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随着身体的渐渐发福，我不知不觉地加入了“打鼾族”；甚至一年赛过一年，由开初的轻如蚊蚋之声，以至发展到后来的声若“洪钟大吕”。听妻子多次形容我的鼾声，我始信“鼾声如雷”绝非凭空杜撰的夸张之词。
然而我在本单位，虽则小有鼾名，却算不上鼾林高手。众一词的鼾坛“老大”，当推老作家C先生。他那久负盛名的鼾声，使许多人怕与他单独出差，集体出差时也怕与他同室而寝。有一次外出工会活动，安排住宿时“自由组合”，剩下二人无人敢与之同寝，一人就是这位C先生，还有一位，也是素有“鼾名”但仅次于C先生的W君。
不知何人出此下策，让二人配对，名日“以鼾对鼾”，“东风吹，战鼓擂，当今鼾坛谁也不怕谁”云云。时至半夜，双雷炸响，哼哄之声不仅声震屋瓦而且殃及邻舍；以至于有好事者聚首窗外谛听，竞觉得玻窗被震欲裂，大地微微发颤。如此雷霆万钧此起彼伏，至凌晨鼾战方休。自此众口相传，二人之“鼾名”更是遐迩远播。
还有一次C先生到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会议，会务组不知底细，将他与辽宁的一位同志安排同住。该同志夜半为“雷霆”所撼，惊恐不已而又苦不堪言。未料C先生的鼾声竟然穿墙透壁，将住于隔壁的山东、河北两位与会者吵醒，于是敲门“抗议”。辽宁那位同志开门后，指指正在一本正经打鼾不止的C先生，苦笑着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然后说了一句大实话：“哎，看来他打鼾也不是故意的！”三人哂笑一阵不禁叹日：过去只知道“鸡鸣三省”之说，想不到今晚“雷鸣三省”。第二天，此事便在与会者中传为趣话。
后来随着我的鼾声渐趋粗砺，便有公众评论，说我已经可以名列本单位鼾坛“季军”了。我自然不胜荣幸之至，虽不敢心雄万夫、志在夺魁，但亦暗想若有机会时当与二位强手一决高下。后来“机会”终于来了，我和C先生等四人乘坐单位的小车去重庆开会，是夜安排住宿，其中一人严重神经衰弱，抢先与不打鼾的司机搭档；另一位是女同志；剩下我和C先生只好有缘配对了。临“战”之前，慑于C先生之赫赫鼾名，、小巫将见大巫，我难免有些怯场。C先生“谦虚”地安慰我说：“其实我的鼾声也不像传说的那么可怕。这样吧，我让你先睡熟之后我再睡，我即使打鼾，也不至于把你吵醒。”此言有理，我便抓紧时间入睡。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陡然惊觉，只觉得床在抖，地在摇，耳畔“雷声”在咆哮！原来是C先生正施展他的杀手锏：间隙型巨鼾连珠炮！一时如雷贯耳，势不可挡！我不禁暗暗叫苦甘拜下风，如是一夜折腾好容易熬到天明。我谓C先生日：“名不虚传，晚生算是领教了”，想不到他竞夸我：“后生可畏，你的鼾声也气势不凡”。言罢不禁相与莞尔。待到又一次夜幕降临，C先生见我心有余悸，便建议道：“今晚我俩都不睡，摆一夜龙门阵如何？”我正愁没法“躲”过他的鼾声，此议正中下怀。于是我与他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促膝作长夜谈，至达旦方休。
次日晨登车返成都，我和C先生困倦已极，一上车便睡着了。车到成都郊区，方被叫醒。司机揶揄道：“下次出门，我车上该装个消音器了。”我听出他话中有话，想必是一路上被我们的鼾声所扰。然而我又心生疑窦：难道大白天坐在车上也打鼾么？同车的女同志小罗是从艺术团体调来的，在我和她的对话中，她使用的全是音乐专业术语。
我问：“我俩又打鼾啦”？她日：“成渝高速路上，我们欣赏了三个小时的‘二重奏”’；我问：“我的鼾声不大吧？”她答：“浑厚如大提琴”；“C先生呢？”“声音粗重如奏‘倍大’（一种与人等高、声音沉洪的特大号提琴）”；“那我们俩合起来呢？”“外国名曲《电闪雷鸣波尔卡》！”车上一行人都忍不住笑了。我在家里听过这《波尔卡》，可真是电闪雷鸣，惊心动魄，够刺激的。“不好意思，惊扰了！惊扰了！”我只好连连道歉。
受鼾声常年惊扰而夜夜不得安眠者，莫过于妻子。正当我惴惴不安的心情与日俱增之时，出乎意料地，有一天妻子突然对我说：“对你的鼾声我已经习惯了、适应了，甚至要在你鼾声的催眠曲中才能安然入睡；若是你出差或是偶尔一次听不见你打鼾，我反而会觉得情况异常，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我听后吃了一惊：妻子本来就神经衰弱，长期被我的鼾声困扰，使我歉疚不已；如今却出此一说，她莫非是在安慰我吧？可是看她一脸的认真，我又没法怀疑她的真诚；她还补充道，曾经问过C先生的夫人，C夫人亦有同感。似要以此为佐证，说明她的“鼾声有益无害论”之正确。我于是很有些感动：如此“恶习”，妻子居然从厌恶到容忍、适应，以至习惯成自然，以至须臾不可或缺，这是何等的宽容与厚爱啊。我在感动之余，便写了一首小诗，题日《鼾声》，兹录如下：
从厌恶鼾声到习惯鼾声喜欢鼾声这过程长如恋爱并且与婚姻同步你说你听不见鼾声就不能入睡莫非，世上果真有爱屋及乌使缺陷和恶习也变成爱的元素？你将宽宥熬成的苦汁独自吞下却把甜蜜留给我梦中的呼噜于是，在宁静无波的夜的港湾有不系之舟泊靠我的鼻息将温柔之乡的梦境悄悄偷渡为了夜夜守候这鼾声温煦和爱抚便相依相偎屏息而卧哦，假如我的鼾声真如雷霆我愿为你梦中的惊蛰报一声春晓催一声布谷……
但愿这首小诗，能代表世间鼾声如雷的打鼾族，为成千上万家庭中那些深受其害而又温柔宽厚的妻子们，献上一份虔诚的感激与歉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