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循着蜿蜒山道向上，我和朋友们去探访五柞宫的遗迹。
五柞宫在周至辖内九峰乡，是汉武帝的行宫之一，属上林苑范畴。
我们去的这天天空阴霾，谷间雾气蒸腾，路边有柿子树，叶子已经焦干，枝上挂着火红的果实，如山间闪烁腾挪的火焰，让人的心也腾起一阵阵的热。沿途树木，有楸有栗，有桦有漆，独独没有柞。柞树又叫栎，叶硕质密，以能饲养柞蚕而备受农家关注，柞蚕丝的衣裳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都属于上品，为女性所爱。陕西有柞水县，贾平凹在柞水溶洞前有联，“今日陕南人，来生洞前柞”，表明了作家对柞的钟情和崇敬。以柞为水名，为县名，足见柞在秦地的普通广泛，可是唯独，名为“五柞宫”的地域却不见柞树，连柞的苗裔也未见一株，莫不是满山的柞树都随着汉武帝去了？
缓缓地向上，山路并不陡峭，四周土润山清，溪声汩汩，吸一口深秋清冷的空气，肺腑立刻变得清澈爽朗，人也有了精神。脚下有房舍，有汉子在劈柴，有女人在院中剥玉米豆，黄狗朝着山道吠，做出看家护院的架势。一老汉，用枝条赶着肥猪朝下走，相逢站下搭话，说是“要把这货送屠宰厂去”。“这货”不急也不恼，晃晃悠悠，哼哼叽叽地走得很主动，很有速度。转过一道坡，鸡声犬吠抛在了后头，见到了宽阔舒朗的平台，见到了成堆的瓦砾和无数苍劲的老树，朋友说这就是五柞宫的遗址了。就站下看那遗址，光亮亮一片地，歪斜斜几间屋，南侧有大石垒就的墙，长满了青苔爬满了藤蔓。两三妇人在诵经，穿着家常衣裳，唱得很轻柔，一问，原来是常住在此的居士，一方面礼佛，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南屋年近九旬的老尼。遗址西侧有高冢，妇人们介绍说是妙严公主的陵寝，那墓冢随着时光的流逝在长大，是个很神奇的所在。主人用糙碗端来土茶，抓来一把核桃，顺手递过来一块汉代老砖，让砸着吃。
核桃是新的，砖是老的，新与老的碰撞便撞出了历史，撞出了文化。名声威震的汉武帝在这里走完了他71年的人生旅程而撒手人寰，这里应该是中国历史变化的一个重要驿站，是研究汉代政权交替一个不能不来的地方。据说当时的宫院中有过五棵三人抱不拢，上枝荫覆数十亩的柞树，因了它们这座宫殿便有了自己的名号，“五柞宫”。五柞宫和“未央”“阿房”“万寿”“长杨”一样，名字在中国的史籍中时时可见，那些宫殿，几乎每一座都发生过动人心魄的故事，发生过残酷的阴谋与杀戮，每一座都承载过歌舞升平，承载过斑斑血泪。现在，五柞宫的五棵树不在了，荒凉的半坡上什么都没有了，包括那些辉煌的宫宇和不可一世的皇帝，也包括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人世更替，不过是瞬间，无论是尊贵还是低贱，富裕还是贫穷，内在的质量是一样的。五柞宫是汉武帝的终结之地，五柞宫遍阅了汉代的繁盛与衰败，五柞宫应该是活得最清醒最明白的，今天我们寻访五柞宫，寻访的就是这清醒、这明白。
汉武帝是有雄才大略，善于用人的盛世君主，尤其是电视剧《汉武大帝》热播之后，艺术化形象化的刘彻更是深入了千家万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站在五柞宫的废墟上，面对广阔的关中平原，面对滔滔东去的渭河流水，且不谈论他那难以抗拒的个人魅力和复杂微妙的情感生活，只是思考着他与脚下这片土地的一次次接触，便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连接我们与他的是这片地域，是浸透过宫廷气息的黄土和砖头瓦砾，通过它们，我们可以将时光拉近。
