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颤抖着双手,急切地摸了摸她的脚踝。唱武戏的,对跌打损伤都是门儿清,一摸之下,便知是落地时有扭伤——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楼下是个精心打理的花坛,泥土松软,还种着厚厚一层花草,樱草从二楼跳下来才没有伤得太重。大雨劈头盖脸地击打下来,天青扯下自己夹袄裹在樱草身上,小心地将她横抱在怀里,尽力挡着雨水,向路边奔去。
“臭婊子!”背后有人叫道。
焦德利居然追下来了。他没料到楼下另有别人,只恨恨地按着头顶被烟灰缸砸出的伤口,准备把樱草抓回掌心。水帘一般的大雨中,他奔到套房窗口下,却不见了樱草,手搭凉棚四下一望,只见路边有个人抱着樱草,正回过头来注视着他。
“是他……”樱草呜咽着说。
天青不用她说第二句。他将樱草放在路边车棚下,转身直取焦德利。焦德利见势不好,拔开脚步就往回跑。他哪里跑得过天青,几步就被追上,天青照他后颈伸手一抓,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摔了个仰天跤。
“你敢……”恐吓的话只说出半句,劈面一拳打来,焦德利只感觉自己鼻梁也歪了,牙也掉了。烈焰腾腾的天青,一只手揪住他衣领,另一只手,挥拳向天,带着雨势雷声,铁锤一样击在他的脸上。焦德利徒劳地挣扎着,嘶叫着,却全然逃不出这人的手掌,躲不过眼前这一记记铁拳,两拳下来,已然不知东西南北,只怕再有几拳,连小命都保不住……
“天青哥,我们走吧……”樱草担心天青闯出大祸,强忍疼痛,从车棚里爬出来。天青扬起的拳头停在空中,怒火爆燃的眼神最后盯了一眼焦德利,松手转身,冲向车棚抱起樱草。樱草已然半昏,虚弱如一片落叶,手臂软软地瘫落在泥水中。
“樱草,樱草!”
天青心痛如绞,一时间再也顾不上其他。他抱紧她的身子,将她歪垂的头护在自己胸前,冒着狂风暴雨,朝街外奔了出去。
焦德利的司机惊慌失措地跑来:“少爷,少爷!”他扶起瘫在烂泥里的焦德利,“呀,您这伤得不轻!去医院吧?我喊巡警把那人抓回来!”
“不用!”焦德利含糊地说着,用手捧住高高肿起的嘴巴,望着天青离去的方向,嘶声吐出几个字:
“我要他直接死!”
深夜的英华女中,校门已经上锁,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应。
“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要回家!”
半昏半醒的樱草,听到回家二字,急得在天青怀中奋力挣扎。她太了解自己的爹爹和二姨娘了,这个样子回去,被他们知道,只怕自己再也没机会出门,或许还会被拖去省身房关几天。宁肯流落街头,也不能回家……家,世上最温暖的字眼,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夜里,却全然不能给她庇护,天地如此之大,茫茫无处容身……樱草心里的伤痛难耐,更甚于脚踝上的苦楚,抬手抓住天青手臂,禁不住在大雨中放声痛哭。
天青默默地抱着她,回转身子,走向广盛楼。
大雨仍在狂暴地下。广盛楼后院小屋,成了一个无比宝贵的避难所。天青将樱草安置在自己那铺窄炕上,裹好被子,接过她换下的湿衣,递上一身自己的裤褂。他在地上忙碌着,笼起一炉火,烤起衣服,又从缸里舀一盆冷水,绞了面巾。搬过板凳,坐在炕边,从被子里拉出樱草受伤的脚,将面巾敷在脚踝上。
樱草蜷着身子,缩在被子里,紧紧闭起眼睛。这凶险万分的一夜,让她痛苦,让她惊惧,也让她羞愧于自己的愚蠢轻信……好在大难终于过去,现在安全了,宁定了,心中渐渐地踏实一片,因为已经有天青哥在她身边。她拒绝再去想今晚的一切事,只愿记得天青哥的脸,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剧痛和绝望中抬起头时,茫茫大雨中望见他的脸……她不知道今晚他怎么会赶到那儿去的,也不敢问,现在的他,只低头坐在炕边,手里握住她敷着面巾的脚踝,一声不出。她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面巾敷过了,天青用手掌虎口环住她的脚踝,轻轻地按摩。隔着被子,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手指一下一下,有力而又柔和地触摸着她的脚踝,让她难为情地在被中缩得更紧。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像是水滴,轻轻落在脚踝上。
樱草拉开被子,悄悄看去,只见天青低着头,又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脚踝。
樱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过天青流泪。他在她面前,是最硬气最倔强的师哥,最威武最可靠的兄长,他从来不哭,遇到再大的危险、再多的困难,受再大的委屈、再重的伤,都未曾流过泪。眼下他不知怎么,坐在那里低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天青哥……”
天青抬起头,望住她。奔波了一夜,他的脸上头上,又是泥又是水,都未来得及擦去,然而丝毫也不影响整个人的清俊之气,眼睛里闪着粼粼波光,仍有一汪泪水盈在眼眶。
“天青哥……你……怎么了?”
