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玉兰花日记》
你说,第一眼看到我时,被我的土气和笨拙逗乐了。那是在家乡的小车站上,我和你第一次相见。我平生第一次进长途车站,不知道到哪里买票,不知道在哪里候车,不知道检票口在哪里。我紧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在我们几个人中,你显得那样有主见。你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有主见。其次才是漂亮。天赋异禀,你是天生要做领导的人。
潇潇,你是城里人,穿得洋气,长得像洋娃娃,以前我还从未看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这个大都市里,你的衣着依然是最时尚的。今天,你穿了一件纯白的无袖束腰蕾丝连衣裙,在同学们中,你飘逸得如同仙子下凡。校园里多少眼睛盯着你看啊。我什么也做不成,连书都看不进去,我的目光一直被你裸露在外的胳膊牵引,就如《红楼梦》里贾宝玉被薛宝钗的胳膊吸引。我像贾宝玉一样,动了想摸一摸的念头,它摸上去手感一定滑腻似酥。唉,只能空自想一想罢了。贾宝玉不敢碰一碰薛宝钗,最终却娶了她,而我和你注定此生无缘。
潇潇,你说,假以时日,我一定能有所建树。说这话的时候,你口气怪怪的,眼神复杂,很难说你希望我成功,还是希望我平庸。你说你喜欢我的文章,喜欢它的质朴、原汁原味,“林帆,我喜欢你文字里泥土的香味。”潇潇,你应该希望我成功的,是不是?可是当我发表文章时,你为什么不像婉儿那样欣喜万分呢?
潇潇,好想每一分钟都和你呆在一起。如果以后我的生活里没有你,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读到这里,周伟民长叹一声,合上《玉兰花日记》。有人说,每个作家最终都会为自己写一本书,《玉兰花日记》就是这样一本书,里面记录着他浓重的焦虑伤感和稀薄得像晨雾一样的喜悦。读它的时候,过去那个青涩而固执、柔情而羞怯的自己就来到他面前,他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喘息声、叹气声。他用四十岁的目光怜爱地凝视着青春年少的自己,用跳动了四十年的心脏体悟着曾经敏感脆弱的心灵。这个过程让他感到了奇妙的颤栗。他原是为自己写的一本书,写之前他决意不考虑市场,不考虑浸泡在横流物欲里情感麻木的读者,他万没想到,此书一上市,便受到读者追捧。书的封面上称本书为中国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腰封上赫然印着“我把爱情流放到哪里”,忧郁的紫色字迹和封面上硕大洁白的玉兰花构成唯美浪漫的意境。
书已经写完两年了,但周伟民始终没有从书的氛围里走出来,妻子何韵诗说他整天迷迷瞪瞪,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抱怨他对她冷漠,对儿子冷漠,对眼前事情看不见。周伟民为自己辩解,作家本就如此,视生活为虚无,视写作为生命。何韵诗批他本末倒置。周伟民苦笑,他看着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妻子,更加认为赵青竹当年的选择是对的。家里的灯泡坏了,马桶不通了,哪一样不是何韵诗解决的?饭桌上的每一盘菜,哪一样不是何韵诗从市场上买来?他周伟民从不知道也不关心豆腐多少钱一斤,鸡蛋多少钱一斤。如果赵青竹嫁给了他,这些事情恐怕都得由她代劳,他不能想象赵青竹带着手套去通马桶,不能想象赵青竹在菜市场上与小贩们讨价还价。身为大局局长的赵青竹经常在电视上露面,时间的化妆师厚爱这个女人,她依然显得那么年轻,声音依然甜美,表情不失女人的柔媚。在官场中,她是个例外,混到她这个层级的男人大多显出老态,肚大腰圆,横肉四溢,混到她这个层级的女人也基本上到了人生的中晚期。那些女人因长期发号施令,表情沉峻,语气跋扈,和男人无异。赵青竹显然是官场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周伟民经常酸酸地想,当一群老气横秋的官员们开会商讨建设吉州的大事时,新鲜得像草莓一样的赵青竹一定刺激了那些老男人的神经吧,他们是不是觉得她很可爱?当她发言时,他们是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鲜润的嘴唇想入非非?
周伟民看了一眼手机,十点差五分,吉州日报的女记者吴心湄和他约定的采访时间是十点。因为《玉兰花日记》热卖,他这个差不多过气的作家又开始走红,吉州日报要为他做一个人物专访。
周伟民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整理了一下衣领。周伟民像大多数男作家一样,中等个头,相貌不张扬。男作家们没有几个在长相上凸显出高帅优势的,大多外形平庸。他们小时候在男孩子中常常处于中不溜秋或偏于弱势的位置,偶尔可能遭受到来自高个子伙伴的欺负,这使得他们从小养成了内敛、柔弱的性情。一旦成名,这种性情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作风。
考虑到要拍照,周伟民又走进盥洗室,简单擦了一把脸,涂了一层男士霜,拿起梳子在头发上梳了几下,他是寸头,很好打理。收拾停当,他用食指在两边眼角的皱纹上捋了捋,揉按几下太阳穴,然后走出盥洗室,进了卧室,打开衣柜挑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