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既然你唱的比讲的更好,我就先听听你唱的吧。”肖志明笑着对小妹说。
小妹推托不了,略微想了想,欣然应允,大大方方地凑近肖太太耳边,低声说道:“那好,要唱就唱,我唱的这支歌,是我偷来的。”
“偷来的?”肖太太烙满风霜的脸上抖动着一道道笑纹,“有意思!原来歌也能偷得来,新鲜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的!”
“嘘,轻点!”小妹故弄玄虚地笑着说,“这是我哥躲在房间里悄悄唱着的时候,我偷着学来的。后来,我缠着刘老师请他教我唱了几遍。这支歌只能轻轻地唱,不能让外边的人听见,会惹麻烦的。”
“哟,什么歌这么神秘呀?”肖志明被她神秘兮兮的怪样子逗乐了。“你说得这么玄,我非听听不可了。”
“好歌,《延安颂》。”小妹郑重其事地悄声细语回答。
“《延安颂》?好呀,我喜欢听呀!”肖志明点点头,咧嘴笑得很开心。“我听说有这首歌,可是还没有听人唱过。”
小妹一点不怯场,从容大方地清了清嗓子,纯真而热情地唱起来: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唱着,唱着,门外突然响起“咯咯,咯咯”,皮鞋敲打地砖的声音。跟着,传来纠察队员严厉的盘问:“站住!你找谁呀?”
歌声戛然而止。大家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外边的响动。
门外,来者不是别人,偏偏又是身着便服的饶家兴。
“我找肖校长,肖志明先生,他是我二舅。”对方提着红纸包着的大礼盒,谦恭地回答。“我姓饶,饶家兴,是肖先生的外甥。”
纠察队员上下打量他几眼,琢磨此人确有几分来头,不敢擅自做主,做个手势,示意他站在一旁稍等一会,转身走进病房向肖志明报告去了。
小妹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急忙交换个眼色,由小妹代表大家凑近肖志明耳边,轻声说道,“肖校长,没唱完的,下次再唱,有人来了,我们先走啦。”
肖志明拉着她的手,点点头:“回去吧,将来好好听你唱几遍。”
小妹他们一个跟一个从侧门走了出去。
他们一走,肖志明闲不住,从床头成堆的报纸刊物中,找出一份杂志《抗战周刊》,打开扉页一看,跳入眼帘的醒目标题是一行赫然大字:“江苏省主席韩德勤制造摩擦,挑起事端,猖狂进攻苏皖边界新四军江北指挥所,激战七昼夜,遭遇新四军迎头痛击,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这条消息的后面,紧跟着是另外一条消息:“安徽省主席李品仙、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向安徽、湖北间新四军,发动大规模进攻,华北八路军南下到达苏北,支援新四军保卫根据地。”他脸色严肃地看得很仔细很认真,看完后放下杂志,激动得在床上狠捶一拳,嘴里迸出一声:“好!打得好!打得好!失民心者失天下!这样下去,天翻地覆是迟早的事!”
肖太太看在眼里,困惑地问,“什么事,又惹你激动起来?”
肖志明将杂志推给她,手指着说,“你自己看吧!一句话,逆潮流而动,必败无疑!老蒋一意孤行,越走越远,怕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肖太太拿过杂志扫描一眼,感慨万分,“阿弥陀佛!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国难当头,同室相煎,同室相煎啊!老蒋心太狠,逼人太甚了!”
话声刚落,纠察队员探头进来,轻声细语问:“肖校长,有客人来,见不见?”
“谁呀?”肖志明似有预感,脸孔绷紧了。
“姓饶的,叫饶家兴的。”那人接着说。
肖志明不听犹可,一听,黑下脸,连连挥手,粗声回绝道,“不见!叫他马上出去!”
“是。”对方转身退出。
“慢点!”肖太太看在眼里,似感不妥,连忙叫住他,“你回来!”
对方一听,傻了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肖太太平心静气地对着肖志明规劝道,“志明,他既然来了,好歹也是他的心意,昨晚的事还没弄清楚,不见得跟他们有关系,坊间传言不过是一面之词,有可能是瞎猜的,不能过于认真。退一步说,他纵有千般不是,我们做长辈的,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做得太过绝情,亲戚到头还是亲戚,长辈到头还是长辈,见还是要见他一面的。”
“我不想见他,一见心就烦!就火!”肖志明不松口,执拗地坚持。
“去吧!去吧!”肖太太知道他嘴巴虽硬,语气稍有缓和,不容分说,果断地吩咐来人,“你让他进来吧。”
肖志明一气之下,别转脸去,佯装睡着,一声不响。
没多久,饶家兴提着礼盒,轻手轻脚迈进门来,抬眼看见肖志明蒙头睡觉,睡得很香,不敢惊动,悄悄走到肖太太身边,低三下四地唤一声:“二舅妈!”
