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三十年前E县勘探出了石油,夜间偷石油就成了当地仨一群俩一伙的营生之道。偷了原油没处去卖,小炼油厂随之诞生。老康的外甥有个姑表弟,叫童欣,是和殷非和殷埋合伙营生的哥们儿。因为每天穿一身脏得不可救药的衣服炼油,被人戏称油葫芦。炼油厂就开在自家的承包地边上。一个灶膛、一口大锅、三个油桶,连个厂棚都没有,就干上了。别看设备简单,但很是来钱。炼油本身占地不多,但废油遍地,经雨水冲带,足有半亩地,寸草不生。周围的沟沟塘塘,全是炼油剩下的沥青、煤渣。塘边的树,死了不下千棵。白天不干晚上干,一点火,一刮风,满村乌烟瘴气,臭油烟子味时常让人咳喘不休。
几年前的一天,两名自称是电视台记者的人深夜来访,又是录像,又是取证。把油葫芦吓得够呛,跑来向老康讨教应对招法。
老康问:“他们录像后怎么说?”
“说是给钱可免灾,不给钱明天上《焦点访谈》。”
“要多少?”
“十万。”
“给那么多,我半年白忙活了。”老康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肯定是假记者,真的不会明着要钱。”
“那怎么办?”
“打他王八小子。”
油葫芦给老康交上两千块“咨询费”,找了仨哥们儿,抄上铁杵木棒子,二话不说,把两名记者打得东逃了一个,西窜了一个,还把摄像机给砸瘪了。等天亮了油葫芦才看清楚,那摄像机是塑料的,根本没有镜头。事后,好长时间,风平浪静,油葫芦便买了好酒好菜,又专程到老康家答谢说:“康叔,你就是大仙、神算,那俩人真的是来敲诈的假记者,不然,早把公安招来了。”说着话,又给老康补送五千块钱奖金。老康假意推辞,油葫芦说:“您这一句话,让我省下十万,该奖您的。”
又过一段时间,油葫芦那儿又来了两名记者,照样是扛着和上次那两名假记者扛的外表一模一样的摄像机,身边还跟着两个年轻人。油葫芦见后心想,又多来了两个,人少了怕打不赢啊!他用手机打电话悄悄告诉了老康。老康说:“多找人。方法照旧。”老康坐两年牢,就是因为“方法照旧”这四个字和那七千块钱。油葫芦一杠子下去,摄像机不但没瘪,还把他和另几个哥们儿殴打记者的场面全录了下来。结果是以妨碍执行公务罪、故意破坏公私财产罪、故意伤害他人罪,数罪并罚,被判刑八年。老康怕我听不明白,解释说:“那时候环保法还没有今天这么严,污染环境没有直接造成人体伤害的实例,判刑无法可依。若是现在,至少判十年。”油葫芦故意伤害他人,支招的人是老康,加上老康还收过赃钱,虽然进去后没有群众揭发他诈骗,但也是两罪并罚,判刑两年。老康自认便宜,赶紧伏法。
出狱后,老康借助过去骗来、唬来、诈来、蒙来的钱,和妻子及两个小舅子租摊卖菜,几年下来,家底攒得还很殷实。
“怎么不卖菜了?”
“虽然有钱有吃有喝了,但我心里总是感到愧疚与不安,日子过得挺纠结,也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表弟是医生,听他讲,一个人生病最重要的原因是心态不好,忧虑,苦闷,焦躁,纠结,这是最容易让人生病的。包括癌症,癌症病人患病之前往往有一段忧郁的时期。所以,我想尽快解脱这种天天自责与纠结的生活。”
“那你准备怎么解脱?”
“一年多来,我已退还13人四万余元不干净的钱了。”话至此,老康抬头很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接上说:“不包括你亲戚这份。我还向环保志愿者协会捐了三万元,支持他们开展大气污染治理爱心奉献活动。我还主动到我外甥的学校,做敲钟的义工。我想天天用钟声为环境污染行为报丧钟,向污染治理行动发警钟,提醒人们保护生态环境,尽快减轻雾霾侵害。”
“义工?不要工资吗?”
“是的。是我主动找海校长要干这差事的。我不要学校一分钱报酬。我是在给自己洗罪。每周一至周五,每天从早晨起床开始,出操、下操、洗漱、早自习、吃早饭、预备上课,直到晚饭、晚自习、预备熄灯、熄灯,加上中间每天6节上下课,正好每天敲钟24次,每次敲12下,共计每天敲288下。”
我略算了一下告诉老康:“你可能算错了,这个才23次。”老康又开始从早向晚捋着数起来。“噢,我刚才忘了在下午放学时敲的那次安全警钟了。”老康解释说,“有些同学不住校,有骑自行车的,有家里人开车来接的。这遍钟主要是提醒大家半路上别闯红灯。我每天坚持按点敲钟,没误过,我要争取用好的规则,好的心态给自己养生。也希望通过人们的共同觉醒,用法律、用制度、用规则,让地球得到养生。”
“你为什么把悔过选在了学校?”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学生也是国家的未来。过去污染的,除了恶人恶行之外,有好大成分,也是社会经济发展的结果。像我、像我姐夫、像我外甥这样的人,如果都觉醒了,都从善了,都按法律、规则办事了,剩下的污染,也就好治了。”见我端杯给他递水,老康礼貌地喝了一口,接上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一个时代的一代人,都该做好应该做好的工作、承担应当承担的责任。什么是责任感?这个只有你在社会生活中,对自身的社会角色,以及应当承担的责任有所认识和有情感后才会体验到。增强责任感,才会弃恶扬善。在我们这一代,环境出了问题。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用法规、制度来保护与治理。我们也可能会把没完成的任务交给下一代,但我们不能把下一代培养成像我原来一样,无视法规制度和见利忘义、规避责任的人,那才是悲剧。”
天亮了,开了一夜的灯还没有灭。我正要向老康寻觅他讲的规秕、规瘪、规避是何意,他站起身,说了句“我该赶回学校敲钟去了”,便告辞了。
老康走后,我忽然想起来,六十五中今天上午还要按计划开展比赛活动,但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我不是被盼姐和大侃“扯”着去,而是海校长专门下了请柬的。聊天没困停下却困了。我把手机关了。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