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和父亲吵了一架。
父亲一吵架就摔东西,无论是和母亲还是和家里任何一个人吵架,父亲都会摔点东西。父亲瞪着一双牛眼嘴里发出老虎一样的吼声,顺手将柜盖上的一只仿清代官窑的青花瓷瓶操起来举过头顶,恶狠狠摔在米色的地板砖上。
胡一丽站在瓷瓶的碎片中瞪着暴怒的父亲,一直保持着挺进而不是退避的姿态。胡一丽的眼睛瞪得比父亲的眼睛还大,她的眼睛原本生得就又大又凸,这一瞪便更大更凸了,给予她的姿态以足够的支撑。同样站在碎片中的母亲也瞪着父亲,只是她的眼睛再怎么瞪,也是细小温和的,少了胡一丽般的气焰。关于这次吵架,母亲最初是和父亲站在同一战壕的,但父亲摔了东西情形就不一样了,心疼东西的母亲临阵反水,顺其自然地站到了胡一丽一边。她说有事说事嘛,干啥非要损坏东西。
这日子没法过了。父亲说。
毁了东西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母亲说。
总说没法过,可哪一次吵过架,也没见咱家没过日子。胡一丽说。
胡一丽一针见血,扎到了事情的要害处,吵架是这个家的家常便饭,父亲和母亲吵,和胡一丽吵,任何鸡零狗碎的原因都可能成为吵架的导火索。每次吵架,父亲都会发出这日子没法过了的哀叹,母亲也总会火上浇油,把这种哀叹烧到一定的高度。但吵过后,又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和从前一样过日子。胡一丽扎中要害,也就扎碎了父亲和母亲的气囊,他们像泄了气的皮球,各找了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坐下,像得了哮喘病的病人急促地喘着粗气。
这次吵架的原因是胡一丽的对象黄了,严重的是她的父母都相中了这个小伙子,认为他是再难碰见的最恰当的人选。胡一丽这一年三十一岁,这很重要,如果她要是小上几岁问题就不会这么严重了,这个人选是父亲托了他所有可以托的熟人后确定的。小伙子与她同龄,身高长相都说得过去,难得的是他还有个不错的工作,是市商业银行的职员,更难得的是他居然对胡一丽一见钟情,一点也不不好意思地对介绍人说,我相中她了,如果能娶她,也不枉我白等了三十一年。胡一丽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对于这样的人选她是没有理由不满意的。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约会很顺利,先是在一家火锅店吃涮羊肉,火锅的温度令双方的脸蛋都红扑扑的,不羞也羞了。小伙子红着脸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父母、家庭、工作、爱好,说得自然流畅,和吃涮羊肉一样可口。胡一丽说得少听得多,吃饭快结束了,她才转守为攻问了一句,你做什么事最有水平?小伙子愣了一下,想了想说,当然是数钞票了,我数钞票又快又准,我数五分钟的钞票我们一辈子也花不完。胡一丽变微笑为大笑,她很满意小伙子的回答,女人没有不喜欢钞票的,她当然也不能免俗,她觉得小伙子的回答既实惠又智慧。
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喝茶,在茶馆的小包房里,他们相对而坐。落座之前小伙子试探着问,我们是并肩坐呢,还是对面坐?这回是胡一丽愣了一下,然后冷冷说,还是坐对面吧,并肩坐会觉得有压力。小伙子要了一壶龙井茶,还要了几个果盘,房间里吸顶灯和射灯共同耀眼地亮着,小伙子喝了一口茶,起身将射灯关了,这样他们便被笼罩在一种温和的薄光中,对视和聊天都舒服多了。小伙子说,其实,对面坐才是有压力的,在你的注视下,我有点无地自容。胡一丽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怕羞的男人。小伙子笑道,我是个又怕羞又不怕羞的人,有距离的时候我怕羞,没距离的时候我不怕羞,这距离越大我就越怕羞。胡一丽被他逗笑了,她觉得小伙子挺幽默,幽默是润滑剂,有了幽默,他们的交往就不会是件难事了。
第二次约会依然很顺利,问题出在第三次约会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小伙子送她回家时天已相当晚了,出租车嘎的一声停在胡同口。小伙子继续送她,两个人并肩走,四周静得出奇,一些声音从楼上隔着窗子或从大街那边蜿蜒传过来,如同响在另一个时间段里,彼此的心跳声倒像是踩楼梯的声音,沉重而又夸张。胡一丽胸脯鼓鼓的,目不斜视,心并没怎么慌乱,小伙子的眼睛却亮得难以自抑,他歪着头盯着胡一丽的脸,胡一丽的脸在此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性感得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胡一丽继承了父亲的一双牛眼,双眸微凸泛着咖啡色的光泽,能令人顺其自然地联想到一些幽暗隐秘的所在,她的鼻子正看是扁圆的,侧看却是高挺的,是那种可以向任何人妥协的美。她的嘴稍稍偏大,嘴唇鲜艳肉感,正好亲吻。小伙子看着看着,身上就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渴望。
快走到楼口时胡一丽加快了脚步,这样,小伙子就落在后面,从身后的角度看过去,更适合观察她的体型。胡一丽的体型应该比她的无官更有优势,不高不矮,偏瘦,肩部腰部小腿都瘦得格外无辜,髋部却陡然扩展,在足够丰满的大腿支持下,令臀部醒目而铺张。小伙子嗓子有些干,准备分手时,他冲动地拥抱了胡一丽。胡一丽抵抗得很微弱,这无疑助长了他的信心,他歪着头去捉胡一丽的嘴唇,刚一触及,他的脸上就猝不及防地挨了狠狠一击,他松开手后退一步,梧着脸惊愕地看胡—丽。胡一丽什么也没说,飞快地进了楼口。第二天,她就给小伙子发了一条短信息,表示要终止他们的关系。
很快,小伙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为哈,就为昨晚那一吻吗?
