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是C市E县农村有名的假大仙,懂易经,会算卦,会拆八字,还会看风水。
他经常手指家中墙上那张有一米多高的大照片当证明,吹嘘自己是国际著名风水大师谁谁谁的门生,是谁他不说。他标榜自己曾参加过国际易经峰会,并被授予“高级风水师”称号,有荣誉证书。他自诩能提前预知世间大事、人的生死,可帮助他人闯过生死关,重新获得幸福。如有恩师现场指点,他还能用仙术攻克癌细胞的发展,不用吃药,即可治愈。但很多被确诊的癌症病人,给老康送过礼后,求他请“恩师”上门,但直至病人相继去世,也没见他的恩师露过面。老康解释,全世界得癌症的大官比我们县的人口总数还要多N倍,费用少了,大师根本请不过来。
由于天地太小,又加之他的恩师从不露面,老康的能量持续多年也没有得到正常发挥,所以,他最多是帮人看看风水,预测一下灾祸。三乡十里,平日里每逢哪家儿女有定亲嫁娶、垒墙盖房、店铺开张等大小私情之事,都要摆桌酒席、送些礼金,请老康上门定时、定向、定位、定调。老康自吹,连当地火化场搬迁,也是先请他看了风水定位后才敢兴建。每当有人请,老康都会神神叨叨地穿戴整齐,然后抻一抻右脸巴子上特有的两根“猫须”,漫不经心地闪亮登场。临出行,他还不会忘记一件事,把一个黄色的旧打火机装到兜里,在自家门口用打火机点着两个二踢脚,不年不节的放炮,目的是广而告之,老康又出山有营生了。
老康虽从不明着坑谁,但他吃这碗半蒙半直的仙饭,背地里也常让一些明眼人议论是非。
老康的二姨父姓殷,与盼姐的父亲是担挑,早年还一起在盼姐家开过小电镀,后来回家单干,并把技能传给两个儿子,也就是老康的两个小舅子,还是双胞胎,大小舅子叫殷非,小小舅子叫殷埋。
老康的老丈人早年先去了,是闹“非典”那年。他先是感冒,后就没救了。老康破例免费给老丈人算了一卦,说是“非典”所致。其实,医院的诊断证明比老康说得复杂,只是老康把诊断证明装兜里,没直接说。回家后,老康还神神秘秘地对妻子说,是老丈人不该给老大起名带个“非”字,否则,也不会招致老丈人亡于“非典”。妻子似信非信,但心里总是挂着个阴影。还是有点信了。夜深人静之时,妻曾多次这样问老康,二弟的“埋”字不会再出什么事儿吧?老康安慰妻,不会。埋字用得好,可以把什么样的不祥之事都“埋”下的。妻这才心安。
说也巧,一晃十年过去了,两个小舅子虽都安详,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龙蛇交班之年的那个雾霾除夕之夜,老康的丈母娘偏偏又突死零时。听说就是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当夜就死了。老康没在现场。
初一凌晨两三点钟,天阴地暗,老康接到小小舅子的报丧,和妻子摸黑骑车风风火火赶到丈母娘家。先是问些情况。两个小舅子都解释说,当时哥俩儿都在院里放鞭炮礼花,开始还看到娘站在窗边,打开窗户看热闹呢。哥俩儿像是和街坊们赌气一样,一气放了半小时的鞭炮。回屋一看,满屋是烟雾,比院里烟还大。是小小舅子先见娘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的,地上还淌了一片血,明显是摔伤了头颅,已经不行啦。事儿很怪窍。大小舅子马上用手机打了120。急救车出发挺快,却堵在了一公里外的村口。原因是各家各户都想着在平房改造时多捞几间楼房,把个街道全都盖上了房子出租。晚上大家又都把私家车放在自家门口,头车不动,谁也进不来出不去。该娘倒霉呀,前后两个来小时,宝贵的抢救时间失去了,人死了。
