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队长”饶家兴,一反通常情况下的西装革履,通身上下全副武装,反背双手,在长廊上不停地来回走着。不过,如果除去一身戎装和腰佩的左轮枪,乍一看,他与平日并无两样,表面上泰然自若、从容冷静,酷似胸有成竹的样子。然而,熟知他的圈内人懂得,此时的他心乱如麻,早已没有了主张。也难怪,事态千变万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实在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了。他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应对的良策。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一个急转身,见来者不是别人,而是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发软的温富,顿时沉下脸,指着他大喝一声:
“站住!你慌什么?”
温富打个激灵,收住脚步,惶恐不安地望着饶家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外……外……外面……”
“外边怎么样?天能塌下来?”饶家兴不以为然地挖苦道,“你自己看看这张面孔!身为大队长,一点小麻烦,乱成这模样,成何体统!我再次提醒你:沉住气,硬着头皮顶住!天塌下来也要顶住!”
“这,这,这……”温富满头大汗淋漓,语无伦次,“总座,怎么个顶……顶法呀?”
饶家兴手一挥,下了死命令,“死活顶住!顶不住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是,是,”温富不敢多说,哭丧着脸,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问题是……”
饶家兴接过话头,冷冷地说,“你手里拿的不是吹火筒吧?”
“是!知道了!”经饶家兴一语点破,温富榆木脑壳豁然开窍,掉头往外就走。他抬腿跨出门,见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步步逼近,距离县政府只有二三十米之遥,急忙拔出枪,声嘶力竭地吼道,“站住!站住!老子开枪啦!”
失去理智的人潮高呼口号,挥舞棍棒,潮水般涌来。
“砰砰砰!”枪声连珠炮似的响了。
被枪声激怒的人群,没有后退,加快速度涌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通向县政府的中华大街上,有人快步如飞地朝着枪声响起的地方奔来。宋抗日听说刚从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在游行,打算大闹县政府,不少抗敌救亡协会的成员出于义愤,身不由已地卷入其中。她深感事态严重,放下手中正编着的稿子,撒腿从报社赶来。凭直觉,她意识到面对毫无人性的特务,赤手空拳的民众肯定要吃大亏,自己必须当机立断,妥善处理这起突发事件。
民众的游行队伍高喊口号,一鼓作气地冲破县政府门前的警戒线。
面对他们的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自卫队员。
宋抗日气喘吁吁跑到现场时,眼看情况远比想像的严重得多,慌忙挤到人群前面,张开双臂,挡住群情激愤的队伍,高声大喊,“站住!站住!有话慢慢说!伤病员们,乡亲们,大家看看,那些枪口正对着我们的胸膛,中国百姓早已血流成河,不能白白再流在中国人的枪口下!”她转过身去,对着虎视眈眈的自卫队员,厉声怒斥,“如果你们是中国人,是有良心的中国人,马上收起你们的枪!枪口只能对外,不能对着父老乡亲!”
愤怒的人群高呼口号:
“中国人不能打中国人!”
“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满腔怒火的游行队伍完全失控,大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带着极大的盲目性,向县政府涌去……
站在队伍前面的刘阿林,放下黄包车,张开双臂阻止队伍前进,拉大嗓门叫喊着:“大家站住!大家要听抗敌救亡协会宋小姐的话!”
游行的队伍犹如脱缰的野马,一窝蜂冲向县政府。
枪声,枪声,密集的枪声……
震慑人心的枪声犹如晴天霹雳,游行队伍顿时乱作一团。惶恐万状的人们,跑的跑,叫的叫,死的死,伤的伤,四周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宋抗日、刘阿林强忍悲痛,抱起被子弹击中、血流如注的伤兵和市民,坐上黄包车,飞也似的直奔省立医院。
省立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护士火速行动起来,七手八脚,忙得团团转。除了宋抗日和刘阿林,随后赶来的刘向阳和谢木春,带领着一大帮救亡协会的救护队员,出出进进,手忙脚乱,配合医生抢救受伤人员。
医院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医生、护士神情严肃地忙着进行手术。
几个钟头过去。刘阿林心情沉重地离开医院时,蓝平平和他的报童们正在沿街叫卖《号外》,“《号外》!《号外》!《抗敌报》《号外》!县政府门口自卫队开枪杀人,二十多个前线回来的伤兵挨了自卫队的子弹!大家快来捐款,救助负伤的抗日战士!”“《号外》!《号外》!大家快来买《号外》!抗敌救亡协会呼吁市民伸出援助之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救救前方回来又遭枪杀的抗日战士!”刘阿林循声望去,恰好和小妹打个照面。小妹见了刘阿林,立马捧着捐款箱,眉头打结地跑过来,含着泪花对刘阿林说:“哥,有钱出钱,你也捐点吧!”
刘阿林二话不说,连想也没多想,掏出口袋里的钞票,尽其所有全都塞进捐款箱里。
小妹和报童们转身离去,边跑边喊:“《号外》!《号外》!义卖《号外》!伸出手来,救救前线回来的伤员!”
