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笑是需要愉快的心理来支撑的,没有髙兴事硬笑,那笑便成了冷笑,或皮笑肉不笑了,其效果还不如不笑。为了找到足够的心理支撑,陆万志开始没乐找乐,看电视尽量找一些喜剧片来看,跟着屏幕上的演员一起呵呵地笑。走在街上,他也尽量找一些可笑的人和事看,一个胖女人穿了一件紧身的把肚皮上的皱褶都勒出来的连衣裙,每走一步,这条裙子都有被撑破的危险,可笑不可笑?一对穿着伉偭服的年轻情侣拉着手走,男的又髙又瘦像根杆子,女的又矮又胖像只油桶,可笑不可笑?最可笑的是,有一次他去浴池洗澡,刚洗了一半,外面有人喊陆万志,声音隔着水汽传过来,有点像邓芬芳的声音,他一着急,赤身裸体就往外冲,冲到可以看见一些女浴客的地方才似有所悟,捂住要紧处往回跑。穿上衣服坦然出来后,他问浴池的老板娘,谁喊陆万志来的?老板娘说,没人喊陆万志。陆万志说,我明明听见有人喊陆万志才……老板娘恍然道,是我喊锅炉工把火烧旺点,锅炉工的名字叫鲁万之。陆万志觉得可笑,就冲着老板娘龇牙一笑,老板娘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扭过脸去。
练了一段日子,陈姿提醒他道,你是不是练过分了,微笑企业,要的是微笑,可你笑得太夸张了。陆万志这才意识到存在的问题,再笑的时候,嘴角只微微上挑一点点,露出半排牙齿,且绝不发出声音。
我爸的笑比哭还难看。儿子说。
笑比哭好,笑怎么能比哭还难看,你这小子成心作践你爸。陆万志你总是说做人要诚实,要实事求是,我说的都是真话。儿子说。
陆万志的儿子读初三了,每天晚上七点多钟才放学回家,陆万志又是倒班,所以爷儿俩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儿子见到他练习微笑的机会也十分有限,相当于见分厂厂长以上的领导们的概率了。如此想来,儿子的感觉也就和领导们的感觉差不多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的结果,陆万志难免有些灰心,他恢复了一张苦脸,叹了口气说,看来我真的要拖微笑企业的后腿了。
心里有事,这天晚上陆万志失眠了。躺在一个被窝的陈姿睡过一觉后,用头顶着他的胸脯说,你怎么不睡?他说,睡不着怎么睡?陈姿说,是不是还想练笑的事?陆万志说,看来我是真的与笑无缘,要是创建大哭企业就好了,我保准能一展身手。陈姿开导他说,你这才练几天,以前你总是不笑,冷不丁一笑肯定显得挺别扭,以后笑多了也就自然了。陆万志说,邓芬芳也是这么说的。陈姿说,邓芬芳还说什么了?陆万志说,除了让我练习微笑,没说别的。陈姿用脸在他的胸脯上蹭了蹭,说,一提邓芬芳你就出汗,你们整天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了?陆万志用手摩挲着老婆的头,安慰道,别瞎猜,我是那种人吗?就是邓芬芳是那种人,我也不是那种人呀,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还担心什么!陈姿没好气地说,我看邓芬芳不是那种人,你也是那种人。
陈姿不在发电厂上班,她原来的单位是灯泡厂,后来灯泡厂倒闭了,她就四处去打零工,四十多岁的女人是很难找到好活干的,不是给人家做家政就是到商家去当清洁工。陈姿是个吃苦耐劳的人,陆万志也因此高看她一眼,小事尽量让着她。由于思想高度上的差异,两个人一直缺少共同语言,对于陆万志形而上的思想,陈姿采取的是不理解也不沟通的态度,她关注更多的是柴米油盐方面的话题。偏偏陆万志对此不感兴趣,只要陈姿一啰唆,他就会说,人家邓芬芳也是女人,人家怎就不婆婆妈妈,人家出口怎么就那么高雅呢?一来二去,陈姿对邓芬芳就印象深刻了,就不禁有了些敌意,他再提邓芬芳,陈姿就斥责说,她髙雅你跟她过日子,你怎么不跟她过去呀?陆万志自觉失言,就暗自下决心以后少提邓芬芳,可到了关键时刻,邓芬芳的名字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溜出口,想拦都拦不住。
