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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两层楼的鸡窝(2)

与浏阳河同屋住的还有个叫郭寅正的中学语文教员,他也是入了另册的。因为,他喜欢古典诗词,又因为爱之乎者也地泛酸,便被学校喻为“有病”“思想不健康”,于是,便被责令下来劳动改造。帮我往厨房里拉麻包的就是他。

我右面的小屋里住的是一个被人叫做“扁脸”的消防队员,听说是个坏分子。他怎么坏,我不便打听,也不想打听;不过此君在农场也很没人缘儿,见谁跟谁打,脾气暴躁得厉害,永远是处于六亲不认的状态。后来,“扁脸”很快被开除遣返回农村了,我就一直没见过他,也没听过他任何消息。

但我总怀疑此君在精神上有毛病。

农场位于三门峡库区,这里有上百万亩的肥沃平整土地,是人称白菜心的关中八百里秦川重要的产粮区。夏是麦子,秋是棉花和玉米,间或还有油菜和杂豆,这些肥得流油的上好良田从来不会闲着。后来,因为修建三门峡水库,每年夏季水库蓄水时这里就会被淹,政府从1958年开始,到1962年,用4年的时间将库区内的28万人分批分期迁移到河西走廊及其他地方,这就是有名的库区移民。当然,跟以后的三峡大移民相比难免小巫见大巫,但在当时,可是一件牵动上上下下的事情。

老百姓搬走了,大水漫上来了,这儿就成了一片汪洋。然而,库区涨水的时间毕竟有限,一年也不过两三日,水很快就退下去了。涨水并不影响收庄稼,相反,被河水浸润过的土地反而更松软、更有沙性,非常适合于种花生等一些经济作物。

我们就是利用这空隙来种地的,这里有华阴、大荔、朝邑等好几个国营农场,解放军及西安的不少大单位在这里也有地盘。望不见边的平整土地上,几乎完全是现代化农机设备在耕作,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开动起来,跟电影里演的“大丰收”的情景一样,很壮观、很能让人豪情满怀。

我所在的农场在渭河与罗敷河的汇合处。

渭河是陕西境内最主要的一条河流,它源出甘肃渭源县的鸟鼠山,进入陕西后变宽变缓,冲刷出了肥沃的渭河平原,使得陕西关中有了充盈的粮仓,有了旱涝保收得天独厚的优势。渭河河渠纵横,自汉至唐,皆为关中漕运要道。明清以后,水土大量流失,河道淤积,才不见了行船。渭河从我住的小房后面自西向东流过,水流至此,河面已有数百米宽阔,河水中的泥沙量不比下面的黄河少,凝重沉缓,无声无息,仿佛驮着多么沉重的负载,怀着多么苦闷的心情。罗敷河是一条南北向的清水河,从秦岭东部的罗敷峪流出,欢腾跳跃,带着华山的峻美与清秀,在我们这里与渭河相遇。黄的渭河与绿的罗敷河,两股颜色分明的水流出十余里也混不到一块儿去。这条美丽的花带子河,携手奔向前面不远的潼关,奔向那水天一色、气势磅礴的黄河,东流而去。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能闻到屋后河水的泥腥,也试着站在床上从小窗户往外看过,除了天,什么也看不见。

渭河对岸是朝邑境界,那里有著名的丰图义仓,是清光绪年间朝邑人户部尚书阎敬铭倡议修建的。义仓修建历时4年,动银三万余两,修好后,西太后朱批为“天下第一仓”。光绪二十六年,这里有过大旱,多亏丰图义仓赈济灾民,活人无数。所以,后来朝廷表彰阎敬铭说:“尝以烦疴给假,闲居养白傅之年,乃逢旱魃为灾,当路设黔敖之食。”

我很想看看那“天下第一仓”,但我不敢轻举妄动。我的活动范围至多就是罗敷河附近和农场范围的大田里。我不能远走,连星期天去农建师41团的团部买卫生纸也要请假,要限定时间。

罗敷河的水很清、很凉,两岸水草茂密,晚上无人之时,我常常到河里去洗澡。在我的心里,我把她看成了一条女性化了的河流。这大概是受了古乐府《陌上桑》里“秦氏有好女,自言名罗敷”的影响,罗敷河很美,想必罗敷女也很美,否则,采桑于陌上的罗敷,不会使登于台上的赵王产生“见而悦之,因饮酒欲夺焉”的非分之想。罗敷不为权势所动,“乃弹筝,作陌上歌以自明焉”。会弹筝的罗敷女当然也不会是一般人,不会是李白后来所描述的“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的那种单纯的农家女……总之,罗敷河让人想到了罗敷女,罗敷女使人想到了不畏权贵的峥峥硬骨,想到了恬静与美好。

