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珍是陕北靖边县东坑乡伊当湾村人,1985年因父亲之命嫁到了毛乌素沙地中一乌审旗河南乡尔林川村一处名叫井背塘的地方。这井背塘无井无塘只有荒沙,还有一个地窑,地窑里住着父子两人,儿子叫白万祥。1983年春天某日,殷玉珍的父亲赶着一群牛出了伊当湾村,人随牛走一走便走到了十几里地之外的井背塘,有牛吃的草就是不见人影,忽然看见了一个地窑洞口,那是住人的吗?寻思间,从洞口里出来一个老人一一白万祥的父亲,就这样殷玉珍的父亲在毛乌素沙地井背塘认识了一个朋友。西北大漠空旷而荒凉,认识一个陌生人不容易,就开始拉呱,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又过了两年,白万祥长成了大小伙子,人也端正勤劳,就是不爱说话,或者说多少年来跟谁说话啊,不是不爱说话,是都快不会说话了。白万祥的父亲跟殷玉珍的父亲多次说起想给孩子找个好媳妇,“可是这地窑太寒酸了,穷啊!”殷玉珍的父亲性格豪爽讲义气,那一天一拍胸脯说:“怎么找不到媳妇?现成的,我家老五,给!”这“我家老五”就是殷玉珍。1985年正月,20岁的殷玉珍过门到了白家—个从沙梁下挖出来的地窑。殷玉珍哭了,死寂的沙地,昏黑的地窑,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一个乡下少女的所有梦想,在毛乌素沙地中,随着泪水的落地粉碎了。殷玉珍哭了七天七夜,白万祥陪着她抹了七天七夜的眼泪。后来没有时间哭了,哭不下去了,半夜里狂风大作,地窑的门给埋住了大半,赶紧起来挖沙。挖沙的时候她再一次想起了回娘家哭鼻子时父亲说的话:“那里也鸡叫狗叫哩,那里的光景也要人来磨哩。”进窑也是家,认命吧。可是怎么活呢?殷玉珍想起了牛玉琴,牛玉琴的树已经种到离井背塘不远的沙丘上了,她们同是靖边人。她和白万祥一合计:栽树!光在家门口栽树,让家有个家的样子,有了树就能养猪养羊种点地,再盖个干打垒土坯房,过人过的日子。这是殷玉珍过门后的第40天,她要回一趟娘家用两只白山羊去牛玉琴那里换树苗。正要出地窑门口时,看见有人从地窑门口走过,殷玉珍心里有点感动,这是40天来第一次看见一个陌生人,已经无所谓陌生不陌生了,遭逢上了便是亲人了。她赶紧招呼白万祥,白万祥赶紧从地窑里出来,那人已经走远了,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也越来越小了,在毛乌素的荒沙中渐行渐远乃至消失。白万祥长叹一声便蹲在地上盯住那两行脚印看个没完。殷玉珍问:“你瞧什么呢?”白万祥说:“我瞧那脚印还是新鲜的。”小两口不再说话了,殷玉珍也蹲下,活生生的脚印路过这地窑门口连地窑也有生气了。那个头也不回的陌生人今在何乡?还会有人路过留下新鲜的脚印吗?
殷玉珍用两只白山羊从牛玉琴那里换回了第一批树苗,对于种树她并不陌生,靖边的治沙造林是早就出了名的。她先在住处周围栽,挖坑,捡来各种柴草压沙障,再从远处挑水浇树。夫妻俩忙碌一天回到地窑里便说,树苗苗,能活吗?能长大吗?种树人的全部寄托啊,在这荒沙荒野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第二年春天,这第一批种下的小树苗全活了,发的是小嫩芽,吐的是小嫩绿,小两口乐得几夜合不上眼,这可是殷玉珍嫁到背井塘在亲手栽活第一批树苗。
第一次快乐。从此蚂蚁搬山的过程正式开始了后,殷玉珍又把更多的树苗种到了沙丘沙梁上。栽树的日子里,殷玉珍和白万祥半夜起身往沙梁上扛树苗,再挑来水,然后趁天凉赶紧抢栽。夏天,毛乌素沙地的沙子把脚板烫起了血泡,穿上鞋磨得痛,不穿鞋杀得痛,用塑料布包上脚干活,无论这塑料布是白的还是黄的,一天下来便都是鲜红的了。殷玉珍不怕累,白万祥是只要殷玉珍不怕累他就不怕累。两个不怕累到不要命的人却怕风沙,越往毛乌素深处,风沙越大,种树越难。有时刚栽下小树苗,沙窝里一阵风把树苗卷走了,卷到风沙弥漫的半空里,或者埋压在流沙中。两口子走一步摸索一步,用加固沙障法从种活一棵两棵开始到成行成排成片。后来殷玉珍看到报纸上说毛乌素沙地更适合种灌木,便先赶着羊群在沙地上踩出脚印,然后撒籽,撒完籽后再赶着羊群踩踏把种子掩埋上。用这种“人工模拟飞播”造林法,殷玉珍种活了一片又一片柠条、沙柳、沙打旺和紫穗槐。
