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伟大,谈不上,更不敢当!”刘满嫂脸色重新变得严峻起来,几多酸甜苦辣一下子涌上心头。她长长地叹口气,陷入充满悲情的回忆中:“唉,妈从小没爷没娘没亲人,年轻时没少做蠢事、糊涂事。真的,如今回想起来,很蠢很蠢。因为做蠢事,吃过太多的苦头,走过太多的弯路。一晃眼,几十年过去,许多事情好像还在眼前,一辈子忘不了。”
刘阿林和小妹被她几句话牢牢抓住,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刘满嫂充满感情地往下说,“那年,对了,我十七岁那年,乡小学来了个年轻老师。听人家说,他是城里读书人家出身的,念过洋学堂。乡小学就在我家对门,跨出家门就是校门,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长了,见面多了,生人变熟人,许多想不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刘阿林和小妹被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深深吸引着……
夜色深沉。那厢,肖素芳仿佛听见他们的谈笑声,不知缘何动了心,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窗口,往下望了望,见右厢房窗纸上人影绰绰,叹了口气,神情忧郁地回到桌边,紧蹙双眉,坐在美孚油灯下,一丝不苟地继续写她的信:
现在,我把我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答案,坦率地告诉你。希望在尚有回旋余地的今天,我所采取负责的果断态度,能够得到你的理解。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分手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明智的选择,无论对你对我都是如此……
右花厅厢房内,刘满嫂他们的谈话仍旧继续着。
“妈,后来呢?”小妹兴犹未尽,打破沙锅问到底。
刘满嫂带着忏悔的语气说,“那时候,要怪只能怪妈太年轻,不懂人情世故,头脑也太简单,一切凭性子行事,一念之差惹来半辈子的苦恼。那时,我觉得这个年轻老师人长得清清楚楚,一身书生气,说话举止文雅得体,见人脸挂三分笑,没有城里人的臭架子,他待我特别的好,见面总是笑嘻嘻地问这问那,很亲切。有一回,我刚走出村子,碰上一阵大雷雨,打得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巧就巧在偏偏这时候遇上了他。他正好打着雨伞出村去,见我一副狼狈相,二话不说,三步两脚跑上来,硬把手中的雨伞塞给我。我不肯要。他急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掉头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雨跑回村去……”刘满嫂言至动情处,声音微微颤抖。停顿一下,缓过神来,又说:“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看见他莫名其妙地心就发慌,脸就发红,一天不见面就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小妹似懂非懂,张大嘴巴,想插话又没有说出口。
刘阿林关注的不是过程而是结局,轻声细语问:“妈,后来呢?”
“后来,有好心人私底下苦口婆心开导我说:满妹呀,你年轻,不懂得世事的复杂,你们可是门不当户不对啊。你喜欢人家,不错。可是,人家迟早会嫌弃你的。你怎么不想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水火两重天,这辈子怎么能捏到一起,能住到一个屋檐下?只怕你稀里糊涂掉进泥潭爬不出来,将来苦了的还是你自己啊。”刘满嫂一口气说下去。
刘阿林敏感的神经被她这番说辞狠狠扎了一下,心往下一沉,沉默下来,久久不吭一声。
“想想,他说得也对,那是老规矩,男婚女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刘满嫂瞅他一眼,接着说,“可是,那时候,怪我鬼迷心窍,掉进泥塘里爬不出来,好心的话听不进去,根本没当回事,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变成耳边风了……”
“后来呢?”小妹饶有兴趣地盘问。
“哪有那么多的后来!”刘满嫂不堪回首,感叹道,“良药苦口,好心人的话果然应验了。没多久,那位老师回城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了,只是听人说,他很快成亲了,女方是个长得很清秀、家里钞票多得用麻袋装的中学毕业生。”
周遭一片沉寂,夜风吹动窗外玉兰树叶沙沙地响。
