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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雾(3)

敌人通过翻译,问了他们一些事情,张英和霍文玉一概回答“不知道”,不是硬扛,是真不知道。敌人也不再多问,他们把霍文玉换粗绳反绑起来,霍文玉认为他最后的时刻到了,挣扎着喊了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细细的,一点也不雄壮不坚强,给人感觉像是和谁商量要不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样。还待再张嘴换一个口号,刷地一下,已被吊上房梁,绳子勒进霍文玉的伤脚,还没怎么样,霍文玉便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那声音比“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大多了。鬼子用编着铜丝的硬鞭,一下一下抽在霍文玉细嫩的皮肉上,霍文玉的嚎叫更为尖厉刺耳,不像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张英明白,霍文玉从来没受过这个,这一定比他的脚疼更厉害,再抽几下,他大概就真“吃不住劲儿”了。她为霍文玉捏了一把汗……地上的李金荣吃力地抬起半个身子,看着梁上的霍文玉……鞭子落在霍文玉身上,没几下,霍文玉的喊声就低了下去,身下的砖地上滴满了点点血迹。

狼狗慢慢地走过来,一点一点地舔着地上的血。

李金荣将头抵着地面,不再抬头。

鬼子头目举着刀向张英走过来,张英知道现在该轮到自己了,她脑海里浮起了爹娘的影子,浮起了村里老老少少被活埋的几十口的面容,她的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心里发誓:打死也不能向鬼子求饶。

鬼子更近地走近了她,脸上突然冒出了猥亵的狞笑,先是很温柔地解开了张英腰上的皮带,紧接着疯了一样,用刀尖挑破了她的衣服,挑断了她的裤带,她的裤子哗地一下褪到了地土。张英大叫一声,本能地蹲下来,将身子蜷缩在一起。敌人将她提起来,让她直立地面对他们,张英脑袋轰地一下蒙了,昨天晚上她想到了这一层,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局面,这简直是比挨皮鞭更残酷的刑罚,与其遭受污辱,不如去死!张英愤怒极了,她的手被捆着,就用脚踢,边踢一边叫骂,不住地往鬼子脸上啐唾沫。张英越挣扎,鬼子越来劲,兴奋地嗷嗷叫着,顷刻间把她剥了个精光。少女白皙的肌肤,尖尖的乳房,平展的小腹,神秘的阴郁,无遮无挡地裸露在满是血腥味的祠堂里,裸露在日本鬼子面前,也裸露在她的同志面前。

敌人扑上来,把她掀倒,抓住两条腿,拖至阳光下,将腿一左一右绑在院里的两棵榆树上。于是,女性最隐秘的部位变得最为暴露和突出,变做阳光下无遮无挡的牺牲,张英羞愤极了,无奈极了,她搜罗出最难听、最恶毒的词汇来咒骂眼前这些畜生。鬼子头目用戴了手套的手开始抠挖她的下身,疼痛使她的心底产生无限悲凉,从小娘就跟她说过,女人的屁股只能给两个人,一个是娘,一个是男人,现在……这些既不是娘也不是男人的畜生们不但看了,还摸了……

鬼子头目将沾了血的手套举起来,得意地端详,高兴地哇啦哇啦嚷着什么。张英的眼里浸满了泪,十七岁,她对于生活还是一片朦胧,但她知道,这最珍贵的应该给她未来的男人留着,为这个她应该用生命做监守,但是现在她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张英哇哇地大哭起来。

与张英搏斗过的戴眼镜的鬼子被推到了最前面,他的胳膊上缠着纱布,脸上还有一道道深深的抓伤,面对着被绑在树上的女俘虏,他泛起一种复仇的欲望,众目睽睽之下他很快褪下自己的裤子,挺着家伙朝张英张开的股间戳过来。张英本能地躲闪着,扭动着,眼镜进入了几次没有成功,敌人哄笑起来,眼镜很恼怒,照着张英的腰胯猛踢。两个鬼子按住了张英,一个鬼子将拴在树上的绳子更紧地绕了几圈,这下张英想挣也挣不了了。眼镜将他那个东西不折不扣地全部插入,两手抓着张英的腿,恶狠狠猛烈地抽动,鬼子脸色青绿,脸部的肌肉抽搐,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光天化日之下,整个是一个狰狞的魔鬼。

张英难受极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撕裂了,脑子崩散了,周围一片黑暗,太阳已经不足照耀她了,她已经不会哭了,高声叫着:杀了我吧!

