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的确是很大的,有的来自心理,有的来自生理,这使他想到了母亲。拿到合同的那天,他来到了母亲的床前。母亲是11年前瘫痪的,在此之前他3年未见着母亲。住院的那些年,他只说去了外地,善良的母亲就相信了,静静地等着、盼着。可母亲终久还是受了刺激,从此便倒在了床上。母亲虽是无文化的普通劳动妇女,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其家境也贫寒,但母亲为人憨厚、亲善,很会料理家务,对儿女更是尽心。记得有一年他发高烧,母亲一直守护着,两天两夜没吃饭,没睡觉,没喝水,一直到他从昏睡中醒来。因此,他对母亲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他看来,母亲永远是他的力量之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些年,每逢遇到生活和工作中一些大事,他总会直接或间接地求教于母亲。即便在他爱人魏玉勤进人家门之后数年,他们夫妻双双也恪守着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几乎每周都要去看望母亲。可眼下这一切很快就要被打乱了。他的心情格外凝重。他毕竟是40岁的人了,孩子刚刚出世,拿着这一纸合同,如同揣着一座山。瞧瞧这个,望望那个,他发现,产后依然痩弱的妻子是坚定的,颇有倔强的气质,病榻上的母亲也是平静的,颇见慈祥。好像在说:孩子去吧,不要为妈妈担心。
他是了解母亲的。的确,母亲这句默许的语言,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进一步增强和坚定了他的信心。这使他忽然记起阿基米德那句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支起地球。”他相信自己能够成功,一定会成功的。
五洲大酒店的前大厅乌烟瘴气,因内装修墙壁、地板,到处都堆满了水泥、石子、锯末及各种物料,头顶上是一层层的支架,四周黑乎乎的,走起路来需弯着腰、低着头,像进了古人的八阵图,一边摸索,—边前进。冬天特别冷,片刻就会两手冰凉,浑身发抖,夏天则闷得人大汗淋淋,头发晕,脑发涨,呼吸困难。
按照工程的要求,那6根柱子要变成两组艺术品。当人们进人前大厅,站在那6根柱子面前,要有一种感觉,有一种超常的吸引力,而那6根柱子迎接的将大部分是外国人,更多的将来自发达国家。
为了使那6根柱子真正地成为一种象征,在外国人面前,成为五洲大酒店、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象征,他绞尽了脑汁。
有人说创作是一种艰苦的劳动,像一场战斗,付出将是大量的,有时甚至不惜生命。已经有好多天了,他一个人闷在那间小小的画室,一待就是一整天,那些手稿一遍一遍地画,一遍一遍地改,不知画了多少遍,改了多少回,有时累得实在难以忍受,站着都打吨,就倒在画稿中匆匆睡上片刻。好久未去看望母亲了,妻子几次站在门前,徘徊再三,还是一个人走了。妻子深知丈夫是个孝子,为此,她的心里不知有多么痛苦。正如婆婆事后对他们说的那样:“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想你们,想见见你们,我也知林琢忙,可我还是耐不住。”这何止是母亲的心声呢,作为儿子他李林琢何尝不是如此呢!
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从它的创作、制造到成型是需要若干艰苦复杂劳动的。这些不仅艺术家本身要理解,还要将其立意、内容、手法,以至具体的结构一一地向所有助手和工序人员讲清,并层层把关。谈何容易呀,这不是在纸上绘画,也不是简单地和颜料打交道,这是钢铁的碰撞,是和坚硬的水泥、石头、钢筋碰撞,而碰撞的结果,是在一个80平方米,6根高高的圆柱上出现一组组汉唐石雕壁画,而那些变形和夸张的人、车、鸟、兽、器皿、车驾、神灵,图腾均要具有浓烈的汉唐风格,同时又不是一味模仿,要注人时代意识,融会古今。这一切要通过成千上万斧才能凿出,每一凿都有他的心血,有时干脆就是自己在干。烧伤的人最怕大冷大热,由于皮肤的功能减退,冻得时间久了,就会四肢麻木,不会走路。为此,他不知吃过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几次摔得鲜血淋淋。而遇上热天就更糟,犹如站在火堆边,浑身像着了火,分分秒秒地经受着焦烤和蹂躏。有时一天下来,无论从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几乎要垮了。尤其当他两手疼痛和颤抖得连饭碗都端不住时,妻子在哭,他也掉泪。就是这样,两年的时间,没有休息,没有缓冲,始终一个劲,天天搞突击,连健壮如牛的小伙子都一个个累倒了,他硬是咬着牙顶过来了。有人说,一个残疾人,这是不可能的,甚至有人为此打赌。可是,当人们来到五洲大酒店,亲临那6根大柱之下时,一个个被折服了。于是有人赞叹,中自有个“天下第一村”,村里有个“天下第一雕”。
