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院子还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什么样子,其实也不重要了,它早已完整地留在她心里,点点滴滴,都留在她心里,随着她来,也必将随着她去。
樱草缓缓睁开双眼,抱紧了手中的相框。
“去广盛楼吧。”
“妈,时候太晚了……”
“去吧。”
胜蓝愕然地望着四周。
“太,这是条死胡同。”
“怎么会呢,街口广盛楼招牌还在。”
“广盛楼早就拆啦,您知道的呀。”
樱草表露出一个老年人的执拗:“我要看看原址。”
“真进不去。前面有道铁门,挂着锁呢。”
整条肉市街,都被这道铁门封住了,只余街口牌楼,上书三个大字:“广盛楼”。这座原本醒目的牌楼,在如今各式辉煌建筑的映衬下,变得毫不起眼,甚至被旁边蜡像馆的广告遮去了一小半。牌楼内的街口,昏暗无人,百年前人声喧嚷的大戏园子已经毫无踪迹,只余一股刺鼻气味回荡,似乎已经成了路人便溺之所。
“嘿,这几位爷,干什么呢?”
怀旧的惆怅忽然被一声喝问打断,只见一位五六十岁年纪的老爷子背着手踱过来,眯眼打量这形迹可疑的祖孙三人。念竹忙道:
“我们老北京,以前住这附近的,回来看看旧地。肉市街怎么封了,里头的广盛楼呢?”
老爷子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樱草,神情和善的念竹,还有满脸纯真的胜蓝,缓和了口气:
“这里头盖个新商业区,还没完工呢,自然是闲人免进。广盛楼嘛,原址复建,上个月才盖成,也还没收拾利索。您几位要想看戏,明年夏天再来,估摸弄个大概其了。”
樱草微微有些气喘,急切地开口:“复建了,好啊。您在这儿打更么?”
“是啊。”
“我这把年纪,不见得能挨到明年夏天了,今儿能给我们看一眼么?”
“就是个光秃秃的戏园子,有什么可看的。”
樱草无奈,翻开怀中相框,指了一指:“先夫是当时广盛楼挑梁的角儿,承祥社社长,与这个戏园子,有极深的渊源,我……”
老爷子望见相框中素颜的天青,并没有认出来,耳听得“承祥社的社长”,却吃了一惊:
“哎,您老说的是靳老板吗,靳天青?啊呀,您几位是靳老板的家人?我们全家可都是靳老板的戏迷!”他忽然之间神色大变,激动万分,“我爷爷奶奶,当年迷靳老板迷得不行,是看他的戏时候结缘的,成婚时候靳老板还给凑了份子呢!他可真是个好人哪!我家到现在还留着他在百代公司灌的那几面唱片,嚯,我从小就跟着我老爹听,《破匈奴》《连环套》《霸王别姬》,多好的夯儿,多好的角儿!现在的京剧演员,全装麻袋里头砸碎喽,再捏成一个整人儿,都及不上靳老板。可惜走得太早,没留下录像,不过就凭那些戏照……”
念竹看了看天色,略有些着急:
“这位爷,您老,能麻烦您让我母亲进去看一眼不,快掌灯了,再晚了大伙儿都不方便……”
“成,成!”老爷子容光焕发,积极地拽过腰间一大把钥匙掏摸着打开铁门,“这可真是有缘,正赶着我在这儿!我领你们去广盛楼,慢些走,不然非掉坑儿里不可。那里头内部装修还没做,清水楼一座,看个意思吧。唉,什么时代发展啊,全都是折腾,好端端的旧楼拆了不要,过了这些年,又盖个山寨版的假货出来,整个前门一带全是这样,都什么事儿啊。老玩意儿啊,都这么折腾没了,世道人心,也都这么坏了……”
老爷子唠唠叨叨地领着祖孙三人绕过大片工地,走向广盛楼。天色渐晚,这片寂静无人的工地,直如一座鬼城一般,到处都是完工和半完工的仿古建筑,仿佛穿越了时空,或是踏进了梦境。樱草已经全然认不清方向,直到跟着老爷子左拐右拐,来到一座大院前。
“瞧,还认得吗?”