陆万志早晨一走进班长室,已经坐在桌边的邓芬芳就扭过头来,冲着他来了一个微笑。真甜呀,比吃了蜜糖还甜!陆万志一边在心里赞叹,一边赶紧回报微笑。
练得不错,微笑自然多了。邓芬芳说。
你表现得也不错,见了我没忘笑一下。陆万志说。
光我们俩笑是不行的,得大家都笑,咱们还是去检查一下吧。邓芬芳说。
是该检查一下。陆万志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班长室,走在通往各个控制室的那条通道上。就是不进控制室,里面的情况陆万志也是了如指掌,在一排仪表盘前,正襟危坐的一个个值班员神色凝重,彼此很少说话,除了机组运行的庞大噪声冲破隔音墙传进来,发出嗡嗡的声响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如果这种声响中掺进一种异常的声响,大家准会惊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找原因。公司的铁腕管理造就了这种紧张,只要是出事故,只要是谁摊上了责任,毫不客气,只能是去人事部办理下岗手续了。没有谁愿意下岗,也就没有谁不紧张。
陆万志走进一号控制室,夸大了的开门声令坐成一排的值班员们扭过头来,都瞪大眼睛看他。他迟疑了一下,率先冲着大家笑了笑,大家被他带动起来,赶紧用微笑回敬,由于是机械地回应,那些笑容就显得有些僵硬。陆万志说,不光要微笑,还要笑得让人看着舒服。臭脚吐了一下舌头,轻声嘀咕,你笑得比我们还难看呢!陆万志听力不错,他冲着臭脚说,我笑得难看是天生的,你笑得难看却是不努力的结果,两者性质不同,我劝你还是努力点,不然被处理了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臭脚又吐了一下舌头,用下巴朝身边的另一个值班员一翘,说,陆师傅,你看屁篓笑得难看不难看?
这个外号叫屁篓的值班员和陆万志一样,生就了一张苦脸,陆万志的苦带有帅和酷的味道,屁篓的苦却更纯粹一些,就像一个有着标准五官的人吃了一口苦瓜后脸部的效果似的。有这样一张苦瓜脸的屁篓笑容自然好看不到哪去,陆万志对他是理解的,就没好气地对臭脚说,我看他笑得比你好看。
臭脚还想说什么,跟在陆万志身后的邓芬芳抢在他的前面说,这是工作现场,严肃点好不好?臭脚的话被堵了回去,极不情愿地扭过头,把视线重新放回到仪表盘上。其他人也都扭回头去,规范了自己的目光。时下企业里的等级观念是相当森严的,班长虽然是最小的官,但毕竟是一级领导,更重要的是在层层聘任制中,班长是最低一级的掌管别人饭碗的人。在其他班组里,班长就是老虎,班员就是牛羊,只有在运行C班才有一些民主气氛。陆万志是个开明的班长,是允许别人提一些不同意见的,但开明归开明,你总不能登鼻子上脸吧,臭脚就是个登鼻子上脸的主儿,要不是邓芬芳及时提醒,这家伙没大没小的还不定说些什么。
陆万志在值班员的身后拉张椅子坐了下来,邓芬芳则拿个本子,照着仪表盘记一些她需要的技术数据。值班员们的一个个后脑勺对着陆万志,没有谁敢回过头来和他说话,想当年,老总没这么大权力的时候,控制室的气氛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值班员一边看仪表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别说班长来了,就是厂长来了,大家也不会有所顾忌。那种宽松的环境给人的感觉虽然散漫了一些,但也没影响机组正常的运行,现在森严了紧张了,可该出的事故还是挡不住,不该出的事故倒是由于紧张过了头,居然越怕越出而层出不穷。
这也成了陆万志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