和刘阿林挥手说:“妈,哥,我走了,你们快回去吧。”说罢,牵着蓝平平的手,连跑带跳,一阵风地走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唱着: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里满街跑,一边跑一边叫。
“又有什么重要新闻?”刘满嫂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问刘阿林,“该不会是出了大事吧?”
“天晓得!这世道,很难说,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可能。”刘阿林心情沉重地回答。
刘满嫂心情复杂地目送小妹的身影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小妹和蓝平平匆匆来到《抗敌报》报馆。一切都在预料中,报馆门口的氛围与往日大不相同,异乎寻常的紧张,偌大的屋子里挤满了报童不算,临时还抽来好些采编人员,打算分头上街卖报去。宋抗日一边分发报纸,一边兴奋地交代说:“大家注意,今天的报纸有许多重要消息,一是鬼子加紧进攻,省城危在旦夕,前线战事吃紧;二是大后方好几个城市连遭鬼子飞机狂轰滥炸,大街闹市变成火海,百姓死伤数以百计,日本强盗欠下中国人民一笔又一笔的血债;三是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开展游击战,歼敌数万,缴获大量武器,捷报频传。最重要的是,今天的报纸刊载了毛泽东的文章《论持久战》。我们必须迅速及时地把报纸送到读者手中,让更多民众读到文章,坚定抗日战争必胜的信心。”
宋抗日一眼看见小妹如约而来,走过来亲切地对她说:“小妹,你头一天卖报,没有经验,许多突发事件不懂得处理,这是一门大学问啊。不过,没关系,这样吧,你这两天跟着小蓝,向他学习学习,学会了再独当一面,好不好?”
站在她身后的蓝平平马上用臂肘捅了她两下,示意她当机立断,赶快表态,答应下来。
小妹觉得宋抗日的话正合她心意,回头朝小蓝甜甜一笑,满口应允道:“宋姨,行,有个小师傅,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小师傅?伙计!我们这里都叫伙计!”站在一旁的小王纠正说。
就这样,大家分头上街卖报去了。
卖报就小妹而言,的确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觉得分外新鲜有趣,兴致也特别的高,她肩背报袋,手拿报纸,一路跑来一路拉开嗓门高声叫喊:“卖报卖报,重要新闻,重要新闻,昨日省城遭鬼子飞机狂轰滥炸,死伤惨重!”
蓝平平跟着小妹,一前一后,沿街叫卖,高分贝地叫着:“大家快来看报呀,八路军、新四军连连打胜仗啦!”
小妹一声接一声地高叫:“看报呀看报,鬼子大举进攻,省城战事吃紧啦。”
蓝平平继续高叫:“快看报呀,快看报呀,八路军前方捷报频传,太行山新四军反扫荡,打得鬼子叫爹叫娘,人仰马翻!”
小妹跟着高喊:“八路军、新四军捷报连连,毙敌五万余人,大家快来看,快来看呀!”
他们跑遍大街跑小巷,引来不少路人,他们争先恐后围拢来买报。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那条茶馆、赌馆、烟馆、妓院扎堆的所在——花街。小妹被路人叫住买报,她刚停住脚,从门面排场的“夜不归歌舞厅”里走出两个戴墨镜的家伙,听见小妹的叫卖声,前面的人回头朝后面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盯住小妹和蓝平平。他们的一举一动没有瞒过蓝平平的眼睛。蓝平平人不大却久混江湖,办事老道,心眼多,点子不少,应付突发事件更是经验丰富。他不慌不忙放慢脚步,待小妹走近来,挨过身去,凑近她耳边,悄声细语提醒道:“伙计,注意,有狗,不怀好意的两条狗。”
“狗?”小妹眨眨眼,回头看看,茫然不知。
“往左边看,那不是两个狗特务?”蓝平平压低声音骂道,“谁抗日,他们就跟谁过不去,甚至不惜下毒手。这帮黑心肠的家伙,迟早会撕破假面具当汉奸去。”
小妹有点紧张。
“不要理睬他们,我们走我们的。”蓝平平斩钉截铁地说,“小心就行。”
小妹悟性高,听出话中的意思,加大步伐,跟了他去。
两个戴墨镜的家伙跟在他们身后,鬼头鬼脑地紧盯不放。
“卖报啦,卖报啦!”蓝平平心里明白不过,表面上照样若无其事地放开嗓门,边跑边喊,“重要新闻,重要新闻,毛泽东的文章,大家快来买报呀!”
两个戴墨镜的家伙死死咬住他们,盯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