肖太太脸上没有笑容,不冷不热地指了指墙边的沙发椅,示意他坐下。
“二舅怎么啦?没大问题吧?”饶家兴满脸愁云,小心翼翼地探问。
“没事。”肖太太应了一句。
“这帮家伙出手真狠,居然敢对二舅下毒手,”饶家兴情绪有些激动,“无法无天,太可恶!太不像话了!”停顿一下,关切地问,“二舅妈,那帮家伙究竟是些什么人呀?”
“天晓得!反正不是汉奸也是特务!”饶家兴言不由衷的假话引起肖太太的反感,满肚子的不快,她有意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别人宣传抗日碍他什么事?居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天地不容啊!”
“是,是,”饶家兴连声附和,“二舅命大,命大必有后福。”
“后福?”肖太太冷笑道,“这世道还谈福不福,能打败鬼子,不当亡国奴,就谢天谢地,就算是福了!”
“不可能当亡国奴!”饶家兴厚着脸皮提高嗓门说,“中国人绝不会当亡国奴!”
“昨晚的事,”肖太太几回回话到嘴边,一想不妥,马上咽了回去。寻思良久,还是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外边风言风语很多,有的话太离谱,我也不大相信,可是有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对对,二舅妈,闲言碎语满天飞,万万听不得的。”饶家兴拐弯抹角辩解说,“我看,多半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有些人不怀好意,唯恐天下不乱,只想浑水摸鱼。”
“这样的人是有,并不尽然。我想问问你,有人说这事不是伤兵干的,凶手是一帮冒牌货,你看呢?”肖太太绕个圈子探问。
“二舅妈,这话我不相信。说这话的,如果不是居心不良、造谣生事、嫁祸于人,至少也是糊涂虫!”饶家兴轻描淡写地辩解道,“二舅妈,你相信吗?你肯定也不相信的!”
肖太太似是而非地哼了哼,不置可否,含糊其辞地说,“但愿吧!”
“二舅妈,绝对不可能的。”饶家兴慷慨激昂,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为了查清谣言的源头,警察局下决心一查到底,只要有人沾上边,无论他是谁,决不留情,坚决严办。查来查去,毫无根据。看来,最大可能是栽赃陷害,有人把一盆脏水倒在别人头上。”
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地步,谁也不愿多说,突然卡壳,谈不下去了。
这时,距离省立医院不太远的中华大街上,小妹一伙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回报社去。他们经过一番扣人心弦的抗争,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肖志明,了却了一桩心愿,情绪格外高涨,一路上大声哼着《卖报歌>;:
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满街走,兴致头上,小妹无意中抬头看时,迎面匆匆走来一个年轻人,差点和她撞个满怀。那人定了定神,不容分说,一把抓住小妹,心急如焚地劈头就问:“小朋友,省立医院怎么走?是不是搬到靠近北大路的新址去了?”
小妹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一大跳,戛然止步,瞄了对方一眼。这一看,着实把她惊得目瞪口呆:站在面前的是个身着灰色军装、臂章上写着“新四军”字样、人高马大的中校军官。冷静下来,细看过去,此人约摸三十擦边,腰配“左轮枪”,长得很是威武英俊。他身后跟着一个身背卜壳枪的新四军战士,看样子定是警卫员无疑。
不单如此,尤其让小妹差点失声大叫的是:此人似曾相识,很有几分面善,问题是印象不太深刻,一时回想不起来。青年军官没有认出她,露出焦躁不安的样子,看来是有急事要赶到医院去。小妹一向对八路军和新四军心怀敬意,见面如见亲人,热情地耐心指点着说:“不错,省立医院搬到靠近北大路的新址去了。你顺着这条中华大街往前走,走到尽头向右转,穿过一条小巷,出来拐个弯,然后还向右转,再过去向左,不远就是北大路,到了北大路向左拐,不出三分钟,抬头就能看见省立新州医院了。”
年轻军官听得稀里糊涂,晕头转向,莞尔一笑,带着歉意说,“小朋友,对不起,左转右转,右转左转,我越听越糊涂,满脑子的糨糊。不过,没关系,反正摸着石头过河,先往前走,走一段算一段,路在嘴巴上,勤问多跑就是了。”说罢,态度和蔼地拍拍小妹的肩膀,道了声谢,迈开大步匆忙离去。
小妹好奇地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自说自话地问自己,“他是谁呀?”