殷家住城乡接合部,独门独院。平日里老康的大姐夫带着两个儿子,把大门锁得紧紧的,在院里偷偷做着小电镀的营生。电镀用的硫酸等化学药剂,把整个院子搞得气味刺鼻难闻,煤气四散,污水还从墙洞流向街面。不仅街坊四邻怨声四起,告状接二连三,老康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也深受其害。老康的大姐夫在去世前已经意识到违法排污的危害,又担心他死后两个儿子会因违法吃官司,决定不再干这坑人又害己的行当了。停了一段,老殷病了,兄弟俩就趁机又重操旧业。
小电镀投入不高,用个铁皮池子一架,煤火一烧,通上电就开干。公安、环保部门查封多次,挨罚多回,但罚得太轻,根本不顶事儿。加之前两年打击违法排污法规制度不够健全、不够硬气,环保执法几乎形同虚设,所以,殷家兄弟仍是不听父劝,死不悔改,只想挣俩昧心钱,给父亲治病、盖房子娶媳妇用。结果,钱是挣了些,但乡亲们都骂这哥俩儿干这一家发财众人受害的营生缺德黑心不干净,不会有好报。所以,三十多岁了,哪个也没讨上媳妇。更可恶的是,两兄弟不但自己偷着干黑心事,还拉上自己的表弟,在邻村又开了一摊子小炼油,干起了联合经营。时间不长,老丈人体质不支,“非典”一来,没能顶住。
老丈人死前就曾骂过两个儿子别再当“败家子儿”,劝儿子趁年轻干点正事儿。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更让人刻骨铭心。老爷子两眼直勾勾盯着两个儿子说:“我死了别用那赃钱给我买棺材,我怕到阴间阎王爷不收我,把我打入地狱,在村西口挖个坑,让我站着,埋半身、留半身,我要看着你们俩改邪归正再娶媳妇。”可骂归骂,营生却没停下来。
后来,老康的丈母娘也不明不白地患上了很严重的哮喘病,就怕见风见烟见凉见气的。年前有一次炒菜,被油烟呛了一下,就差点没了命,在医院又打针又输液,住到腊月二十三才回家过小年。哪承想,这大年三十的又不行了。难道是开窗户着了凉,人就死了?恐怕不足以服人。老康神兮兮的劲儿上来了。他在屋里屋外左右转,来回看了十来趟,还掏出打火机,借着光亮,把卫生间坐便下边的螺丝都摸了一番,也没找出个符合仙规的说法。只是看到有两只黑乎乎的口罩放在椅子上时,才多问了一句是干什么用的这么脏。大小舅子说,这是平时干电镀活时戴的,夜里放鞭炮时哥儿俩也戴过,火药气味太刺人。口罩下压了张医院刚给的死亡通知书:猝死。老康明白了许多。
忽然,老康借着窗玻璃,看到雾气蒙蒙之中,院内大杨树上有两个散了架的喜鹊窝。老康顿生疑惑。
喜鹊窝是两只大喜鹊十多年前忙了一春一夏一秋又一冬,东叼西凑忙了一年多才搭起来的。搭窝第二年,两只大喜鹊又孵了两只小喜鹊。不久,两只小喜鹊各自招亲,在老鹊搭窝的大杨树边上的另外两棵杨树上,也各自搭窝成家。父一辈子一辈,三窝喜鹊相邻而居,相互照应。每天太阳还没露面,喜鹊们便早早起来互致问候,呱呱呱,呱呱呱,很是喜气。当年老康和妻子结婚时,到老丈人家来接媳妇,老康还亲眼见到两代三窝喜鹊挺立树梢,呱呱呱,齐声道喜的情景。
尽管天空阴气雾霾,但天还是亮了。逢着过年,今天喜鹊们怎么还没出来拜年呢,难道是喜鹊们知道老丈母娘出事儿了?老康疑惑着。
这时,大小舅子阴沉着脸说:“爹死前一年,就有一窝喜鹊搬了家。爹说是硫酸烧死那树造成的。闹‘非典’,爹去世那几天,我们哥俩照习俗,按爹去世时的年岁,一气放了六十挂千头鞭炮,六十个二踢脚。没承想,二踢脚冲上天,有几个炸到了喜鹊窝上。一窝起火,还烧死了两只喜鹊。另一窝被炸破散,两只喜鹊连吓带呛,当天就全搬家了。”
老康听罢,如梦方醒。
天哪,这是伤了神灵了。冲喜必得丧呀!
“殷非呀、殷埋呀,这是咱自个造的孽呀!和霾也有关系呀!”
妻急问:“你不说二弟这‘埋’字没事儿吗?”