捕捉大自然的云和水
李林琢成功了。他的艺术给人们带来了美的享受,同时作为一个艺术家,一个美的创造者,他又享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赞美。老画家吴作人、雕塑界泰斗刘开渠老先生看了那6根大柱,兴奋地说:“好,好,这是件成功的作品。”美国一位心理学教授来信说:
亲爱的李林琢:
你的艺术非常好,非常美,表达的内容极为深刻,看你的作品,十分感人,也十分激动。在美国我有个精通甲文的朋友,他曽在中国任职三年,他是亚洲的艺术专家,目前在一个艺术画廊工作,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你的作品介绍给他。
我特别喜欢你的艺术,也真心地愿意尽一点力量,以便让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你的艺术,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将其非常美妤的艺术献给更多的人。
你的尤里申渥次
是的,李林琢的确成功了。然而,为了这成功,他不知在泥泞中跋涉,山路上攀援,大自然的云水中,古老文化的海洋中苦苦地求索、徘徊了多久。
创造,谈何容易呀,除了满腔热血,就是缩短生命,弄不好还会引来掘墓人。
虽然,他李林琢问心无愧,可是嫉妒和仇恨还是存在的。他曾经写下这样一段话:“想到我们这个民族,总觉得应该去努力,去奋斗,可一想到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就感到极度的悲哀,尽管我一再鼓励自己,要坚定,要继续努力,可近来总觉胸疼、一种压抑和窒息感,便强烈地使我焦虑与不安。”
当然,他李林琢并非全是苦恼,他也有一块值得留恋,想来颇感自豪的境地。他感谢朋友、助手和学生,是他们默默地一刨一铲,一斧一硒,一起将他的艺术轰立在那6根大柱上,矗立在许多伟大的建筑之中。
他要感谢母亲,给了他热爱大自然,对云和水有着特殊感情的天性。那童年的岁月,听母亲讲赶海、打海猫,乃至海市、海龙王的故事;那炼钢炉前,看出炉时奔腾的钢水,那遨游于远海的轮渡中,仰望蔚蓝色的天空,拥抱着迎面扑来的海浪,那茫茫的戈壁,远望接地连天的龙卷风;那巍峨的名山大川,观乱云飞渡。啊!这童年、人生、云水,梦一样搅着他,伴着他,悄悄地塑造了一个多么奇异的性格,培养出一个对大自然多么挚爱的他呀。
他遂激妻子魏玉勤,那样纯洁,那样柔美,像天使一样。当他处在人生的沙漠,艰难地行进时,她像清清的泉水,荡漾的碧湖,美丽的建筑,真诚地给他送来青春、幸福、安恬以至生命。
他更感谢母校中央美院,是母校给了他才华,填补了他艺术的空白,使他读懂了艺术,懂得了中国。
那些年,他真像一棵久旱的禾苗逢到了甘雨。中囯古老文化的殿堂为他打开了一个极为广阔的天地。从先秦、战国、汉唐到五代,宋、元、明、清,他几乎涉猎了全部画史。《晚周帛画》、《宴乐铜壶》、《车图》、《出游宴饮图》、《马王堆汉代帛画》、《西方净土变》、《深堂琴趣图》、《文殊变》、《水浒叶子》、《游春图》……他研究了诸多作品的艺术和手法。那《铜壶》的动与静,《九女墩汉墓画像石》的“动”与“力”,及其浓厚的地方气息,作者形成的粗壮、豪放、激动、夸张的风格;《萨埵那本生故事》中展现的佛教意识,白色的塔身,绿色的屋面,萨埵那头顶上那根长长的青绿色带子,画面上萨埵那舍身饲虎的情节,用交织的色块,层次分明的故事脉络展现而来,便具有了一种极深刻的寓意,而那些传统神话中神兽鬼怪,玄武、飞廉、白虎、隅强、雷公、电母,同样也给了他极大的启示,使他感受到古人对云、水的理解、运用和赋予的丰富内涵。
当然,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涉猎过古代西方艺术,诸如古埃及的金字塔,爱琴文化和希腊古典艺术,美丽的维纳斯、蒙娜丨丽莎神秘的微笑,慈善的圣母图,16世纪的德国和尼德兰,“风格主义”和“巴洛克”,“17世纪荷兰画派”,甚至美国的民族艺术与“垃圾箱画派”等等。尽管他也认为这些均是真正的艺术,但是他认为,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外国人对云和水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如此尽善尽美的扩张,惟有中国,惟有中国的艺术家。