真的是原址复建。这一大片阡陌交错的工地,终于在这原汁原味地在原址建起的戏楼中找到了焦点,樱草的视线沿着它铺展开去,四面八方的场景逐渐复原:院门左边是估衣铺、馄饨摊;右边走出去是街口,有爆肚挑子;眼前这门楼进去,是一面砖影壁,绕过它,穿过一片空地,才是二层戏楼;绕过这个二层楼再向里面走,是个小院,墙下小屋,是曾经住过天青的小仓库,戏楼后身小楼梯下,还有个供祖师爷的柜房,沿着楼梯上去,掀开门帘,就进了后台……
梦中走过了多少遍的场景,如今重回眼前,简直有些疑幻疑真。樱草压抑住内心激荡,抱紧怀中相框,示意念竹和胜蓝,推她进了院子。院中的戏楼,全然遵循原状,只是院角的小仓库和楼梯下的柜房不复存在。樱草望着那小仓库的位置,想到竹青,不禁肃然低首,双手合十。
“妈,去后台吗?”念竹仰望着小楼梯上方的入口,也有些心动神驰,“小时候您带我和天心来过,那时候承祥社早已报散,父亲的老兄弟却都还在,每次我们到后台玩,他们都特宠我们,送很多好吃好玩的给我们,别的孩子都没这待遇。有几位大爷大叔,一见到我和天心,总是盯上半天,又叹气又流泪的,小时候我不懂,后来长大了,知道那都是父亲结下的情谊。”
樱草凝神道:
“去看看吧。广盛楼每寸土地,都有你父亲的印记。”
打更老爷子连忙阻拦:
“哎,老太太哎,后台不能去。楼板还没完全搭好,一不留神踩空了掉下来,我可担待不起。您呐,就在前台转转吧!”
踏进戏楼的一刻,樱草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
打更老爷子说得没错,这只是个“光秃秃的戏园子”。只盖好了骨架,软硬装修都尚未完工,离广盛楼的原貌,还差得太远,但此刻暮色已经笼罩四周,在这半明半暗的黄昏里,楼中一切,全然模糊了过去与现实的分界。于樱草眼中看出去,只见高大深远的天花,广阔的厅堂,依稀便是当年自己初来广盛楼见到的模样,那正前方的戏台,台前两根圆柱,台后出将入相的两个场门,台下四面八方的池座、前廊、包厢,都与她记忆中相吻,几乎只差满场观众,在屏息静气地等着锣鼓三通。
樱草心潮激荡,泪盈满睫,两手按住轮椅扶手,昏昏然想站起身。念竹和胜蓝连忙扶住:
“当心……”
念竹看看母亲的神色,觉得不妥,轻声道:“妈,您出来这大半天,想必已经累了,咱们回去吧。”
“不。”
“妈,不能再听您的了,胜蓝,咱们送你太回去。”
“不!”樱草睁大双眼,眼眶中饱含泪光,“你们让我……在这儿坐坐。不用管我,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念竹,胜蓝,你们过会儿再来,放心,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坐在这儿。”
念竹从不违拗母亲之命,心中也体察她此刻心情,只能暗叹一声,示意胜蓝和那位打更老爷子,一起退开。老爷子见樱草一人留在这空荡荡的戏楼里,不怎么放心,热情建议道:
“老太太哎,我帮您把灯打开吧?看清楚点儿。”
“不用了,谢谢,”樱草轻声回答,“我不需要看清楚。”
“这儿乌漆墨黑的,再待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啦。我帮您开个小灯吧。”
老爷子不由分说,跑去门边,开了盏小灯,才放心地和念竹、胜蓝一起出了楼门。
这盏灯在戏台正上方,昏黄地亮着,小小的光圈,只照到台子当间儿一块方寸之地。茫茫黑暗中,这灯光显得整个戏台的气氛,更加逼真,几乎就要有一位全身披挂的角儿,在这灯光中亮相。四周一切,已经全部陷入黑暗里,正如那真正开了场的戏,无需看到台下的细节。
静静坐在台前的樱草,泪水终于流下脸颊。
阔别数十年的广盛楼,此刻原封不动地回到她的眼前,风流韵致,一如当年。她看到戏台背后挂起大缎彩绣的巨幅“守旧”,中央摆出铺好桌围椅帔的一桌二椅,文武场面一一就位,胡琴、锣鼓、铙钹,安然等待开场;她看到台下客似云集,喧嚷着聊天,饮茶,要手巾把儿,一双双热烈的眼睛齐盯着上场门儿,满心里酝酿着一个碰头彩;她看到戏台上方的大匾:“盛世元音”,台前红漆大柱上,也醒目地镶着一副对联,字字句句,多年来无数次涌过她的脑海:
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
她真的置身在一出戏里了,耳边听得到锣鼓丝竹奏响,满台欢声雷动,戏台中央那簇灯光里,一名白盔白靠的武将,手握银枪,威猛亮相。她认得这盔头,认得这靠,认得这张亲爱的脸,尽管遍施粉墨,但她记得这重彩下每一个细致的轮廓,记得自己的手指抚摸过,双唇轻吻过的感觉:宽广的额,浓密的眉,秀长而不失阳刚气魄的黑眼睛,挺而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唇,刀砍斧削一样的下颌……这张脸的每一丝线条都深刻她心底,七十六年来,无时或忘……
“天青哥……”
她轻轻伸手向前,在虚空中爱抚着,任由自己的呼唤消失在如山崩如海潮一般的喝彩声里。台上的他,看见她了,如同每次看他的戏一样,只用眼角余光扫过她,神色并不稍动,然而她知道他心里有她。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倾听他高亢嘹亮的唱腔,用他的戏,他的心,他的美,穿透这戏园中每一个角落,抚慰每一个听者的灵魂。
“樱草!”
她的手被握住,那样有力,那样温暖,那样熟悉。她睁开双眼,他已经蹲在她面前。一袭青色长衫,素净整洁,精短的黑发,根根竖立,更显得明朗的面容,干净无比。他正凝视着她,眼中有喜悦的笑意,更有炽烈的光芒。
“樱草,你来了。”
樱草有些困惑,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但是何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握到天青的手。这么多年,魂里梦里,就是期待着留恋着这一双手,对那力度那温暖的渴望,几乎令她五内俱焚。她不顾一切地拉住他,扑进他的怀抱,那怀抱也依然宽厚,火热,熟悉得令她流泪。她仰起头,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吻上他的双唇,他俯身就她,唇间的温暖,融化她整个身心。
“天青哥,这是在哪儿,你怎么回来了?你知道吗,我等你很久了……”
他痛惜地抱紧她的肩头,低声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
她恍然转过头,望着自己身边。她的身后,有位极老的妇人,端坐在轮椅上,紧抱着一个相框,双眼半闭,呼吸已经停止,只是嘴角还挂着满足的微笑。她再低头,望望自己,只见白袜黑鞋,月白短袄玲珑地掩过百褶黑裙,两条辫子垂在胸前,面前天青明亮的双眸里,映出自己年轻娇嫩的脸。
“那是我吗……”她指指背后的老妇,又握了握天青的手,他的手那样结实有力,温暖干燥,一如从前,“这是你吗?”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天青拉过她的手,深深地拥她入怀。樱草埋头在他宽厚的臂膀中,不再思量周围的一切。两人拥抱良久,抬起头来,彼此喜悦地凝视着,心头都被幸福与丰足填满,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我们走吧,天青哥。”
“是啊,还有很长的路。”
两人紧紧拉着手,走出广盛楼,走过摊贩云集的肉市街,来到车水马龙的前门外。夜色已深,灯火依然辉煌,男人女人们穿着长衫、短褂、袄裙、学生装,流连在街市之中。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多么美好的景致啊!樱草与天青相视一笑,携手走进人流。大街上轻声笑语,阵阵飞扬,与市声交杂在一起,飞向壮丽的五牌楼,飞向高大宏伟的前门,飞向整个古都的青砖碧瓦之上……
大雪,在黑暗中飘落,茫茫覆盖了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