“神经病!”蓝平平见她站着发傻,笑道,“走吧!伙计,你想当新四军快想疯了。”
小妹哑然失笑。可是,她刚转过身去,拧紧眉头,再深处一想,失声大叫,“不对,我认得他!肯定认得他!”
“你认得他?还敢肯定?”蓝平平和报童们一脸茫然,云中雾里,面面相觑。“他是新四军,你怎么会认识?白日说梦话!”
“真的,肯定,肯定认得,”小妹拍拍脑门,口气硬得很,“太面熟了!他长得很帅,肯定在哪里见过,问题是,他是谁呢?在哪里见过呢?”
“小妹,你不是疯了吧?”有报童嬉皮笑脸挖苦说,“我看,如果不是神经病就是看花了眼,把萝卜看成了西瓜!”
“你瞎说!我没有看花眼!我敢打赌,肯定见过他,绝对不会认错人!”小妹口气仍然十分强硬,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们静一静,让我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一定能想起来!”
“也行,好好想想,”蓝平平见她说话正儿八经,不是随便说说,更不是信口胡说开开玩笑,便敛起笑容,鼓励她说,“不要急,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说不准就想起来了!”
小妹蹙起眉头,拍拍脑门,思来想去,眼睛倏然发亮,恍然醒悟,激动得一蹦跳起,连声大叫:“是他!是他!肯定是他!错不了的!”
“是准呀?”蓝平平认真起来。“看你大惊小怪,他到底是谁呀?”
“他是肖文生!肖校长的儿子肖文生!”小妹把握十足地说。“就是我给你们讲的故事里的英雄肖文生!”
“肖文生?就是那个炸鬼子坦克的肖营长?”蓝平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脸狐疑地求证,“怎么会是他?他不是牺牲了?真见鬼了!”
“是呀,我也搞不懂,死而复生,太奇怪了。”小妹紧张起来,自问自答地说,“难道他没死?对对对,好人命大,死里逃生,人还活着。”
“这么说,他没有牺牲,人还活着?”有人打岔说,“那太好了!”
“没死,肯定没死!好人长命百岁!如今,肖文生当上了新四军,还是不小的军官呢。”小妹拍着巴掌,乐得合不拢嘴巴。
“太棒了!太棒了!”蓝平平兴高采烈地说,“行呀,照宋姨的话说,他跟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呢!”
有报童突发奇想,小手一挥,慌忙招呼大家,“伙计们,还站着发呆干什么?快追呀!快追呀!追上他,把他缠住,他是当官的,说话有分量,好说歹说,要他答应带我们走,带我们当新四军打鬼子去!”
“对!伙计们,快追呀!”众报童跟着嚷嚷。
“慢点,谁也不许走。”蓝平平张开双臂,神情严肃地阻拦道,“参加新四军,我举双手拥护。可是,我们是有组织的,是卖报队的队员。无论大事小事,都得先问问宋小姐,她点了头才算数,否则,谁也不许自作主张,无组织无纪律!”
此言一出,报童们被镇住了,像一只只泄了气的皮球,脸上的灿烂笑容烟消云散,变得垂头丧气,扫兴得很。
“大家不要急,首先,要弄清他是不是肖文生,如果没有认错的话,事情就好办了。”小妹寻思道,“依我看,他上医院去,肯定是去看肖校长的!”
“对,有道理。”蓝平平认同道。
小妹兴奋得几乎流出眼泪来了,“谢天谢地,太好了!我们马上上医院找他去!”
“慢点,这件事,我既相信又不太相信,脑子里还有个大大的问号。”蓝平平将信将疑,沉着老道地询问,“小妹,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肖文生,这话没错吧?”
“没错,是这样。”小妹对答如流。
蓝平平打破沙锅问到底,“既然是这样,你怎么能认出是他呢?”
大家一听此言有理,跟着起哄,“对呀,你怎么认得他?”
“你们真傻!不错,我的确没有见过他,可是,我见过他的照片呀!肖校长和肖太太房间里都有他的照片,一抬腿走进房间就看见了。”小妹说着,一把抓住蓝平平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伙计们,别争了!我敢打赌,没错,是他!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马上上省高去,告诉素芳姐!告诉我哥!他们肯定高兴死了!拉着他们一块上医院去找肖营长!”
“走哇!走哇!伙计们,快走哇!”蓝平平见她言之成理,可信度极高,手臂一挥,果断地招呼大家,“上省高去呀!”报童们簇拥着小妹,嘻嘻哈哈,一窝蜂地朝省立高中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