那一年,他作为美院的学生,实习考察了华北、西北、中原许多地方,当他第一次见到古洛阳汉墓中出土的石狮、石马、石象、石碑,见到汉墓中描绘的云气、星图,见到龙门、云冈、敦煌的石窟是那样富有魅力,丰富多彩时,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为我们中华民族感到自豪,为这灿烂而永恒的艺术感到自豪,为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自豪。《马踏飞燕》是他崇拜的一件作品。马真的能够踏在燕子身上吗?马也不可能是那样的形象,但作者竟然将马飞起来了,那神韵、动态快到在燕子头上一掠而过,瞬息千里。这使他联想起那个时代,感到了中国古代的文明、开放和艺术节奏。
他来到了霍去病的墓前。他久久地徘徊着,他看到了古人为霍墓雕出的一幅幅形如山岳的云刻,神采飞扬的云图。他感到了整个民族对这位英雄的敬仰。茫茫戈壁,数千里不见人烟,连坐火车都会感到寂寞的,何况是那样一个古老的年代。然而,为了驱逐匈奴,大丈夫马革裹尸。
龙和凤的图腾是他最赏心和留恋的。在他看来,龙与凤是古人对云水极富夸张、浪漫、神奇、壮美的想象,是对云水的一种创造性的刚柔并济的运用和表现。龙与凤的图腾,表现了中华民族勇敢、无畏、不怕困难、善于进取、富于创造,极具勤劳、智慧、善良的民族精神,故而成为一种民族灵魂而永存。他认为,龙是一种威力,是一种雄性的叱咤风云的、能征服一切的象征;凤则温柔、美丽、动人、飘逸,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富有浪漫色彩,是一种女性夸张的美。
西北之行,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古老的中华文化,尤其汉唐文化给他的营养是丰富而充足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没有古代文化、汉唐文化的熏陶,真不知道我李林琢的艺术之路会怎样地走下去,这些年,我的许多作品正是得益于这里。
历史与现实的连接
五洲大酒店那6根魁伟的巨柱,支撑着一片微蓝却闪着色光的屋顶,仿佛是在支撑着一个星光灿烂而又硕大无朋的苍穹。那些极具东方色彩,刻满图像的巨柱肃穆而雄宏,有如一个从未面世的迷宫,一经打开,便涌潮般吸引着四方的游人。
正如亚运会建筑场馆副总指挥顾钥菊对经理战仲信、林宝亮说的那样,五洲大酒店是因祸得福呀。在此之前,关于那6根大柱的修补,曾有好多个方案报到顾总那里,均被他一一否定了。然而,谁能料到,就在这时,有位残疾人却漫步在亚运村的街头。也许是他太普通,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或有意地多看他一眼。他思索着,甚至连脚步都思索着,他是在丈量脚下这块土地究竟与先进国家有多大距离,从而想着如何缩短这种距离。于是,一个极具“野心”又颇有见地的计划终于放到了顾总的桌上。“了不起呀,中国的青年人,真是后生可畏。”这是一份充满爱国主义精神的计划,中国人的风骨,中国人的智慧、才能和创新,全篇都洋溢着一种传统文化、古老艺术的情趣和风格,而又不失其现代意识、现代观念。年轻人啊,年轻人!有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老顾深深地被打动了。“是的,是的,这是中国,这应该是现代中国。”老顾默默地重复着,两行激动的热泪悄悄地挂在他的脸上、手上。
石柱浮雕的作品古今有之,但是在破损的、完全因施工质量而已面目皆非的石柱上搞浮雕,又要搞具有艺术最高境界的汉唐风格的浮雕,确实是少见的。即使他李林塚具有超人的天赋,经历了许多年的刻苦,也并非是一件易事。当然,也可以一般地应付。行吗?不行。中国人的自尊心,中国年轻一代艺术家的自尊心,使他非要干出个名堂不可。
根据柱子的破损情况及条件,通情达理的工程师从实际出发,提出了搞两组图案的标准,内容则不必过分复杂,由自己确定。他李林琢并非混事之人,别人愈是理解,他便想得愈深愈远,在他的眼里,真正的艺术需要有境界,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具有永恒的价值。当外国人站在这些作品面前,要能够感受到中国,感受到中国的五千年文明,而全世界的华夏子孙,乃至全中国的人来到这些作品面前,则应有一种寻根面袓的感觉。这6根大柱应成为民族的一种象征物,那些艺术则应当像民族的灵魂一样,时时地放射着异彩。当然,不朽的艺术是需要不断创新的,虽然他十分地青睐于汉唐艺术,对其云水有着刻骨铭心的理解,但他还是认为,不能简单地重复,尤其在20世纪80年代的现代中国,在一片辉煌的现代建筑群落,应该在继承中求发展,求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