没有人杀她,敌人要一个一个地来。性饥渴的日本兵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开始解裤带了,很快,半裸的兵在树前排成了一队,他们不安地跺着脚,他们躁动地叫着,催促着正在进行的同伴,终于,他们不能忍耐了,他们一哄而上……

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华北平原一个叫王庄的祠堂里,在大雾退尽的一个晴朗的上午,在徐徐微风中,抗日女干部张英遭到了空前的蹂躏。

两棵榆树为证。

对中国男人来说,最具污辱性,最具挑战性的语言是:操你妈。没有任何一个中国男人听到这样的挑战不跃起反击,尽管语言的污辱与事实没有任何关系,就这中国人也断断不能接受,这是最恶毒、最让人不能容忍的轻蔑,是对人格最下贱、最耻辱的践踏。现在,这种轻蔑,这种践踏已经不是语言,它成了事实,就在中国男人的眼皮底下,就在这充满着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的祠堂里……

霍文玉在昏迷中。

暂时被敌人遗忘的李金荣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台阶上,他艰难地站立起来,捂着肚子拼足了力气大骂:

我操你们日本人的妈!

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肠子突然挣破伤口,从肚里涌出来,呼呼的,不可遏止地流泻,乱糟糟的一大团。鬼子头目问翻译李金荣在喊什么,翻译说李金荣要和日本人的母亲性交。头目一个手势,两个敌人过来用刺刀撬开了李金荣的嘴,揪出他的舌头,将那块灵活的小肉从根部割了下来。李金荣口喷鲜血,捂着肚子还在不屈不挠地骂,声音已变得模糊不清。挑在刀尖上的舌头在颤动,那无音的咒骂比任何言语的诅咒都惊心动魄,都入骨三分。

敌人划开了李金荣的腮。

狼狗企图扑向那些花花绿绿的肠子,被头目制止了,他不想让李金荣立刻就死。

第十四个鬼子离开张英身体的时候,张英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变得奄奄一息了。

鬼子将赤身裸体的张英拉回土窖,将她和霍文玉、李金荣关在一起。满身污秽的她躺在土地上,呈昏迷状态。霍文玉爬过来,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盖了,他看到有什么东西随着一股黑血从张英的下身里掉出,他很害怕,向李金荣求救,李金荣躺在墙角只剩下了出气的份儿,那些乱七八糟的肠子像一堆蛇一样地躺在土窖的地上,沾了脏土,成了一堆收拾不起来的下水。李金荣的嘴唇往外翻着,腮上露着牙,已经脱了人形。霍文玉看了半天李金荣,又看了看张英,看着从她身下不断向外冒出的血,他发现,从张英身体里掉出的是一颗机枪的子弹。接着三颗四颗,整整的十九颗……

天哪——霍文玉用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伤腿上。那条腿已经没有了疼痛。

后半夜的时候张英醒来了,她触到了自己光着的没有任何感觉的下身,借着星光她看见了坐在身边的霍文玉,也看到了墙根的李金荣,她招呼霍文玉再近一些,霍文玉趴在她跟前,问她要怎样。她让霍文玉杀了她。

霍文玉说,日本人说了,明天早饭前就把咱们都杀了。

张英说,这样最好。

天亮了,还是有雾,华北平原春末夏初习惯性的大雾。

他们三个人被拖到村边的大坑旁,绑在木桩上。这是一个干枯的水坑,坑里满是脏土垃圾,一只身体已经开始腐烂的野猫,一堆臭烘烘的鸡毛,一副用过的烂棺板,一群闹哄哄的绿头苍蝇。这不是什么美丽地方,作为死的场所,未免遗憾。李金荣被绑在柱子上,脑袋低垂着,肠子在地上拖了有几尺长,仿佛那不是从李金荣身上掉出来的物件。李金荣的眼神已经近乎散了,一丝气息在鼻腔悠悠迂回,似有似无,严格地说他已不能称之为人。

霍文玉面色苍白,浑身不停地颤抖,他的脚已经变黑,大概是永远好不了了。他注意到了眼前的环境,也注意到了空旷的四周没有一个中国观众,事实印证了他的最怕,也就是说他将在这个肮脏的土坑里无声无息地默默死去,与那只半烂的花猫,与那来历不明的棺材板和那些一看就为之恶心的苍蝇为伍,成为它们中更为恶劣的一个……没有谁知道他,没有谁祭奠他,更没有谁为他作证,他的壮烈殉国只有他自己知道,跟英雄当众慷慨赴死不能相比。他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不是害怕,是可惜,为自己年轻的生命可惜,这种可惜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张荚自始至终闭着眼睛,她不能迈步,她的下边还在汩汩流血,小腹内胀胀的,很沉重,还有多少子弹在里边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解脱了,她将驾着这轻柔的雾上路,去追寻她的父母亲。她感到轻松,甚至脸上带了些许微笑,这让敌人迷惑。

鬼子要用刀劈了他们。

随便怎么死,已经用不着在乎。

雾在周围飘荡,轻轻地,轻轻地掠过地面,像要安慰他们,很快将那个不堪睹目的坑填满,像一坑沸腾的雨前的云,在无声地滚动。听到了短促的命令,听到了身后抽出军刀的声音,听到了敌人的喘气,周围的空气凝滞了,张英感到头皮发紧,颅腔内嗡嗡作响,一股气息屏住,再不能呼吸,这大概就是死了。她听到霍文玉在叫她,还没待她睁开眼睛,就有黏热的东西喷溅到脸上、身上,腥腥的浓烈的臭让她窒息,赶紧睁眼,她看到李金荣和霍文玉已一劈两半,黄的白的紫的,色彩斑斓地凝固在柱子上。他们的头颅还是完整的,完整的头颅上,四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她。