老康答:“埋霾相克,不出事才怪!”
小小舅子一听老康这样说,急了,“爹死了,你说是‘非典’造成的,娘又死了,你还不说是雾霾造成的?”
埋——雾霾——酸毒——烟毒——霾毒——哮喘——呛晕——摔伤——堵车……!老康的脑子里生出了一条生死链。“非典”不是人为的,这霾、这烟、这毒……老康心里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儿?一家人都愣在了那里。
此时,老康的两个小舅子急了,“姐夫,你不是大仙吗,怎么早没算出今天的祸?你算一算,这样下去咱家还会出什么祸事?”
老康顿时无语。
办过丈母娘的后事,老康总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无聊地追忆着自己当大仙二十几年的“罗曼史”,后悔自己在当上殷家姑爷后,没能事先卜卦出老丈人和丈母娘会双双有灾祸。更后悔不该对忠于自己的爱妻说假话,施仙话。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让自己变成真能事前先知先觉的诸葛亮,还了这半生的假仙账。
这天夜里,老康晕头晕脑入睡后,立马入了梦。他梦见一个长着大喜鹊翅膀的真大仙从天而降,送给他一本天书后飞走了。老康迫不及待地打开天书,上面的英文老康根本不认识。正急之时,忽然,第65页的汉字映入老康的眼帘:
纯朴才是真的高贵,生态才是美的魅力。生态环境与你们每一个地球人的生命相互定义、息息相关。当你们站在是要无度追求金钱、破坏环境,还是要追求长远幸福;当你们是要沿袭旧俗,还是要健康欢乐的十字路口需要选择时,这个命题的严肃,已经让你们的无知吃尽了亏。它会让你们深切地感受到,在环保中所发生的道德、伦理上的种种病变,已使多少原始的生态与善良的心因被戕害而颤抖过、哭泣过。人啊人,千万不要成为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既能善行,又能自我作恶的两腿动物。充满无限潜力的人啊,快快尊重自然、珍爱自然吧!因为,大自然具有万物万有的多样性,它能赋予人类百福,但它也具有两面性,你们尊重它,它才会尊重和满足你们,否则,双刃剑会立即翻脸,失去的,还会再回来吗?
老康惊愕。大仙在天空飞舞着又向他怒吼道:“你再看看12369页。”老康还没动手,天书却自动打开:
“非典”猛于虎,雾霾似癌魔。人算不如天算呀!哈哈哈……
当夜,老康的梦,一直持续着。天快亮时,他又做了一梦。开始是梦见两个小舅子干活时掉进了电镀用的硫酸池里,正烧得撕心裂肺地嚎叫时,有两只喜鹊飞来,把两个小舅子叼出了硫酸池。命虽保住了,但两个小舅子下肢双双致残,还失去了传宗生育的能力。两个小舅子遇难生急,一前一后把老康按倒在地,一边紧紧掐住他的脖子,一边恶狠狠地说,叫你骗我,我掐死你。“啊呀——”老康吓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的一天凌晨,环保公安一起执法,抓了殷家违法排污的现行。但因老康的梦已变成现实,两个小舅子确已双腿致残,生活不能自理,最终因犯污染环境罪被判三年徒刑,缓期四年执行。老康也因犯诈骗罪被判刑两年,是实刑。但老康说,他犯事不是因小舅子这边的事儿。公安、环保当时不知道兄弟俩还与他人合伙办小炼油厂的事,是因为他小舅子的表弟那边又犯事儿后才引发的。
两年后,老康出狱,他和两个小舅子在痛定思痛后,真的开始了痛改前非。他亲手揪掉了右脸巴子上的两根猫须,砸烂了用过多年的那个黄色打火机,不再当什么大仙了。他和两个小舅子一起在村口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起蔬菜。老康和妻子腿脚好,骑着三轮车负责进货。两个小舅子坐着轮椅车,换班卖货,两年下来,挣了几十万元。他们还在老丈人家院里院外栽种上了几棵鲜花盛开的桃树,立马招来两只大喜鹊,不停地在桃树上空飞翔,像是想把家重新搬回来,又像是来殷家保亲的媒婆,呱呱呱叫个不停。望着欢叫的喜鹊,两个小舅子摸摸下身,经常发出撕心裂肺的悔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