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爱的人,肯定付出过爱。真正得到公众大爱的人,他一定是被公众所推崇所敬佩所赞同所需要的人,否则,金钱与利诱、美言与欺骗,怎么会在真诚与奉献、无私与担当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呢?
初冬的E县,雾霾时来时去,已经到了贯以常态、常出丑态、随时变态,让人琢磨不透的境况。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污染容易治理难。其实,在县,制造污染,也并不十分容易。几代环保人,拿着国家的俸禄,吃着民众端给的饭食,用着纳税人交上的防治费,大家凭着良心,时刻与来自各方面,各基层,各种表象,各种形式的违法违规的污染排放行为进行着不懈不惧不畏的抵制。但就像今天雾霾形成的原因,并非一朝一夕、一人一事所致一样,靠哪一个人,哪一个地方,孤不伶仃地就想防治好大气污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需要在认清雾霾防治艰巨性、复杂性、长期性基础上,要真正克服无所作为。”这是C市史上第一任环保局长马前行,留给后人的几句话。
在雾与霾相互交织的那个傍晌,E县发生了一件至今让人回味有情的假火化案。
盼姐当时还在E县民政局工会主席岗位上就职,这件牵扯民政局的蹊跷事,她当天就听说了。
事情的起始、来龙去脉很复杂。那天,丁科长在老康领路认门下,应邀到我家后,很快把我们带入了追忆C市环保史的轨道。
C市第一任环保局长马前行去世了。他的儿子马二哈,是在他咽气前的两小时赶到市医院肿瘤科的。马局长78岁时体检查出得了肺癌,医生说,已过中期,时日不多了。但马局长却奇迹般地又活了七年。
其实,马局长这七年中的白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公园广场上度过的。他和几十名离退休老同志,在广场中心地带的一个花坛边上,设立了一个老年环保志愿者之岛的展台,宣传环保知识,给市民们答疑解惑生态环境问题。
马二哈在县环保局担当环境监察大队副队长、队长这么多年,工作压力这根弦始终是紧绷着的。正因为他是环保局老局长的儿子,所以他的压力才更大,比别人的要求才更高。马局长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每天陪伴马局长、伺候马局长的,都是市县的环保志愿者,而且大部分是学生、老家的发小和离退休的老同志们。马局长是C市的第一代环保人,也是E县的第一代环保人。他先是在C市政府环保办公室工作,后被派回到环保任务最重的E县环保局担任环境监察大队队长,再后来,组建E县环保局,他直接当上一把局长,再后来调回C市环保局任局长。当时的C市环保局是副处级单位,所以马局长由正科提副处,顺烟顺火又顺风。当时对二哈队长的风言风语,之所以有一句当官祖辈传的话,就是因为老马局长当年也当过这个角色。用内部知情人的话,二哈随他爸随得太邪乎,从脾气性格到干事认真的作风,都是淋漓尽致,如同一人。早年,环保法规可操作性不够强,处在那个特定时代,可以理解,但今天看来,与“两高”新举有天壤之别。
说到此处,丁科长端杯喝了口茶,然后突然起身,说:“那时执法能把人气死。上级让搞环保执法专项行动,老马队长带人去取缔小电镀,结果你猜怎么着?按现行法规,你环保局最多只能下达限期整改、限期取缔、经济处罚的通知单。人抓不得、设备动不得、罚款不交,你也怎么不了人家。有一年,殷家屯有个老先生在家里办了个电镀厂,把全村水源、空气污染得不成样子,群众一下子举报到了环保部。副部长亲自督办的案子。老马队长带人去了,一气之下到那儿把电镀设备三下五除二全给拆了,用车拉走,租存到了县里一家工厂的一个破旧库房内。因为按那时的法律规定,像这样的小电镀污染,如果没有直接造成人身伤害的证据,根本动不了刑,也抓不了人。所以,拆了设备、下了处罚,环保的事也就算完结了,至于罚款缴不缴,又成了新层面受制约的问题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过去倒好了。没过两月,因为企业找环保局来收库租费,老马队长才想起来罚款的事,他带人上门催缴那三万元罚款,结果,小电镀的主人有个女婿,号称是知书达理的大仙。他把环保法规系统研究了一遍,最后竟把环保局告上了法庭,说环保局破坏、侵占公私财产,要求赔偿。法院一查条文,人家告状有理,你环保局就是无权动人家东西。要抓人,应该公安局的人到场,要查封,应该工商局的人到场,你环保局执法越位,行为过挡。最后没办法,老马队长忍气吞声,自己掏六百块钱腰包,付了租房费,让人家又把设备拉了回去。”
“那怎么不让公安、工商一起去联合执法呢?”
