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还是那个老地方-《抗敌报》社附近的一条曲曲弯弯的小巷里。
一场由国民党顽固派和军统特务,精心策划的反共阴谋,仍在疯狂地继续着。
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赤膊上阵的饶家兴,带领着军统特务,折腾大半天,尽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小巷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到头来还是扑了个空,竹篮打水,两手空空,眼睁睁看着陷入绝境的刘向阳和宋抗日,硬是神出鬼没地从他们的眼皮底下人间蒸发,眨眼工夫消失得无踪无影。这一下,气得火暴性子的温富直跳脚,盛怒之下,把满肚子的火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到手下几个小特务的头上,破口大骂,“他妈的,饭桶!大饭桶!看着姓刘的从眼皮底下溜走!他姓刘的有七十二变?有三头六臂?能上天入地?还能跑到哪里去?”
温富把几个小特务当做出气筒,骂得他们半天抬不起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妙不可言的,倒是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的饶家兴,他既不动肝火,也不哼不哈,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习惯性地反背着双手,在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来回踱着步子,从巷子这头走到巷子那头,再从巷子那头走回巷子这头,一双贼亮的眼睛骨碌碌地瞄来瞄去,活像一头狡猾的狐狸在寻觅猎物。他对温富的横蛮霸道大不以为然,没有丝毫反应,让人难以揣测他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
对此,温富倒是习以为常。他深谙饶家兴天生这么个德行,他也知道这是饶家兴与众不同的地方。说白了,饶家兴遇事深藏不露,城府极深,从来是肚里做文章。最妙不过的是,在一般情况下,他对属下的过错与失误极少采取粗暴的态度。在大庭广众面前,他不会不顾别人的脸面像训孙子一样把人家训得抬不起头。他不会的。可是,圈子里熟识他的人说,这是饶家兴高人一筹之处,是有意无意地让火爆脾气的温富扮红脸,冲冲杀杀抢在前头,待到温富骂也骂够了,训也训够了,属下该认错的也低头认错了,他才不急不忙出来扮个白脸,不偏不倚地说几句公道话,甚至各打五十大板,平分秋色,把表面功夫做得足足,当了个平息风波的和事佬。当下,饶家兴见温富骂够了,才慢慢走过来。温富挨过身去,低三下四地问,“总座,这事怎么办?”
“算了,算了,放他们一马。”饶家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然后舌头一卷,毫无表情地反问:“你仔细想过没有,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几个大活人能跑到哪里去?能藏到哪里去?问题是,要多动动脑筋,要有足够的耐心,莽撞一通只能适得其反。”
温富似乎悟出个中意思,脑袋豁然开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扭头命令小特务:
“姓刘的想跑也跑不了,肯定藏在巷子里,你们再搜!挖地三尺搜个遍!”
“是,”几个特务战战兢兢,齐声应道。
“不!搜,谈何容易!一个人藏起来,十个人找不到,何况他们还有刁民支持,你能搜出个名堂来?”饶家兴不以为然地制止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几个异党分子一旦跟寻常百姓混在一起,你想搜是搜不到的。到头来,打草惊蛇,徒劳无功!”稍停,他感慨万千地补充说,“要知道,异党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连我们的蒋委员长也头痛,斗他们不过,拿他们毫无办法,要不然,他们就不叫共产党了。”
温富像坠入云山雾海,愈听愈糊涂,揣摩不透个中意思,傻傻地望着饶家兴。
“撤!马上撤!”饶家兴断然地下达命令。
温富和他手下的特务面面相觑。
这时,刘向阳早已紧张有序地指挥大家,一个紧跟一个,翻墙跳了过去。
原来,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花园。乍一看,这花园好大好气派,足足占地十来亩,有假山、有池塘,有奇花异草以及年久失修的亭台楼阁。这里寂静无声,不见半个人影。大家好生纳闷,一时半时弄不清身在何处,更弄不清等待他们的是福抑或是祸。
正当大家困惑不解、进退犯难之际,花园前面的大厅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通向花园的侧门“乒”地被人推开,黑影一闪,“扑通”跳出个人来。这是一个商人着装的中年人。他穿着缎面马褂、直贡呢长袍,戴顶黑呢礼帽,给人以腰缠万贯、富得流油的感觉。可是,华丽衣着难以掩饰他的身上逼人的江湖习气,加上人高马大,粗壮结实,脸膛黧黑,使人觉得他的打扮和他的长相不相匹配,不伦不类。此人大步朝刘向阳他们走来。刘向阳觉得此人好生面熟,细细打量一番,惊喜地失声大叫:
