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的短短三年时光,肖志明和肖太太度日如年,苦煎苦熬,日子过得很揪心,原本光彩照人的脸上,平添无数深深的皱纹。他们虽然刚跨过五十门槛,看上去都像七老八十的人了。肖志明慢慢端起面前斟满茅台的高脚酒杯,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亲切地对坐在身边的肖太太说,“太太,这三年太难为你了,为了文生,你牵肠挂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日子不好过,受苦太多了。你看你,转眼间,头发全白了,眼睛不顶用了,腰也弯背也驼了,老了,老了!唉,一生儿女债,一生儿女债,一辈子还不清啊!”肖志明感慨万千,刚说几句,恍然想起此话不宜,走调太多,与喜悦气氛不协调,弄不好露出破绽,后果不堪设想,急忙改变调门,口气轻松地岔开话题,改口说,“好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大家难得这么高兴,不多喝几杯酒,不足以表达这份心情。你们都知道,打从‘九.一八’到现在,我戒酒多年,滴酒不沾。今天例外,心里高兴,非喝两杯不可。太太,酒,你从来不喝的,这回我代你喝下去。”他缓缓站起,高擎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爸,你跟妈都高兴,我就更高兴了。今天,同样例外,我也破天荒喝它一杯。”肖素芳跟着站起,高高举起酒杯,凑热闹地说,“我是不喝酒的人,可这杯酒还是要喝,痛痛快快喝下去。”
“素芳,你别逞强,不要喝吧。”肖太太爱女心切,忙唱反调,心疼地制止她说,“你从小滴酒不沾,别喝,千万别喝,心意到了就行!心意到就行!”
肖素芳不顾肖太太反对,仰脸“吱”地喝了一口,呛得脸孔通红,大咳不止。
肖太太满脸阳光,心情特别好,不停地往小妹碗里搛菜,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小妹,我记得你刚来这里的时候,站在这张饭桌前看不见碗里的菜,还得踮起脚尖搛菜,够累的了。”
“是啊,过两年,我就长得像我妈一样高了。”小妹被她逗得“格格”笑起来,笑声脆亮脆亮,很甜很甜。
“小妹,你爱吃就多吃些,快快长大,快快长大。”肖太太笑道。“长得结结实实,像个大姑娘。”
“不,我不要像大姑娘,我长大了要像肖少爷一样,像个大男人,当兵去,上前线去,打日本鬼子去。”小妹快人快语,反应特快。
“小妹,你错了。等你长大了,早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了。”肖太太笑道。“你去当兵,就派不上用场了。”
“用场还是派得上的。”肖素芳对小妹说,“小妹,我们还要创建新中国,独立自由的新中国,还能派上大用场呢。小妹,你说对不对?”
“对,对,独立自由的新中国。”小妹一知半解,接嘴说。
“有道理,”肖志明感慨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大家有说有笑,满屋子喜气洋洋。
这些话,不禁勾起肖太太的一桩心事,她苍白的脸上透出几丝忧郁,叹息道,“唉,我们的文生早到了而立之年,如果是太平盛世,早就应该成亲了,我们两个老的也该抱上孙儿孙女了。”
一句话,让肖志明和肖素芳微微一震,心乱如麻,笑容倏然消失,沉默无语。
饭桌上突然冷场,鸦雀无声。原本轻松的氛围变得沉甸甸,有些压抑,有些窒息。大家想着各自的心事,有种很不是滋味的感觉。
刘满嫂老练、乖巧,一看氛围不妙,笑着打破沉闷的局面,宽慰着说,“肖太太,好人有好报,用不了多久,把日本鬼子赶了出去,那时候,天下太平,儿孙满堂,该有的都会有,该得到的都会得到,无非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喝多了,喝多了,”肖志明被肖太太的话戳痛了心头创伤,生怕一时情绪失控,做出不该做的蠢事,双手捧着尚有半杯茅台的高脚酒杯,头重足轻、摇摇晃晃回房去,边走边说,“你们吃,你们吃,要吃得尽兴,要吃得尽兴,我,我先走一步,回房去……”
“看样子,你喝多了,也好,回书房歇息去吧。”肖太太不在意地说。“我们不喝酒的慢慢吃,酒足饭饱,我还要听听小妹讲故事呢。”
“爸,你回房去,还带着酒杯干吗?”肖素芳隐约意识到什么,不安地问。
“没事,没事,”肖志明没有多加解释,端着酒杯走去。“带回去喝。”
“让他去,他爱喝,今天让他喝个够,人生难得几回醉啊!”名门望族出身的肖太太一向贤惠厚道,对风风雨雨一块过来的丈夫更是宽容、体贴,柔顺地笑着说。接着,她转脸问小妹,“小妹,怎么样?你的故事准备好了?接下来,我等着听你的故事呢!”
“小菜一碟,用不着准备,我肚里的故事有几箩筐,讲不完的。”小妹一听,来了精神,高兴得合不拢小嘴巴,放下筷子,摆开架势,笑嘻嘻应道,“好,现在,我先讲一个故事,先讲一个非常好听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
说不清楚是何缘由,肖志明昏昏沉沉,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回到书房,一屁股重重地坐在红木椅上,放下酒杯,有气无力地拉开抽屉,找出一张肖文生身着戎装、气宇轩昂、英气勃勃的照片,还有几本封面上有着肖文生签名的油印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而斗争》,两行浊泪情不自禁地簌簌往下流,双手抱着脑袋,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他眼前不断浮现肖文生儿童、少年、青年时代的身影,浮现当初肖文生秉烛夜读进步书刊的身影,浮现肖文生身着军装眼含泪水站在肖府大院门口向爸妈道别的情景。时至今日,言犹在耳,耳边依然回荡着肖文生的声音:“爸,妈,你们多保重!素芳,你要照顾好爸妈,打败了鬼子我就回来,再也不离开你们,一辈子不离开你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左花园念佛堂那边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跟着传来肖太太无比虔诚地打击法器和朗读经文的声音。
肖志明再也承受不了内心的痛楚,脸上挂满泪水,轻轻抚摸着微微泛黄的照片,如同抚摸着儿子受伤的创口一样。而后,双手捧着照片和书本,放在窗边红木桌上的青花瓷瓶旁,擎起高脚酒杯,久久凝望着肖文生的照片泣不成声,将酒杯中的茅台酒缓缓洒在地上……
那厢,念佛堂内,红烛高烧,香烟缭绕,肖太太无比虔诚地双膝跪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这厢,肖志明含泪凝视着肖文生的相片,一字一顿地轻声念叨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文生,一个人倒下去,千万个人站起来,你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今天,我不是以父亲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国民党老党员的身份,以一个孙中山先生忠实信徒的身份,向你,向一位年轻优秀的共产党党员,向一位为国捐躯的英雄三鞠躬!”
念佛堂那边打击法器的声音和朗读佛经的声音隔墙飞来。
肖志明老泪纵横地朝着肖文生微微泛黄的照片三鞠躬。
念佛堂那厢,打击法器和朗读经文的声音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