“愿意说的人说了不算。说了算的人不说。各有分工,各有上司,各司其职,奥秘多多呀。联合执法,谁牵头,谁听谁的?”
“罚款最后缴了吗?”
“罚款要上缴财政。屁大个地方,三说两找,都成亲戚朋友了,财政局帮你得罪那人干吗?”
“找县长呀!”
“找了,县长一句话就把事摆平了。”
“就是嘛,县长一出面啥事都办好了吧。”
“办个屁呀。县长说,稳定压倒一切。你环保局不去抓招商、不去增GDP,靠罚款能发工资呀!”
“是胡县长吗?”
“你以为这世上,糊涂县长就他一个吗?”
我和丁科长你来我去对话,老康此时坐在那里显得极不自然。他两手不停地相互搓捻着,脸上还冒出了汗珠珠。
“老康,你有什么不舒服吗?”老康支吾着,不知所措。
“丁科长,你刚才讲的搞小电镀那个人早已经死了。他是我老丈人。”
“啊——要那么说,那个出主意的大仙就是你了?”
老康羞愧地“嗨”了一声,头半天没抬起来。
“马局长的后事后来处理好了?”
“怎么算好呢?那天二哈因为省厅来了急查案件,他搛完罐,带人出去执法去了。就这不到两个小时的工夫,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老马局长去世是在那天凌晨,二哈半夜赶到医院,亲自帮他爸闭上了双眼。父亲咽气前,二哈说:“爸,我没照顾好您,没尽到孝心。”老马局长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音。他用手指不停地指着头部,二哈明白了。二哈看到,在父亲头下的枕头下边,放着一张报纸。
“是要它吗?”父亲点点头,伸出右手把报纸从二哈手中接过来,然后又慢慢悠悠地递回去,递到了二哈胸前。二哈正要接报纸,父亲又猛地对着二哈的胸部轻轻拍打了三下,然后,带着慈祥的微笑,去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老人无论去世在哪里,都要送回到他出生的那个家去办后事。而且要大丧三天,接待吊唁。二哈出生在县城,小时候回过马庄村多次,因为那时乡下还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上学上班后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回老家没多少熟悉的人,二哈自然很少回去。平时没事还可以,这轮到人去家丧正需要用人的事上,把老爹送回老家,会有人肯帮这个忙吗?二哈心里七上八下,他真希望有人来帮他,但来的人大都是城里人,只会说客气话,办不了乡下的事。
让二哈今生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事,在二哈正忧心忡忡之时发生了。那天天刚刚亮,马庄村的李支书就来到了医院,见了二哈,李支书语重心长地对二哈说:“孩子,车在下边,咱一块儿把你爸爸送回家去吧。”十几个人用推车把老马局长的遗体运到楼下,二哈看到,运尸车旁围满了人。甚至,有的人还手举鲜花,眼泪汪汪。
更让二哈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车至马庄村口,鞭炮声就开始响起来,听响声,尽管鞭数不多,但足以表达亲情。从村口到老马局长小时候住过的家,足有一公里,全村人老老少少都站在寒风中目视着老马局长的归来。在马家院内,乡亲们早已自发地帮二哈搭好了灵棚。灵棚下,一口厚重的棺材,早已架放到了两条板凳上。
“各位叔叔大爷,各位父老乡亲,我二哈给您磕头啦!我和我爸谢谢您了!”