他望住她,良久,才开口说:
“我后怕。再去晚几分钟,我这一生都弥补不及。”
樱草结巴起来:“我,我也没出什么事。”
“让你伤成这样……”他又低头看着她肿胀淤血的脚踝。
“就是扭了个脚啊,小事而已,我不在乎的。”樱草咧嘴笑了。
天青冲口而出:
“你不在乎,我在乎!”
樱草心头一震,说不出话了。天青凝视着她,眼睛映着旁边的炉火,异常的清澈明亮:
“你的小事,对我都是大事。樱草,以后好好爱惜自己,这一辈子,有你的平安,才有我的平安……”他的声音,仿佛被什么阻塞在喉咙口,下了很大的决心,用了很大的气力,才终于倾吐出来,“你得知道,有人……比在意自己……更在意你!”
樱草一声都不能出,只怔怔望着天青。一瞬间她觉得,就算此刻粉身碎骨,也都心甘情愿。啊,不,她不能粉身碎骨,他说了,有她的平安,才有他的平安……
“我也……”她的泪水也涌出来,哽咽难言,“天青哥,我也……你也要……”
天青见到她的泪,顿时有点儿无措了,起身摸出一块大手帕,递给她:“别哭,怎么又哭了。”
“是你先哭的!呜呜呜……”樱草把手帕按在脸上,大哭起来。
天青笑了:“好了,都不哭。咱们逃过一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帮樱草擦去脸上的泪,为她拢拢头发,“你也累了,今晚的事儿,改天再说,先歇息吧。明早还得回学校吧?你这样子,又得背你去了。我可有日子没背过你了。”
樱草忍不住带着泪花笑了。天青搀起她,扶她躺好,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褂子,领口显得空荡荡的,雪白的一片脖颈裸露着,一块红绳系着的小牌子从里面滑出来,垂在枕边。
天青如遭雷殛,愣在当地,拾起来仔细一看,竟然果真是他八年前送给她的牌子。
“你……一直戴着?”
樱草凝视他,轻轻说:“一天不曾离身。”
天青半晌没有说话,只紧紧握着那块牌子。良久,他仿佛大梦初醒似的,抬起手,小心地把牌子揣回樱草领口。那牌子上还带着他的手温,热得发烫,烙铁一样烙在樱草心上。
天青熄了灯火,坐在樱草枕边。这个情状,是他们从小熟悉的,樱草自然而然地拉过他一只手抱起来,头往上一靠。他的手,早已不是儿时稚嫩的小手了,如今的手臂,结实粗壮,筋肉虬结,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干燥而温暖。靠在这样一只手上,樱草的心里,比儿时更加踏实一百倍,不禁嘴角微微翘起,安定地闭上了眼睛。
大雨停了,雨水滴滴答答地自屋檐流下来。除此之外,天地一片空寂,只剩下一点儿半明半暗的炉火,闪着暖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