“你……是你呀……”
“哈哈,刘老弟,贵人多忘,贵人多忘!你不认识我罗老大啦?”说着,罗老大快步抢上前来,粗大有力的双手抓住刘向阳的胳膊使劲摇晃几下,满面红光,带着几分酒意地连连道出三个“好”字:“好好好,刘老弟,谢天谢地,你们总算逢凶化吉,把尾巴甩掉了!来来来,快跟我来!”说着,攥着刘向阳的手,大踏步往前面大厅走去。
宋抗日、小妹和蓝平平跟着来到大厅。
罗老大的豪爽仗义是与生俱来的,加之半辈子混迹江湖,直来直去,因此不爱转弯抹角。此时,他顾不得寒喧与客套,硬把刘向阳按在太师椅上,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刘老弟,你们在这里,可以放一百个心,这是我们关帝会的老巢,方方面面的关节早已打通,绝对安全可靠,万无一失。老子的地盘,外人轻易不敢找上门来。问题是,今非昔比,这一阵子,风声太紧,老蒋杀红了眼,恨不得一口把共产党吞掉。这里毕竟在特务的眼皮底下,日子长了,稍不留神,露出马脚,让他们闻出味道,就不好了。暂住三两天不成问题,但不是久留之地。刘老弟,过两天,我给你们换个更安全的地方,别的事放一放,避过风头再说。”说到这里,他侧着脸看了看小妹和蓝平平,呵呵笑道,“好家伙,这两人还是娃娃呢!好,好,佩服,佩服!人小志大,英雄出少年!将来肯定大有出息,做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宋抗日向他介绍说,“他们一个叫小妹,一个叫蓝平平。这两个无家可归的小难民了不起,经过几年的风雨磨炼,机灵又勇敢,是卖报队的顶梁柱,而且是……”
“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坚决抗战派。”小妹急不可耐地凑上一句。“现在,我跟妈姓,叫刘小妹,大家图省事,叫我小妹,好像我连个姓也没有!”
“好!刘小妹,快人快语,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坚决抗战派!”罗老大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赞不绝口,“刘小妹,我听说你肚里的故事不少,就是老得快没牙了。另外,我还听说,你有个哥哥,叫刘阿林,也是坚决抗战派,没说错吧?”
“一点不错,全对了。”小妹人小口气不小,言辞老道,从容回应,“另外,还有我妈,刘满嫂,一家三口,清一色是坚决抗战派!”
“好!全家是抗战派更好!志同道合,跟着刘老师和宋姨好好干吧!古往今来,强将手下无弱兵。我相信这点。刘老师和宋小姐培养出来的兵,绝对没有孬种!小妹,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在新州待不下去,站不住脚,随时来找我罗老大,关帝会的大门向你们敞开,不分男女,不分老少,欢迎所有抗战派参加!特别是像你们这样受苦受难出来的孩子!你们进了关帝会,这辈子就算进了保险柜,不愁吃来不愁穿,吃饱喝足去打鬼子打汉奸,也打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的官僚和奸商,当然首先是打顽固派和狗特务!”
“你是叫我们加入关帝会?”蓝平平大不以为然地摇头说,“不行,如果新州容不得我们,没有我们立足的地方,我和小妹,还有卖报队的全体伙计,一定远走高飞!要走就走得远远,到一个做梦也想的地方去。”
“对,要走得远远的,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小妹狡黠地一笑,加重语气重复一遍,“那是大家做梦也想去的地方。”
“你听听,他妈的,好大口气!人小志向可不小啊!”罗老大把装满热茶的茶盅推到刘向阳和宋抗日面前,自己抓起桌上的酒壶仰面“咕噜噜”猛喝几口,重重放下,抹一把嘴巴,面带笑容地刨根究底问,“刘小妹,你说说,不想人关帝会,想去哪里?实话直说吧!”
“去哪里?对不起,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小妹扮个怪相,故作神秘地回答。
“小鬼,好狡猾!”罗老大不介意,朗声笑着逗她说,“你嘴巴不说,可是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瞎说!”小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笑道,“你也想蒙我?我才不上当。”
罗老大戳着她的鼻子,笑道,“你们想当八路,上前线,没错吧?”
“也对,但不全对。”小妹故意卖关子地抿嘴一笑,“还有呢。”
罗老大哈哈笑着,拖长尾声说,“去延安,对不对?”
小妹和蓝平平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
你一言我一语,让刘向阳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连声夸奖道,“对,对,投奔八路,到延安去。说心里话,不单你们想去,我又何尝不想去?这也是我多年的夙愿啊。我是人在新州,心在延安啊。”
“是啊,多少人都想去延安啊。”宋抗日精神大振,兴致勃勃地说,“我做梦也想去啊。那里,有延河,有宝塔山,有千万热血青年,还有带领民众坚持抗战的党中央,多好啊!”