种树需要大量苗木和种子,殷玉珍把家里能变钱的东西都换成了树苗,白万祥走村串乡给人家打工换树苗,治沙植树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切。村里、乡里,周围的人们被感动了。1986年,上级给尔林川村无偿下拨5万棵树苗,白万祥正好到村里商量种树的事情,村支书担心这5万棵苗活不了,白万祥说:“千万别扔掉,给我试试看。”支书手一挥:“那你都背走吧。”白万祥先背回300棵,殷玉珍一看树苗苗的皮还完整,便把它们泡在水里,第二天树皮就泛出了绿色。从此每天早上四点钟夫妻俩出发去尔林川村背树苗,白万祥背300棵,殷玉珍背200棵,再加上三头牛驮,来回40里荒沙路。上午11点背到工地上,栽植、浇水,饿了就啃几口馍。经常是啃馍的时候,夕阳就要落山了,火烧云把远山、远沙烧得红艳艳的。5万株树苗背回来了栽下去了,用了40天的时间,夫妻俩的肩膀上磨出了又黑又紫的肉疙坨,互相用手摸摸,能感觉到心疼。殷玉珍这个陕北女子却说:“人心比钢铁强哩,瞧这铁锹每年都得用坏一二十把,还是我父亲说得对,啥光景都是磨出来的哩!”夫妻俩一天也离不开的那根三尺来长的钢钎是在沙地里插眼撒籽用的,那是钢磨沙还是沙磨钢?八年磨短了整整半截!磨炼、磨难、磨日子,磨得荒沙变绿狐狸归来,沙鸡小鸟围着人叫。一种黄毛红眼圈的不知名的鸟,一看见殷玉珍出门就边叫边跟着,叫声是三个单音节,听起来就像“殷~玉——珍”、“殷玉珍”似的。殷玉珍说:“你跟树有缘,就跟什么生生活物都有缘了。”1985年至今,段玉珍和丈夫白万祥20年治沙不息,栽树30多万株,造林5万多亩,一株株旱柳直指蓝天,一片片沙柳婀娜多姿,沙蒿固定在沙丘上,沙枣挺立在沙洼里。毛乌素沙地一天比一天绿,牛玉琴,殷玉珍,都是靖边的农人,都是女人。当我在毛乌素沙地固定和半固定沙丘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时,感觉到的不仅是乍暖还寒的春意,还有这复苏的大地之复苏的母性,母爱的笼罩以及回想使我禁不住泪流如注。是的,没有比在这里,在牛玉琴、殷玉珍们以女人、母亲的坚韧和爱意遍栽绿色的荒野中,体会大地的母爱更让人刻骨铭心的了大地敞开着澄明之境,并开始彰显秩序。当曾经被流沙切割的破碎,因为草木之根而重新连缀并渐渐稳固之后,这里的荒沙变得湿润,甚至有了水田,有了水田边上飞来飞去蹿来蹿去的小鸟和野兔。大地把风景重新集合,人辛勤劳碌,但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诗意地安居。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样言说大地?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说:“以前我没有见过大地真正的形象。原来,她就像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一样。”殷玉珍,还记得那新鲜的脚印吗?
毛乌素,请告诉我,那来来去去的人重重叠叠的脚印,是走出了一条路来呢,还是叠出了一种梦想?
2月21日,早晨9时,我到达库布齐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时,大漠深处突然卷起了一股浓烟,迅即在空中向四周扩散,太阳光先是变得黯淡然后成为昏黑。库布齐沙漠以它最寻常的躁动迎接我这个远方来客,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库布齐沙漠起风了,沙尘暴已经卷将过来了,本来是要进入大漠深人图古日格村的。这个村子方圆50平方公里,有20多户蒙古族牧民,其中就有在内蒙古被称为“大地工程植绿技师”的乌日更达赖,这个名字翻译成汉语便是“宽阔的海洋”,那是一个从未见过海洋的父亲,把对海洋的向往高挂在大漠深处的儿子身上了,因而乌日更达赖还有一个汉文名字:杨宽海。我和杨宽海是在库布齐沙漠边缘巴音乌素镇的一个羊肉馆里见面的,第一眼的印象是不像蒙古人,或者说是我几次到内蒙古见到的最为瘦小的蒙古人,精悍,寡言少语,但,你不知道他随时会爆发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和前文写的殷玉珍一样,他们都已经是全国的劳动模范,头顶着各种光环,杨宽海腼腆地笑着说:“种树才管用。”杨宽海兄妹十人,他排行老六。在他少小时的记忆中,这图古日格的颜色便是一点一点地由绿变黄的,常听父亲说这里曾经是草木葱郁沙蒿密布的沙漠绿洲,沙漠外面的人怎么也不相信库布齐沙漠中还会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可是这绿洲曾经是真实的存在,可是因为气候变暖、过量放牧,绿洲渐渐地退化了。等到杨宽海结婚成家,父亲分给他80只白山羊时,同时也对他说:“儿子,我已经没有草场给你,你自己去找吧!”杨宽海赶着羊群找啊走啊,他看见了库布齐沙漠确实不是死亡之海,除了生养他的那一片草原外,在更远处的大沙丘与高得像山似的高沙丘之间,会有一片片略带湿润的小草的过渡地带,杨宽海叫它寸草滩。可是这寸草滩为什么没有多久便生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荒沙呢?杨宽海坐在沙“我杨宽海怎么就走到哪儿哪儿便沙丘上仔细地观察过,那不是流沙,是寸草滩在沙化。