这里曾是皇帝的猎场和休憩之所，史书记载，“五柞宫在周至县东南三十八里，汉之离宫也。”汉武帝是个崇尚武功，喜欢征服猎杀的人，他有着君临天下的风采和不可一世的张扬。他狩猎走的是两个极端，或微服轻骑，或大张旗鼓。微服时“常以夜出，自称平阳侯，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驰骛禾稼之地，民皆呼号骂詈”。《资治通鉴》记载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说汉武帝微服狩猎，半夜行到一条叫做伯谷的山沟，现在想来应该是耿峪，因文中提到后投宿长杨、五柞等诸宫，五柞宫便是在耿峪峪口。汉武帝在伯谷寻到一农家，进门张口就让主人拿浆来。主家老汉也是个倔，冷着脸说：“没浆，只有尿！”老汉看汉武帝的装扮像个盗贼，便召集了村里青壮汉子前来擒拿。主家老妇人头脑很清醒，她看来者面貌奇伟，举止非同一般，便料定此人大有来头，劝阻老汉说：“客非常人也，且又有备，不可图也。”老汉不听，老妇人就用酒先将老汉灌醉，用绳子绑了，遣散了青壮，杀鸡待客。第二天，汉武帝回到宫中，召见老妇人，赐以千金，封老汉为羽林郎。汉武帝召见老妇的宫殿，应当就是五柞宫，文章言明“次日”，实则是夜间发生的事情，白天赏钱赐官，老太太进宫，当就近进的是五柞宫，不可能远去长安，进什么其它。汉武帝狩猎，更多的是张扬，那是一种示威天下的大举，辉煌高远，威风八面。据史料记载，汉武帝每次出猎，要动员数十万众，让这些人进秦岭为之驱赶动物，他的随行诗人王宜彪记述了汉武帝当年狩猎的情景：
白马金鞍从武帝，旌旗十万猎长杨。
楼头小妇鸣筝笙，遥见飞骑入建章。
如此大举行猎，是后来历代帝王所不能与之相比的，数十万人“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将虎豹熊罴，鹿麂狼豺赶至山口捉住，运至射熊馆圈养在巨大的围网中，责胡人徒手与野兽相搏，败者成为兽类之餐，胜者自取其获。汉武帝本人则高坐馆台之上，以观其乐。史书记载了当时人兽相搏的盛况：“千人唱，万人和，山林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斗兽场场面了，情景当与古代罗马斗兽有异曲同工之妙。与罗马斗兽不同的是，罗马的奴隶主只是观赏，咱们的汉武帝不但要看，还要亲自参与，汉武帝在射熊馆中“驰逐野兽，自击熊豕”，“搏熊一日三十只”。一天跟三十头狗熊打架，称得上是孔武有力，盖世英雄。那时候，五柞宫周围还有长杨宫，葡萄宫等等，连成一片壮阁的宫殿群，千灯万盏，千门万户，层台累榭，斗拱飞檐，与山河同光，与日月辉映。长杨宫有千余垂杨柳，五柞宫有五株巨大柞树，葡萄宫种植旨西域的葡萄，几十里覆盖着大量奇花异草，仅各国进贡的名木花卉就有三千余种，大汉帝国在这一时刻走向了峰巅。
射熊馆的土地承载过多少血腥与杀戮已无法计算，时光将那一页轻轻地翻转过去，正如五柞宫的柞树痕迹无存一样，两千年后，五柞宫、射熊馆的地名虽然依旧存留，但一切已是面目皆非，汉武帝和他的随从护持，猎犬战车，轰轰隆隆疾驰过去，走得远了。