胡一丽没有吭声。
怪我操之过急,对不起,以后我不会这么急躁了。小伙子说。
胡一丽依然没吭声。
以后我不吻你还不行吗?小伙子说。
你不吻我,那还叫谈恋爱吗?胡一丽说。
那你叫我什么时候吻你,我就什么时候吻你,你不叫我吻你,我就不吻你,这总行了吧?小伙子说。
那我找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机器了。胡一丽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啥呢?小伙子说。
不为啥,就是不想处了。胡一丽说。
你真是个怪人!小伙子说。
这段对话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消息传到家里,首先接受不了的是母亲,她拉住胡一丽的胳膊不停地摇,边摇边说,你这种年龄,能找到这样的小伙子不容易,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胡一丽奋力摆脱母亲的手,说,人家要散我有什么办法。母亲瞪圆了眼睛说,人家可说是你提出不干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总得有个理由吧?胡一丽想了想,说,理由就是没理由。一直憋着气的父亲终于憋不住了,他怒吼一声,顺手就把柜盖上的青花瓷瓶举起来,摔在地上。
胡一丽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彼此间都相差两岁。姐姐和妹妹都嫁出去了,最小的弟弟也已经有了女朋友,并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胡一丽的婚事无可奈何地成了这个家庭的老大难。胡一丽也不是不想谈成对象,拖到眼下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每每谈上一个,她都是极为认真的,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她又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同单位的孙姐说她的皮肤太敏感了,以至于被人稍一触及就会下意识地作出过激的反应。胡一丽并不认同孙姐的观点,在她看来,自己的皮肤非但不是敏感的,甚至有些迟钝,这么大的姑娘了,她当然试探过自己的身体,可除了有些痒丝丝的,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探索到最隐秘处时,仍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使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养成自慰的习惯。对于那些有自慰嗜好的女性,她始终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网上有文章说,男性的自慰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女性的自慰率也高达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自己攻击自己,这怎么能会是一个有趣的事情呢?有一次,孙姐把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说,克服皮肤敏感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按摩,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按摩院,你不妨去试一试,最好找有男按摩师的地方,能习以为常地接受男按摩师的按摩,就能坦然接受搞对象时的那种亲近了。胡一丽涨红了脸,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倒不是害羞,而是觉得孙姐的办法差强人意,叫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再找这样的小伙子,难了。母亲说。
你知道我是托了多少人,才有人给说了这个小伙子吗?父亲说。我不知道。胡一丽说。
虽然嘴上说不知道,但胡一丽还是很容易地想到了父亲的艰难。为了给她找对象,一向不爱求人的父亲开始到处求人,像受了刺激的祥林嫂似的,见了熟人没说几句话就会提到她的对象问题,父亲给他找的对象己经有十多个了,相亲、约会、告吹、吵架,这几乎成了一条无可奈何的流水线。她在这条流水线上疲惫运行,一步一步,尽头遥遥无期。
其次,是和孙姐吵了一架。
食堂的大厅里到处都是水,几根拳头粗的胶皮管像巨大的蟒蛇,在水泥地面上的积水里爬动,因经常被水浸泡,水泥地的颜色在水里深幽幽的,而一旦水干了,地面的颜色就会变浅,有点像风干的盐碱地那种惨白。墙角的墙皮到处是脱落的痕迹,由于被水冲刷得太频太久,没脱落的墙皮也锈迹斑斑,松软得直掉渣儿,只要轻轻一触,便会顺势脱落。胶皮管里流出的水流本就急促,被人用手指一按,水流便会成为射击,射在地面上是一朵朵炸开的水花,射在桌椅和墙面上,依然是一朵朵炸开的水花,水流多时整个大厅就成了水的花园了,大厅里的一切皆在水花中闪烁着青色的光泽。