一位足有七八十岁高龄的老奶奶走来,拉着跪在地上的二哈轻声说道:“孩子,快起来,快起来。你爸他从小离家,为大家伙办了一辈子好事,大家伙做的,都是应该应尽的。”
“时至今日,二哈始终把那位他叫不上名字的老奶奶的话都原词原句地记在心里,并且原汁原味地落实在敢于担当的行动中。”丁科长讲到此处,已经泪眼模糊了。我和老康,其实也和他一个样。
“二哈出去办案这几个小时,家里出的事,倒让二哈成了外人一样。”丁科长说。
老马局长的遗体送回村的第三天中午,按当地风俗,午饭后,遗体就要到马家坟地掩埋。头一天下午,亡人要入殓进棺封棺,装棺后,除非人又活过来,否则是不能再开棺的。因为,那样会是很不吉利的事。马家就要给老马局长出殡了,这时县民政局来人了。来人说接到群众举报,马家亡人不火化,要全尸装棺土葬,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必须要火化。
“你别胡说八道,偷着埋的人多了,你怎么不去找?”
“民不告,官不纠。”
“烧他这样的善人,我们不答应。哪个王八告的,你说说。”
“我也是执行公务。大家有意见可以到纪委或法院告状、起诉,但法规必须执行。”
“李支书来了。”有人大喊。
“烧过了,烧过了。棺材里装的是骨灰盒。”李支书说着话,从大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的是医院给的死亡证明、火化场给的遗体火化证明、公安局给的户口注销证明,还有全村至少六百名老老少少,用自己大名小名签名的骨灰盒入殓现场情况证明。
在事实面前,民政干部的心里仍存很大疑惑,但他还是马上改口说:“那就甭开棺检验了。我说嘛,老马局长英雄一生,最后一下不会不守法规嘛!好,我给老局长鞠个躬,回去交差。”
“谁敢开棺,我他妈和谁玩命。”一名壮汉听错了民政干部表达的话语,赤膊着冲上叫道。李支书见状马上骂他道:“你耳朵塞上污霾了?快一边吃饭去。”
民政干部吓得躬也没鞠,赶紧走了。民政干部走后,出殡的时间也到了,二哈正携妻带子趴在父亲的棺材前痛哭不止,李支书把二哈拉起来,悄悄告诉他:“要哭到你家坟地去哭吧,你爸遗体在你昨天出去那阵子就入土了。这口棺材是我儿子给我准备的。”
二哈听后立时惊得目瞪口呆。二哈跑到坟地看到,在他父母合坟的地块上,圆形栽种了十一棵杨树,围在中间的,是一棵松树。二哈记得,那是十年前妈妈去世后,他父亲亲自栽种的。
老马局长真的火化了吗?至今还是个谜。
棺材是乡亲们捐资买的、客席是乡亲们轮顿办的、下葬是乡亲们背着二哈办的。反正各种手续、文书都齐全,至于到底是否火化了,爱他的乡亲们心里有杆秤,连二哈都被蒙在鼓里。
“其实,没火化,我去火化场查过。李支书手里那套手续是花钱找办假证的人办的。”老康说。
“老康,你怎么会知道这事。”
“话说在前边啊,那时候我外甥女还没嫁给二哈,我们还不是亲戚。我向民政局举报二哈,是为了给我老丈人、小舅子出气。”
“老康啊老康,怎么这么多缺德的事都和你有关系呢?”此时,我的心肺都快气炸了,但丁科长却像根本无动于衷一样,还起身给老康续水。续水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对老康说:“幸亏你良心发现,没有再告,否则,乡亲们非把你撕成肉干不成。”
丁科长不再言语,我的嗓子眼也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老康怯生生地对丁科长道:“请你给二哈捎句话,请他原谅我。还有一件事,也请他原谅我。那年他和我外甥女吃订婚饭那天,上边安排他去监察一个小炼油企业涉嫌违法排污的事儿,他因为车胎突然瘪了,没能按时赶到现场,错失了取证良机,导致犯罪嫌疑人逃跑,为此他还挨了处分。你告诉他,他那摩托车的车胎,是我用钉子给他扎破的,因为那家企业的老板和我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