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硝烟弥漫、时局动荡不安的气氛中,无声无息地流逝着。
时间转眼到了1939年11月末。天气一天天冷下来,时令已交寒冬。
这是南方古城新州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
子夜时分,坐落在彩云巷深处的肖家大院静得出奇,酷似一潭平静至极、波澜不兴的止水。从遥远的北方袭来的寒风,呼啸着从屋顶掠过,刮得右花园的树木摇摇晃晃,枯枝与落叶漫天飞舞。满天星斗,月色迷离,时近起更天。右花园围墙外的小巷里,走来了在刺骨寒风中瑟缩发抖的老更夫。几十年如一日,春去秋来冬又到,老人脚下饱经沧桑的青石板路上,烙下他一道道凹凹凸凸的脚印。老人冻僵的脚板日复一日地踩在结着霜花的路上,缓慢、沉重、蹒跚的脚步声,伴随着“咯,咣,咯,咣”的打更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消失在天寒地冻的浓重夜色中。
右花园石拱门旁边桂花树下的左厢房,是刘阿林的卧室;对面是刘满嫂的卧室。
两房之间,隔着小小的天井。此刻,刘阿林卧室靠近窗子的小方桌上,点燃着一盏美孚油灯,明净透亮、一尘不染的玻璃灯罩,折射出一派令人昏昏欲睡的微黄色灯光。
那年头,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小城更深人静的夜晚,除了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花花世界——花街一带的烟馆、赌场,茶楼、酒店、妓院,通宵达旦寻欢作乐之外,居家百姓谋生无计,哪有闲情逸致逛街串门?因此天一落黑便早早关门闭户枯守家中,小街小巷行人绝迹。中山公园小山顶高高的钟楼上,巨大的铜钟敲过九下,简陋破旧的电厂便雷打不动地拉下开闸刀,停止了发电。顷刻之间,整座小城一片漆黑,如同坠人黑洞洞的深渊。千家万户只好重走回头路,形形色色的小油灯开始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这里那里随处可见星星点点、鬼火般闪烁的豆大灯光。
肖素芳和刘满嫂一家人围着临窗的小木桌坐着。这一年冬天的天气冷得似乎早了点,立冬不多久,身上的棉衣就脱不下来了。他们中间摆着一只生铁铸造的炭盆,那是有钱人家冬日取暖用的。炭盆里的木炭早已燃尽,尚有微弱的余温。小妹时不时将冻得红肿的小手放在炭盆上烘烘。气氛显得异常的压抑,让人闷得心里发慌。
许是大家没有那份好心情,对聊天缺乏起码的兴趣与热情;许是大家忙忙碌碌一天,太多的奔波劳累,折腾得吃不消,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动弹了。所以,尽管大家满肚子的话想说,可是谁也懒得开口,更不愿撕开肖家那个血淋淋的创口。小妹人小心事相对也少些,连打几个哈欠,又伸伸懒腰,沉甸甸的眼皮硬是睁不开,身不由己地趴在桌上头枕手臂,闭上双眼,说睡就睡,不消多久便响起轻轻的鼾声,进入了梦乡。
“小妹,上床睡吧。”刘满嫂疼爱地摇摇她,催促道。“天寒地冻,这样会冻坏的。”
小妹似醒非醒,小嘴巴叽叽咕咕嘟哝两句,大概是嫌刘满嫂打扰了她的美梦。接着,一动不动地又睡了回去。
刘满嫂生怕她睡着受凉,忙将身上的棉袄脱下披在她身上,又将桌上的美孚油灯稍微拧了拧,让跳动的火苗最小化,周遭随之暗下来许多。
小妹被她一连串的动作惊醒过来,撒娇地一头钻进刘满嫂温暖的怀中。刘满嫂充满母爱地微微一笑,紧紧搂住小妹,贴近她耳边小声说道,“小妹,乖,这样好睡,就这样睡吧!睡吧!”
小妹迷迷糊糊中,线条分明的小嘴掠过一丝淡淡的纯真的笑意,重新进入梦乡。
“素芳,”冷场好久好久,刘阿林沉不住气,终于打破长时间难耐的沉寂,抬头问肖素芳,“今天下午李大夫看了肖太太的病,他怎么说的?”