现今五柞宫的遗址上有雕刻精美的大型柱础，础的中心已经洼陷，一问是几代农人砸辣子所用，就想到了“昔日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的诗句，顶扛大厦的基础，变作小门，小户的炊具，历史的翻云覆雨，残酷无情，让人惊心，倘若居住在五柞宫的汉武帝能够穿透时空，目睹今日的情景，“旌旗十万猎长杨”的壮举当会有所收敛，追求神仙的脚步也会稍作停留。后元二年前1144年，71岁的汉武帝游幸五柞宫，在宫中一病不起，按说，依着武帝“日搏熊三十”的体质，绝不至于这般快速地衰败，从病到死不足月余，从死到葬整整十八日，这大约与他平日求仙服丹有关。凡丹具含铅汞，都是在体内能够滞留的东西，慢性中毒，集中到71岁来了总发作，无可救药了。有专家考证，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过是学术上的一个谎言，实际上汉武帝尊方士之术甚于儒术，汉武帝追求的是长生与不死，他身边豢养了一大群方士，所推崇者惟栾大和方少翁。栾大向汉武帝灌输“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的思想，点金炼丹，取悦皇帝；方少翁则装神弄鬼，使汉武帝已故的王夫人帷幕后现身，使皇帝常常处于虚幻迷浑状态。栾大被封为“五利将军”、“乐通侯”，娶了卫长公主，贵为驸马；方少翁被封“文成将军”，在朝廷中当神敬奉，无人敢碰撞。汉武帝一辈子在求仙，一辈子在受骗，怀着修炼成仙，乘龙登天的愿望，最终为“成仙”所害，将人生的句号划在了离宫五柞。
繁华尽，风云歇，热热闹闹的狩猎，归于静寂。我坐在不知年代的石阶上，清风习习吹来，有秋虫在墙缝间鸣唱，潮湿的苔藓上传递出一股遥远的信息。这风这虫这砖应是当年的老物，它们见识过弥留之际的皇帝，见识过那猝不及防的慌乱和哀痛，甭管这伤痛是真是假。汉武帝在去世的前一天，躺在龙榻上，意识已经游离，目光也已散乱，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内侍宣读遗诏，立小儿子刘弗陵为太子，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杰为左将军，三人与御史桑弘羊皆拜于武帝床前聆听遗诏，受命共辅幼主。第二天，汉武帝驾崩，太子刘弗陵继位，即汉昭帝。
我想象着凄风苦雨中，汉武帝离世前在五柞宫的不甘与无奈，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没有什么缺少，没有什么不能办到，但却挽回不了自己的生命，在清静的半山，在柞荫浓郁的五柞宫，仓促地谢幕了。他被葬在河对岸的茂陵，天气晴好之日，五柞宫与茂陵能遥遥相望。“千秋万代名，寂寞身后事”，闲寂下来的皇帝，背靠着兴平巨大的高冢，望着五柞宫，想必有的是足够时间对生命、对人生，对江山社稷作以深刻反思……
五柞宫遗址上存留的平房，已然不是当初物件，老眼昏花的老尼病病歪歪，已不能起炕，却一门心思要化缘修庙。跟她聊天，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让人听不明白。有人花钱要买那雕了花的柱础，老尼不卖，说将来盖庙还用得着。跟她说这儿曾经是汉武帝待过的地方，老尼不知汉武为谁，也搞不清汉朝是哪一朝，嘟嘟嚷嚷说，朝代换来换去，皇帝只有一个，细想，话语间竟然也透着禅机。我给了她一张大票，却不识，翻来覆去地看，问能买几片瓦。我说不是买瓦，是给她买面买米，改善生活的，老尼顺手丢在枕边说，大殿昨天晚上塌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昨天晚上”是不是汉朝。
言谈中，天际泛出一片红光，将整个山坡映照得光明柔和，那些残旧砖瓦峥嵘老树一时光芒通亮，朋友们见此异相纷纷道神奇，举起相机嚓嚓地拍摄。
有谁说，是汉武帝回到了五柞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