“罗大叔,我看,你们要有出息的话,也应该到延安去。”小妹口无遮拦,一针见血。
罗老大倒也不见怪,反而“呵呵,呵呵”朗声大笑,猛拍一下大腿,满口酒气,连声叫好:“好好,大家都去,中国就有希望了。说句良心话,八路好,去延安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老子敢打赌,共产党迟早会坐天下!你们去延安,我罗老大一千个一万个拍掌叫好。不过,你们行,我不行。命中注定,我罗老大这辈子只能生在江湖、长在江湖,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过日子。婆婆多,管头又管脚的生活,我吃不消。别的撇开不说,光说喝酒吧,老子一天没酒就活不了,共产党能答应吗?不行!肯定不行!但是,生意不成仁义在。按照你们八路的说法,我至少也是你们的统战对象。这有什么不好,大家一块打鬼子,一块反对国民党和老蒋,一点不成问题,老子两肋插刀,绝不反悔!刘老弟,我是大老粗,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信口胡说,乱讲一通,你不见怪吧?”
“生意不成仁义在,你说的是心里话,大实话。照你的话说,我们至少也是统一战线,没错吧?”刘向阳风趣地笑道:“打鬼子、反对顽固派,我们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稍停,刘向阳手指小蓝他们,把话题重新扯回来。“你看,小蓝和小妹怎么办?估计特务对他们不太在意,是不是先想想法子送他们回去?”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罗老大拍拍胸脯,回答得很干脆,一点不含糊,“依我看,也是这样的好。小蓝和小妹人小不惹眼,容易混过关,我马上打发人送他们回家,免得家里人牵肠挂肚,哭哭啼啼,到处找人去了。”
宋抗日点头认可:“行,就这么办,刘嫂肯定急坏了。”
“不错,再不回去,我妈和哥肯定急死了。”小妹回头再一想,心情复杂地拉住宋抗日不放,依依不舍地说,“宋姨,我们走了,留下你们怎么办?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们!要走,大家一起走;要不走,大家都不走!新州不能没有你们,大家不能没有你们,我们卖报队更不能没有你们!”说到动情处,小妹一阵酸楚,眼圈发红,声音哽咽,像要哭出来一样。“看不到你们,找不到你们,日子怎么过呢?”
宋抗日被她的真情深深震撼,情不自禁地紧紧揽着小妹,强忍泪水,好言好语宽慰道:“小妹,我也舍不得你呀。这里是非之地,不能久留。你们能走就先走,走一个算一个。往后的日子,无论多艰难,都要咬紧牙关熬过去,挺过去。过几天,风声过去,我们还会见面,还会在一起的。”
“真的?不哄我?”小妹流着泪,迷茫地望着刘向阳,半信半疑地问,“刘老师,你说,这是真的?我们还会在一起?我还能听你吹口琴?唱……唱……唱《延安颂》?”
“可以。当然可以。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刘向阳控制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强笑着宽慰她说,“小妹,你不信?来,一言为定,我们拉拉钩!”
“拉钩!”小妹抓住刘向阳的手,一下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小妹,不许哭!抗战派都是硬骨头,从来不掉眼泪的。”宋抗日拉住小妹的手,动情地说。“说真的,要哭,我真想陪你大哭一场。可是,我们的眼泪早哭干了,中国人民的眼泪早哭干了,没有眼泪只有仇恨了!”
“我知道,小妹从来不哭鼻子的。”刘向阳拍拍小妹的手,站起身,背过脸去,缓缓走到窗口,不让小妹看见他满面簌簌流下的泪水。
窗外,刺骨寒风呼啸而过,阴沉沉的天空开始飘起漫天的鹅毛大雪……
“走吧!要走趁早,久则生变”罗老大果断地决定,“我马上派人送你们回家。”
“听话,走吧,不用多久我们就会见面的。”宋抗日抹了抹小妹脸上的泪水,催促道。
小妹跟着蓝平平刚走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哽哽咽咽地叫了一声,“刘老师,我们……我们走啦。”
刘向阳站在窗前,背着身,挥了挥手。
罗老大拉着小妹匆匆往外就走……
在中华大街上,在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中,小妹紧裹着稍嫌单薄和小了点的棉袄,顶着寒风,加快步子往彩云巷走去。她一心牵挂着刘满嫂和刘阿林,还有肖府一家人,心想,不知此时此刻会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凭直感意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势必波及肖府,波及肖志明、肖素芳父女,乃至她的哥哥刘阿林。她心急如焚,一路跑来一路四下张望,生怕被“尾巴”盯上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顾虑不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