肖素芳叹口气,眼圈泛红,情绪低落地说,“李大夫仔细作了检查,他边看边摇头,说话有点吞吞吐吐,好像有不少的保留。不过,听他口气,看来老妈病情不太好。这一阵子,老妈身体一直走下坡路,明摆着,一天不如一天。还有,她那双眼睛,哭得太多,眼泪流得太多,视力明显下降,只有0.4。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失明的。更严重的,当然还是心脏问题。李大夫说,心脏中度梗塞。他再三再四叮嘱说,服药固然重要,但是,首要的还是心情。心情务必要开朗,万万不可过度忧伤郁闷。要不然,单靠药物是治不好的……”
刘满嫂眉头紧锁,边听边点头,心里很不好受,动了感情地说,“没错,是这样。素芳,肖太太身体不好,肖校长一把年纪,他肩上担子已经不轻,肖家大院许多事只能靠你多操劳,多担当。你千万不能躺下!天大的困难也不能躺下,硬着头皮要挺住!为了你老妈,为了你老爸,也是为了你们肖家,你没理由趴下……”
“刘姨,我知道,你放心……”肖素芳想起坎坎坷坷的遭遇,想起一大堆的揪心事烦恼事,忍不住阵阵悲情涌上心头,眼里噙着泪花说,“刘姨,你是知道的,我妈一天没收到我哥的信,她的心情一天不会好。这也难怪,为了我哥,老妈苦苦煎熬三年多,没有哪天不是看着我哥的照片流眼泪,饭不吃觉不睡.我磨破嘴皮苦苦劝说,她全都听不进去,只会哭,常常是整夜流泪到天明。刘姨,你想想,照这样折腾下去,老妈还能熬多少日子?铁打的身体也经受不了啊!”
“我懂,我懂。”刘满嫂抹把眼泪,唉声叹气说,“难怪人家说,儿行千里娘担忧。更何况,你哥是上前线,炮火连天,音讯断了两三年,生死不明,她能不心如刀绞?唉,天底下千千万做妈的,不都是这样?”
“我妈怕的是他凶多吉少,回不来了。”肖素芳流着泪,伤心地说,“刘姨,你们,心地好,不让我妈我爸看见哥的信。白发人送黑发人,太残忍,太可怕了。他们受不了,受不了老年丧子的沉重打击,更何况我哥是肖家的独苗苗,简直会要了我爸我妈的老命啊。可是,不让他们知道吧,继续瞒下去,天长日久,不见信来,天天泪水洗面,只怕老妈要拖也拖不久了。刘姨,你看看我老妈,论年纪不过五十出头,看上去相貌老得太多,人家以为她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有,还有我老爸,不要看他不哼不哈,心里一点不糊涂,他的心事,他的痛苦,从来不写在脸上,全都放在心里,刻骨铭心啊。我知道,他也是三天两头彻夜无眠,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偷偷哭到天亮。别人不知道,可他瞒不了我。我看在眼里,只是不想戳破这张纸让他心里那盏小小的灯灭了。刘姨,你说,我该怎么办呢?除了老爸老妈,这个世上我没有别的亲人,我心里的苦楚又能跟谁去说呢?”说到这里,她双手颤抖,呜呜咽咽,抱头痛哭。
刘满嫂被她的这番话说得心头酸酸,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搂进怀中,动容地说,“说吧,想说就说吧。素芳,只要你不嫌弃,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的苦就是我们的苦,全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比什么都难受。刘姨四十大几,是风雨过来人,都见识过的,都知道的……”说着,说着,抽抽搭搭,再也说不出话。
肖素芳浑圆的肩膀不停地抽搐,泪水簌簌往下流。
“妈,素芳说的是个很棘手的问题,总得想个解决的办法才是。”刘阿林蹙起眉头,思忖良久,无奈地说。“照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问题出在你哥的信上,要是你哥的信是报平安的,也就没事了。”刘满嫂苦恼地说,“可是,这样的信上哪里去找呢?”
一句话提醒了刘阿林。他心头豁然一亮,突发奇想,忙问肖素芳,“素芳,你哥的信呢?快拿来让我再看看!快!快!”
肖素芳一头雾水,猜不透他的用意,茫茫然反问:“你说什么?那信还能给我妈看?不行!别说我妈,我爸也不能看!万万不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刘阿林执拗地催促道:“素芳,快拿来,我自有主张!”
肖素芳困惑不解地从提包里找出肖文生的信,郑重其事地交给刘阿林。
刘阿林拧亮桌上的美孚油灯,凑近灯光从头至尾、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突然眉毛一扬,猛拍一下桌子,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有了,有了,我有办法了!”
“你有办法?”刘满嫂和肖素芳惊诧不已地望着他,异口同声问道。
刘阿林胸有成竹,没有马上把想法说出口,匆忙找来笔、墨、砚台和信纸,拧亮灯光,一笔一画地模仿着肖文生的笔迹,重新写出几行字,自己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觉得有几分像是肖文生的笔迹,只是把握不大,又递给站在身旁看得发呆的肖素芳,对她说,“素芳,你看看,像不像你哥的笔迹?”
肖素芳经他点拨,似懂非懂地接过字条,认真看了几遍,一叠声地肯定道,“像,像,还真像!完全可以以假乱真!通常情况下,很难分辨出真伪来。”
“好好,像就好,像就好。”刘阿林听她这么一说,轻轻舒了口气,愁苦的脸上透出一丝阳光,一叠声说,“像就好,像就好!我有办法了!”
肖素芳把字条交还刘阿林,似有所悟地探问:“阿林,这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冒名顶替,用我哥名义写封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