化呢?”就在观察琢磨荒沙时,杨宽海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的羊群不仅用嘴吃草叶,还用蹄子刨沙土吃草根,“寸草滩和大草原就是这样被吃成一片荒沙的”,然后承包荒沙种树。那是1996年,杨宽海的羊群已经从80只变成了200只,这是笔不小的财富,剪羊绒、吃羊肉都不成问题,可是杨宽海把200只山羊全部卖掉,换回来一捆又一捆的小树苗,杨宽海要种树了!他告诉我:“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因为心里总是不安,不知哪一天沙尘暴就把家埋没了,不知道哪一天这些羊群没有草吃只好吃沙子了。就算我们这一辈子能混过去,娃娃们怎么办?”杨宽海的结论是:“山羊救不了我,种树种草才能又救子孙又救羊。”库布齐沙漠中的牧人啊,从此他要学会种树。
杨宽海种的树有的活了有的被沙埋了,他正在想用什么办法阻挡流沙时,1997年穿沙公路开工了。穿过库布齐沙漠的一条公路,南起杭锦旗锡尼镇,北至巴盟乌拉山镇,长115公里,连接109、110国道。这路怎么就不被风沙掩埋?杨宽海看见,公路两侧的沙丘上下是一层一层望不见头的用干草、沙蒿搭成的网格、沙障,然后种上树苗。公路两侧的人群如“上香”般跪在沙丘上忙碌着,最多时有11000人在这里大会战。杨宽海说:“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梦!”穿沙公路的造林技术人员还进而手把手地告诉他:在流动沙丘迎风坡2/3或1/3的坡面上种树一定要搭沙障,栽植沙柳、柠条、杨柴之类的沙生灌木。在还有植被的固定半固定沙丘带,实行封沙,人和畜概不进去,让它自行恢复。至今,杨宽海还在实践着别人传授他的“九字经”:“栽死的”用葵花秆、枯草栽进流沙地里设沙障;“种活的”种下选择过的强壮的树苗;“养绿的”一一在荒沙植树的第一年要开发水源配套喷灌,这是提高成活率的关键所在。
杨宽海的树种活了,长大了。回顾已经过去的日日夜夜,杨宽海说,每年年底的12月份到来年的3月份,是最紧张的。这一段时间里,库布齐沙漠大约有一米厚的冻土层,是进出库布齐沙漠的黄金季节。冷啊,沙漠里的风像刀子一样,流经库布齐沙漠的186公里黄河河段全都封冻了。腊月二十八,杨宽海开着小四轮车奔波60公里买树苗,一根高杆杨树苗相当于一斤羊肉的价钱,他一边盘算着一边往家里赶。不争气的小四轮不走了,前后左右都是大沙丘,沙漠冬季的夜晚又来得那么快,啃一口大饼喝一口从四轮车柴油机里接出来的水,把一捆捆树苗背过沙丘给车子减负再发动,然后把苗木搬到车上再走。小四轮又走不动了,杨宽海再把树苗背下来,再发动……天亮的时候回到家,杨宽海已经是个浑身上下都快结冰的人了。
现在,杨宽海再也不用担心养羊没有草场了,草场丰茂之后,山羊也不会啃吃草根了。从1997年至今,杨宽海的牧场有22700亩林地,400多只羊,10多只牛,10匹马,还有一个水塘里的数十万尾鱼,100多亩牧草。杨宽海种下的沙柳已经郁郁葱葱,羊、牛、鱼、沙柳给杨宽海每年的收人在10万元左右。他又承包了2万亩荒沙,同时还要指导村里越来越多的治沙种树农户。杨宽海说,无论谁种树,只要有求于他,他都会“送树苗,当个顾问”。握别杨宽海时,那个一直怯生生地为我沏奶茶的小男孩走过来,怯生生地对我说:“欢迎你再来!”这时,我才从紧张的采访中回过神,握着这个蒙古族小男孩的手,备感亲切。他告诉我,这个羊肉店是他们家开的,父亲正在后院宰羊,他家店里的手扒羊在附近有点小名气。小男孩的妈妈也走来了,母子俩都有一对漂亮的大眼睛。我注意到了男孩额头有一绺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便问他:“喜欢染发?”他还是怯生生地说:“好玩。”我忽然想起,现代时尚没有任何界限,也并不因为沙漠而却步,和沙漠公路、杨宽海一样,都是库布齐沙漠的美好!库布齐的起沙风稍稍缓和,眼前的沙与树清晰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