张英“啊”了一声,昏死过去。

这个张高氏啊——

小雨真不知道该拿老太太怎么办。张高氏怕听日本话,只要周围有人用,日语说话,她就吓得哆嗦,就不假思索地要回家,回她的南大河去。老太太给小雨的感觉,整个是一个大混乱,乱得有时把小雨也绕得稀里糊涂。

有人问她当慰安妇的事,她说屋里的农业提留税有六七年没交了,她从日本回去了一定补上。问她当年是怎么让日本兵掳去的,她说是下雾,下了整整一年的雾,庄稼都泡在了雾里。问她在日本人手里受了怎样的蹂躏,她说闹蝗啊,铺天盖地的虫子,撞得人睁不开眼……

小雨说张高氏的脑子有问题,不是一点问题,是大问题。

修子说是到日本的缘故,到这儿以后老太太的病情加重了。要帮助她习惯环境,减少刺激,慢慢恢复记忆,恢复正常思维。

小雨认为在这里,张高氏永远不会恢复正常。

张大用说他娘的事尽管问他,他完全能替他娘做主。

修子要小雨多陪着张高氏说话,使她愉快,让她的精神充分放松。

张高氏的状纸通过民间团体已经提前上递给日本政府,上面有张高氏按下的鲜红手印,有张高氏被俘虏以后,辗转三地,从河北到山西到河南,和其他十五名中国妇女在日军营地饱受日军性摧残的经过。状纸的末尾,张高氏除了要求日本政府赔礼道歉外,还要求给予战争个人损失赔偿费三千万日元。三千万日元估计不是张高氏的本意,乡下老太太感受不来这笔钱的多少,估计是日本民间提出的数字,想必也有张大用的参与在其中。小雨从修子给的材料中读到了那些已经远去了的触目惊心的事实,那些字字血声声泪难道就值三千日元万,就打发了张高氏一生的幸福?张高氏在日本人手里,从精神到肉体都受尽了折磨,丧失了生育能力,落下了一身病痛。不能生育的中国农村妇女,注定了她一生的孤独与凄凉,注定了她的贫穷与不幸。

三千万日元!小雨目前靠陪酒挣下的积蓄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这个数字。

张高氏有时沉默寡言,有时滔滔不绝,情绪不稳定。浓重的山区口音,让小雨听起来颇为吃力。在宾馆里住宿,修子安排小雨和张高氏同住一室,小雨提出张高氏和她的儿子在一起会更好。修子悄悄对小雨说,你不要指望那个儿子……

儿子也没有要和母亲同住的意思,他反复地问小雨,眼下他们住的这个“桧树庄”是不是五星级。小雨说不知道。张大用说,他们要是不安排我娘住五星,我不答应他们。

到达的当天下午,小雨领着张高氏到宾馆的露天温泉去洗澡,面对着一池淡绿的散发着药香的温泉,老太太抱着胳膊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她反复说,池子里有绿色的肚肠随着水波滑动。这话听得小雨有些毛骨悚然,她舀起一舀水,顺着张高氏的肩浇下,温热的水流过老太太那干瘪的胸,流过那寻不出任何温柔的肚腹和干枯的双腿,顺着一双被缠过的小脚淌在地上,变得凝重而冰冷。小雨看到老人的一个乳房已经残缺不全,塌陷的腹部更是伤痕累累,子宫的颈口已垂出阴部,黑紫糜烂……

几个原本在池里泡着的日本老太太见到张高氏,匆匆地从池里逃出,像见到什么瘟疫,套上衣服走了,其中不乏张高氏的同龄人。小雨想,当年张高氏在日本军人身底下苦苦挣扎的时候,这些匆匆逃离的女人大概正在东京的街头为远行的军中丈夫或儿子求缝“万针”,祈祷自己家中的男子在支那战场的平安。现在她们都逃离了,逃离得那样快捷,那样心安理得。

绿色的池水中只剩下了张高氏与小雨,水的浸泡使老太太想起了什么,她靠着池壁,望着西天的落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泡澡。小雨问她第一回是在哪儿,张高氏说是在河里,在一条叫做孤女川的河里,那年日本投降,大撤退……

张高氏的思路这会儿似乎分外清晰。

张高氏说在慰安所的营地她被叫做“高”。日本人都这么叫她,“高”,除此以外她没有别的名字,她还记得她左边的姐妹叫做“西”,右边的叫做“劳库”,两个人都是从南边俘虏过来的。

小雨告诉张高氏,“西”“高”“劳库”不是人名,是三个数字:四、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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