胡一丽和孙姐都是食堂的职工,她们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胶皮管冲地。孙姐比她大了有十岁左右,人生得哪里都大,大身坯、大脸、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大与秀气往往有一定距离,但胡一丽一直认为,孙姐大得秀气,她的大眼大鼻大嘴恰到好处地组合到一起,朝你那么一笑,你能说她不秀气吗?孙姐还大得性感,长长的腿鼓鼓的胸白白的皮肤,男人们看她的眼神都是黏黏的,看过去再往回拉,几乎看得见纵横交错的细丝。
在食堂的几十名职工中,孙姐的人缘是最好的,大家都抢着和孙姐搭话,孙姐的嬉笑怒骂皆能招来众星捧月般的附和。当然,孙姐的异性缘更好,男人们有事没事总爱围着她说话,孙姐说话的声音又尖又脆又快又短,有点像爆炒黄豆,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铁锅里炸开,空气中就会充满诱人的香味和虎视眈眈的回音。孙姐在女工中年龄不是最大的,但却有着大姐大的地位,在她面前,其他女工都是绿叶,只有她是红花,红花一开,绿叶只能充当陪衬。
孙姐的脾气有些暴躁,谁惹她不高兴了,她当即就会用爆豆般的声音予以痛击。被痛击者大都会采取退避的姿态,或是沉默或是躲开。食堂里没有人敢惹孙姐是人所共知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局面,答案也大致相通,孙姐虽然嘴尖舌利,但凭她本人的力量是没法树立起如此威信的,用很多人背后的话说,她有多大能耐呀?还不是靠着郭大肚子狐假虎威嘛!
郭大肚子是职工食堂的总经理,是几十个人中真正最有威力的人,很多人认为他和孙姐是有一腿的,虽然没被捉过奸,但仅凭孙姐敢当众顶撞他,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关系了。想一想这关系,想一想自己还不想离开食堂这个单位,也就没人敢惹孙姐不高兴了。
胡一丽是孙姐在食堂女工中最为看重的一个人,用她自己的话讲,是胡一丽身上的媚气吸引了她,她才把胡一丽视为知己。用水冲地的时候,孙姐总会凑到她的跟前,两个人一边聊一边冲地,两根水柱双胞胎般射出去,在宽大的水泥地面上乱撞一气,水声和说话声重叠在一起,说话的内容倒被淹没了一半。择菜或是切菜时,孙姐也会凑到她的跟前,伴着有节奏的切菜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什么。胡一丽一直不认同孙姐对她的评价,说她有媚气,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如果她真有媚气,早有男人把她团团围住了,能到了三十一岁还是个大姑娘吗?孙姐说,没男人围着你并不能说明你没魅力,你仔细想想,你相过那么多次亲,有第一次见了你就不同意的吗?胡一丽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见了那么多小伙子,还真没有见了一面就不同意和她相处的,孙姐的观点对她摇摇欲坠的自信心起到了必要的修补作用。
因为常常和孙姐在一起,食堂的其他人也就没人敢招惹胡一丽,见了她也都和见了孙姐似的,态度中多了些讨好的成分。胡一丽并不觉得这对自己有什么好,也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孙姐,从心里讲,她甚至有些反感孙姐,孙姐虽然和她近乎,可毕竟近乎中是带有霸气的,这种亲近也就少了应有的舒服感。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胡一丽双手拖着胶皮管用力冲地,孙姐和往常一样也凑到她的身边。两个人两根胶皮管两根水柱,地面上溅开了一朵又一朵橘黄色的水花,由于是夜班,窗外漆黑一团,灯光中的水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漂亮的橘黄色。胡一丽因为是刚跟父亲吵过架来上班的,心情还没有阴转晴,就不太爱说话。孙姐一个人说了一阵,见没有响应,就扭过头问她,怎么不说话?胡一丽说,翻来覆去总是那些话,有哈好说的。孙姐笑道,翻来覆去也总是吃那些东西,总不能就不吃东西了吧?胡一丽说,为了活着才吃饭,不说话一样活着。胡一丽说罢向前紧走了几步,水靴蹚在积水里,带起了两溜好看的水线。
别愁眉苦脸的,不就是为搞对象发愁吗?等下次再搞上了,老实点让人家亲就是了。孙姐说。
胡一丽没接茬儿,继续冲地。
这不是件难事,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了,其实女人就是窗户纸,永远不捅就永远不破。孙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