刘满嫂等到心绪稍稍平静后,继续说,“几年以后,我苦够了,哭够了,从苦水里爬出来,才真正懂得好心人说的道理:男婚女嫁,门当户对,这道坎谁也不能跨过去。所以,一切苦恼全是自己找来的,这就叫:自作自受!可是,等我悟出这番道理想推倒重来时,一切都晚了,迟了。苦果只能自己吞下去!”她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刘阿林脸上,希望从他脸部不易察觉的表情中,窥测到他内心的变化。
无须讳言,刘阿林对刘满嫂表面上的旁敲侧击骨子里的直率得惊人苦口婆心的规劝,深感震撼。他思绪万千,不知如何是好。
小妹朦朦胧胧中品味出了满嫂的弦外有音,知道她另有所指,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她一脸茫然,睁着惊诧的双眼,先望望刘满嫂,再望望刘阿林。发现气氛有些压抑,她灵机一动,打破难堪的沉寂,故作糊涂地说道,“妈,你说了半天,全是陈年谷子烂芝麻,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你年纪小,听不懂。”刘满嫂把她的话顶撞回去,“等你听懂了,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快要丢下妈远走高飞了。”
夜静悄悄,窗外传来更夫巡夜的敲梆声:“咯咯,咣!咯咯,咣!”这声音,听来更令人倍感凄凉、落寞。
花厅小楼上,肖素芳激动依然,好不容易将信写完,放下手中的派克笔,字斟句酌地从头至尾再看两遍,几经推敲,觉得该说的话说了,态度鲜明,措辞强硬,可以拿出手了,这才收拾好桌上的纸笔文具,走到窗边有意无意地往楼下望了望,发现刘满嫂的房间仍旧亮着灯光,隐约听见刘阿林和刘满嫂,偶尔也夹杂着小妹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聊个没完。她马上决定带着墨迹未干的信去找刘阿林,希望他仔细看看,帮她拿个主意。只要他说句话点个头,铁板钉钉,她心里便踏实了。想到这一层,她返身披上外衣,打着手电筒,趿着拖鞋,踏着轻快的步子,下楼去找刘阿林。
当然,无论是刘满嫂,还是刘阿林,谁也不曾想到肖素芳会有如此大胆的举措,因此,仍然继续交谈着。
“唉,这事不能怨老师,他没有错;要怨怨我,是我的错。门不当户不对,命里注定有缘无分啊。”刘满嫂一再重复“门不当户不对”这六个字,良苦用心明显不过。
刘阿林心知肚明,低头无语。
刘满嫂瞟一眼刘阿林,见他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知道这番话深深触动了这个青春萌动、热情奔放的年轻人,事到如今,她觉得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进一步把话挑明:“阿林,妈说的话,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给你提个醒:饶家兴和素芳毕竟不是一般的关系,既是表兄妹,又从小许下亲事,亲上加亲,你想过没有?”
说话间,肖素芳拿着信,借助淡淡月色,走下楼来到厢房门外,打算伸手敲门时,听见刘满嫂说的这番话,心头“咯噔”一下,急忙缩回手,站着不动。
厢房里,继续传出刘满嫂和刘阿林,还有小妹的对话:
“阿林啊,这可不是小事,要动脑筋想想,不能稀里糊涂过日子,你是快跨过十八这道门槛的人,素芳也是大姑娘了,在她面前,说话行事要多检点才是……”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刘满嫂直截了当地告诫着。
刘阿林心烦意乱,有气无力地哼了声。
“妈,你看你,扯到哪里去了?”小妹大彻大悟,不过,她大不以为然,深感刘满嫂说话有欠公允,毫不含糊地为刘阿林鸣不平,“我看,哥没错,他做得对!”
“你懂什么!少插嘴!妈磨破嘴皮也是为了你哥好,你根本不懂!”刘满嫂有点生气,紧绷着脸孔,斥责不听话的女儿。
话说得太白,已无悬念可言。肖素芳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掉转屁股急急奔回花厅小楼去了。回到房间,再也憋不住满肚子的苦楚,一头扑倒在床上,抓着那封墨迹未干的信,呜呜咽咽大哭起来。
转眼三更天。小巷深处又响起老更夫单调、落寞的敲梆声,还有苍凉的吆喝声:
“各家各户,关门闭户,小心火烛啊!”
右厢房内,刘满嫂听见小楼那边有人走动,尔后又重归寂静,心中甚是不安,对刘阿林说:“阿林,三更天了,妈的话就说到这里,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刘阿林心乱如麻,闷不做声,低头走出房门,忍不住驻足朝小楼望去,见花厅楼上肖素芳房间里灯光依旧,隐约中好像听见肖素芳伤心的哭泣声,他发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各家各户,关门闭户,火烛小心啊!”老更夫苍凉的吆喝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听来倍感苍凉、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