我把罗敷河当作了我的朋友,当作了我精神的依托。

库区还有一大自然景观就是刮风,刮旋风。直立于天地间的粗壮而巨大的旋风在空空荡荡的田野里旋转着前进,将草屑树枝卷上天空,随风而舞,轰轰烈烈,十分壮观。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旋风。小时候听家里人讲故事,那些旋风往往是和鬼连在一起的,所以,我就想,空旷的库区,怎么会有那么多鬼呢?而且都是粗粝的大鬼。因为,那么大的大旋风,小鬼无论如何是驾驭不住的。从鬼自然就想到了离此不远的潼关,想到了那千古不歇的古战场。汉献帝建安十六年,这里打过一场大仗,曹操与马超曾在此遭遇。据《三国魏志》载,当时是“万人杀来,矢如雨下”,其情其景可想而知。又有李白成率义军在此的毁灭性的突围,小仗则更无计其数。“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憔兮,风悲日熏……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我望着那无端而起的大风,望着那翻卷腾挪的大柱,想及苍苍庶民,谁无父母,谁无手足,谁无夫妇,“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之”的感慨,心里竟满是悲凉;联系到自己的境遇,更是有说不出的酸楚。我默默地向那一个个失落的旋风投去关注同情的一瞥,和它联上一条穿透时空的线,在与旋风相交的刹那,我甚至能听到兵器的撞击和他们粗重的喘息,感到了他们怦怦的心跳与灵魂的战栗,看到了他们惊异又熟悉的眼神。他们在风的夹裹下也看着我,默契与理解在无言的对视中已心领神会,彼此心神为之一动,一切都无须再多说了。

这种在别人看来带有精神病性质的无聊游戏只属于我一个人,在我兴致勃勃地追逐旋风与旋风对话的时候,思想里不知又萌生了多少“反革命”成分在其中,当然不敢让别人知道,不然那罪名该大得很呢!

我们的农场其实没有几个人,除了五六个“牛鬼蛇神”以外,只有一个领导,就是“青面兽”。“青面兽”以外还有拖拉机驾驶员、炊事员、保管员、会计员、出纳员等等。后来农活不忙了,“反动诗人”们也获得了解放,回了大城市,我也破格升级,当上了饲养员。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他们不怕我把圈里的四头猪药死,足见已经把我看成了“自己人”,这使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喜悦,有一种扬眉吐气、翻身当家做主人的幸福之感。我至今仍怀念和猪们在一起度过的难忘时光,想念那些由我亲手喂大的通人性的猪们。

农场的“场部”(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有个很大的土围子,在当初是村庄的大围墙,是为了防水、防匪而垒的。老百姓走了,库区的水漫上来,围内的房屋已全部倒塌,被泥土掩盖,曾经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欢马叫的村庄,如今只剩下一片黄土,几丛野蒿了。“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以往那红火的日子已随着移民而走远了,连点余音都没有留下。

我们所住的房子都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屋,这种土坯陕西人把它呼之为“胡基”。名字十分古朴文雅,不是用泥,而是用干土,将土搁在一个固定的木框里,用石锤砸,用脚在上面跺,脱出一块块宽一尺,长一尺半的土坯,待它干透,就可以盖房了。大约也只有陕西略带胶性的黏土才可以这么做,就好像我小时候在北京特意搞来的胶泥瓣儿,非得用这种泥才能用模子磕出各种各样的泥饽饽来,其他的泥不行。我们用土坯盖的房简陋至极,顶上一层油毛毡,用砖压着,在接缝处糊几条泥,有时风大,会把房顶也揭了去,我们要追出几里地才能把它追回来。追赶房顶的情景很有意思,几个人在旷野奔跑,那旋风好像是诚心逗我们,故意把油毡卷得有几层楼房高,有时又在地上盘旋,眼瞅着抓到手了,又把它呼地一下扬上天去。逢有谁家的房顶被风掀了,必得全体出动,一个人很难把它追回来。

我们在土围子里还盖了一座宽敞的砖砌的高台阶的仓库,以保证在库区的水漫上来的那几天,打下来的粮食可以安然无恙,不遭水淹。土围子的大门坐北朝南,我们住的一排土房紧贴北墙,房前偌大的空地是打麦场,西面是不长菜的菜地,菜地中有一口没有遮栏的井,是当年村民的遗留。我们吃水、洗衣,全是靠这口井。井水浑浊,并不清澈,水质也不好,咸而涩,喝在嘴里牙碜。

我到农场的第二天,“青面兽”就给我派了活儿,说农场准备从朝邑买回50只小鸡,鸡小的时候可以在屋里养,大点了必须得有个窝才行,他让我在仓库的东山墙边给鸡们盖一个窝。并且言明,一定要砖木结构的,泥坯不行。第一,泥坯抵不住水淹;第二,挡不住黄鼠狼。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买砖。

他说:“砖还用买吗?”

我寻视了一下一览无余的“场部”,没有看见一块砖的痕迹。我不知道“青面兽”是不是要让我烧砖,那年月,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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