刘阿林走了一程,无意中抬头瞥见路边一家食品店门口,挂着一张十分抢眼的彩色广告,那是一张推销中秋月饼的广告,上方画的是嫦娥奔月,下方画的是几个看得口馋的月饼。刘阿林不看犹可,一看慌了神,大梦初醒,脸色骤变,记起今天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也是他和小妹苦苦等待的那个日子——老妈的生日。糟糕,完蛋了!他和小妹的良苦用心,一再许下的心愿,如今一念之下,全打了水漂。他伸手摸摸干瘪的口袋,捉襟见肘,一文不名。遥想当年,一文钱难倒过多少英雄汉。古往今来,此类故事多得出奇,如今,刘阿林终于尝到个中的苦涩滋味。他并不后悔,搔搔后脑勺,希望找到个能够弥补的万全之策。抬头看看天,湛蓝的苍穹,深不可测。太阳偏西,天边有一抹淡淡的霞光。剩下拉车的时间已经不多,竹篮打水一场空,全泡汤了。
“《号外》!《号外》!义卖《号外》,义卖《号外》!”小妹的声音渐去渐远,迅速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刘阿林怀着深深的失落感,没精打采地拉着黄包车,穿过大街穿过小巷,跑断了两条腿,待到太阳西沉,小城万家灯火,始终没有揽到生意,囊中羞涩,一个铜板没有。他别无选择,闷闷不乐地把车子送回车行去。走在路上,百感交集,一桩桩一件件刻骨往事不断浮现心头:长江边上,刘满嫂将遍体鳞伤的他,从泥滩中抱起,噙着泪花替他包扎伤口;刘满嫂将仅有的一块窝窝头掰了半块给他吃,自己的一半却舍不得吃,留下来,揣在怀里;刘满嫂枯坐灯下,眉头紧锁地苦等着他和小妹归来;小妹饱含泪水坐在刘满嫂跟前,一根根替她拔掉双鬓的白发;刘满嫂揉揉挂满血丝的双眼,一针一线给刘阿林缝衣衫。刘阿林心乱如麻,只顾低头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小巷,像是个眼熟的去处。抬头看时,巷口的石牌坊上写着“彩云巷”三字。借用一句俗得够俗的话,这大概是天意,不然就是缘分吧。出于好奇,他四下扫描一番,不错,果然小巷深处有那么一户人家。他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他们一家人流浪街头,曾在这个大户人家门口歇脚,这家门楣上悬挂着刻有“肖府”二字的镏金横匾。
油漆斑驳的大门两旁,蹲着一对气势非凡的石雕狮子,无情的岁月在狮身上烙下历史风霜的斑斑印记,曾经的风光不复再现。但是,透过恢宏的建筑,依然不难窥见旧时的辉煌与气派。正是那天,正是在这户人家门前,他们一家三口头一回和温富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危急关头,冥冥之中似有神助,碰巧遇见路见不平敢于出手的蓝平平他们,仰仗蓝平平他们出手相助,方才化险为夷,平息一场风波。正是那天,他们意外地找到了栖身之地,从而告别了苦不堪言的露宿街头的凄楚生活。
刘阿林无心多看,正要打算离开时,忽闻深宅大院之内有典雅、优美的钢琴声飞了出来。坦白地说,农家孩子出身的刘阿林,对于西洋音乐知之甚少,浑然不懂此曲是贝多芬的经典作品《命运交响曲》,只是因了琴声优美悦耳,撩人心扉,才引起他的注意,侧耳聆听好一阵子。忽然,琴声戛然停止。他回过神,想起缠身的烦恼事,那份闲情逸致早已灰飞烟灭。他紧锁双眉,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前走。走不多远,眼前倏忽一亮,发现围墙拐弯处,坍塌的残墙背后,有簇金光耀眼的小花,从高墙内探出头来,在秋日凉爽的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含着笑意向他招手致意。
这是一枝散发着缕缕幽香的桂花。
桂花!刘阿林脑子里立马闪过一个奇特的念头,让他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他连想也顾不得多想,三步两脚奔上前去,伸手折下几枝缀满金色小花的枝条。枝条上散发着幽香的小花一团团一簇簇,宛若甜美的笑脸,煞是可爱。他心想,礼轻情义重,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从风风雨雨走过来为他兄妹操碎了心的老妈。这既合了兄妹两人的心意,老妈无疑地也会感到无比高兴。他兴冲冲地捧着鲜花,拉着黄包车打算离去,却不料院子里传出凶狠的犬吠声.古老厚重的大门“咿呀”打开,一个年方十六七、长得清秀、端庄又活泼的少女一阵风似的冲出门来,没头没脑地朝他大声喝道:“你是谁?站住!给我站住!”
紧跟在她身后的高大健壮的牧羊犬发疯似的狂吠着,不断朝着刘阿林张牙舞爪,像要扑过来一样,那副凶狠相很是吓人,叫人事后想来仍感到后怕。
这一切,发生得何等突然何等意外,刘阿林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他愣怔了好半天,意识到自己一念之差闯下了祸,招来不少麻烦,落到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有什么办法呢?自作自受,自己干的蠢事自己收拾。他像钉住似的站着不动,压根儿不打算遮遮掩掩死不认账,更不想敢做不敢当脚底抹油一跑了之。为了自卫,他攥紧拳头,瞪大双眼盯住牧羊犬,准备随时应对突如其来的偷袭。
“大虎,回去!不许叫!”少女打量打量刘阿林几眼,发现此人从容不迫,毫无恶意,原先咄咄逼人的气势立刻陡减三分,紧绷得像铁板的脸孔平和许多。她扭头大声喝住牧羊犬,“大虎,回去!回去!”
大虎倒是很听话,不持异议,顺从地摇着尾巴,乖乖退了回去。
刘阿林用警惕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这位长相不俗、风姿楚楚的少女,一时半时猜不透她下一步将会采取何种报复行动,眼前的困境毕竟是自己一时失误酿成的。谁叫自己未征得主人同意就私摘人家大院的桂花?做了不该做的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