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上瑶山，原因很简单。中国作家协会采风团到了广西贺州，主人在餐桌上介绍当地有个叫明梅的山寨，还居住着瑶族的一支土瑶，土瑶是贺州县界里的土著，他们在贺州这块土地上刀耕火种了几千年，后来成批的汉人来了，统治者把他们赶到了山上。听说他们生活条件依然很贫困，还保持着原始的生活方式，引起了来自北京、天津等地作家的关注，不知是谁提出要到瑶山看看，大家使赞同了他的意见。主人说，瑶山离城区很远，要上山，去不了。他们说，没问题。主人还说，汽车进不去，要走路。他们不加思索地说，走就走，当地人能走，我们就能走。话说了出去，当地便派了一个人领路，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八月的南方，清晨六点多钟就朗朗晴天，金光灿灿。
汽车把我们送到鹅塘镇的边上。主人对我们说，开始走路了。一看，前面确实没有了汽车路，只有一条1米宽的小道。我猜想，此路定是瑶胞下山踩出来的。极目远望，一片山峰，层层叠叠，所有的山，宛如一幅油画，浓抹淡描地降临前方。领路者用手一指说，瑶寨就在那高山上。我心想，这会儿可是看山跑死马，这路够我们走的。
沿着这一条时而上坡时而绕弯的小路慢慢走上明梅瑶寨。一开始，我们精力充沛，欢声笑语。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小时，林间渐渐明朗。登上山梁，就像闯进了太虚幻境。芳草溢香，异树飞英，湍流鸣瀑，阳光从林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一切显得欣欣向荣。这里保持了原始生态环境，即使我脚下这条土瑶祖祖辈辈走出来的山路，它也是尽可能使坡度和缓流畅，行走起来少费些气力。
在这青草野花和杂树生长的大山里，地面是潮湿的，泥土黑琐，幽荫里厚厚的苔藓冒着露珠般的水滴。随便走上一段，路边就会有一处从高处泻下的山泉。那些潺潺流动的山溪，漂浮着树上的落叶。水是人类生存的命脉，就是这一股股源泉流下山谷汇成了大河，水流到哪里，生命就延伸到哪里。山上有树才有水，而我们常常忘记了这个道理。
正午的太阳已逼到我们的头顶，别以为我们在树林遮盖的山道里会凉快些，其实那种灼热的阳光与大山的雾霭汇合在一起形成的蒸气，使我们身上每个毛孔往外挥发水分，我们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由于连续不停地翻山爬坡，我们这些常年关在书斋里的人都感到难以支持了，我们决定选个有水的地方休息。于是加快步伐，不一会，果然又听到急流落潭的声音，越往前，其声音越大，绕了个弯，一个两米口径的崖涧喷下一注粗大的水瀑。真好的水！被南方潮热煎熬了很久的张平、燕治国和袁一强等北方作家忍不住把衣服脱了，走进清凉的水瀑里沐浴降温。同行的两位女作家也尽情地捧着山泉洗濯脸上的汗水。
大家都说有很多年很多年没这样走路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一个个刚从河里上岸似的，上下里外都是水。休息片刻，聪敏的张平提出：天津宋安娜和北京张蕾二位女士在主人陪同下先走一里多路，余下的男人们便把上下衣服脱了放进提包，穿着裤头走。这个主意实在太棒了，我们几个多少可以把炎热难当甩给这个潮热而空旷的大山，赤子般地真真切切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
嘻嘻哈哈中，终于看见了前面的明梅瑶寨，一长排的高脚楼在斑驳的阳光照耀下闪动着，我们赶紧用毛巾把身上的汗擦干，穿上了已经皱巴巴的衣服，打起精神进寨去。
土瑶同胞穿着盛装隆重地欢迎我们的到来，在不停的吟唱中，先是甜甜的米酒，又是香香的山茶，土瑶同胞们是发自内心的热情欢迎我们。一位老人看见了我们，仿佛从如烟的梦幻中醒来，老人揉了揉双眼说毛主席很关心山里人，你们来，我们很高兴。我们说，毛主席已经不在了，那么久就没有外人进寨了吗？他摇摇头。我又说，县里的人呢？没有，路太难走，车进不来，老人挺理解地说。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却沉沉的。
走上脚梅山寨
老人是寨里的长者，是权威。村里的大型民间活动都在他家中举行。我们沿着浓荫密盖忽上忽下的小路，在瑶胞的歌声中来到了他的家。这是一幢泥砖和木头混合结构的房子，门前左侧搭了个棚，房有十几平方米，中堂摆了个神台，香火和供品祭奠着他们的祖先，还有几张没有油漆的长条凳，里面的房间里摆着两张床，房间黑乎乎的，我们的视线无法再继续深人，只能转回了中堂，忽见右侧墙壁上贴有几张若干年前的年历，香港女明星张曼玉、梅艳芳等人正对着这一家人和我们笑着，我想，这是他们一部分的生活吧。只见这里满屋的人们为欢迎我们忙着，环境虽然有些脏乱，却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一阵寒暄之后，主人们招待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安静下来后，我们向主人们建议让我们在寨里随意走走，主人应诺。我们踩上颇巍巍的木楼梯，上了晒台，晒台上晒着许多衣服及玉米。再往前走，见十几户人家的门都大开着，可一个大人也看不到，只有几个小孩趴在低矮的门后探长脑袋。待我们走上前想与他们说说话，他们却个个羞怯地躲进了房里。我们从每一个门走进走出，就像在自家一样来去自如。不知谁说了一句：“你看他们将门敞开，一定极少有偷窃发生。”我想，这空荡荡的房屋，能有什么可偷？
>；明梅瑶寨还是个落后的山村。看着那些探长脑袋眼神单纯的孩子，我们想到学校去看看。学校孤立无援地傻站在后山，和山上苍翠的大树相比，它不和谐且屋舍破败。我们见了校长，校长对学校的状况显得无奈。一阵酸楚涌上了心头，我们当即一人掏上100元，11人共1100元交给了校长，希望能帮助学校解决一点困难。我们知道这微不足道，但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点，并希望1100元真正用在该用的地方上。
我们循着下坡的陡峭小径来到山间的溪边，一阵微风往河溪下游方向吹去，渗凉渗凉的。水非常清澈，彼此挤撞，从高山急湍落下，被溪底的圆石绊住，溅起破碎的水花。
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间，我们还在寨里闲逛，偶尔看到一两位腰间挂着竹筒，背着竹篓的土瑶男人及一些老妇人在屋前编着竹器。我仔细观察着这些妇人千篇一律的机械性操作，她们笃实的双手和琐碎单调的劳动，研磨出一种宽容，在她们的脸上透露出一种憨厚素朴的实在表情。
再穷的少数民族同胞也会用酒来招待客人。夜幕降临的时候，在寨里少有的一块平地上，寨里摆起了“长桌酒”，长桌约有几十米，可以坐上百人，全村户户有代表参加，我们被安排与长者相邻的中间坐下，形式是隆重而热闹的。主人说，这是明梅寨几十年来最隆重最丰盛的酒席了，虽然桌上没有什么菜，除了少许猪肉和鸭肉，其它便是些不知名的野菜。在喜庆之中，我明白了瑶族同胞贫困的日子。
还是那位老人一阵欢迎词之后，喝酒就是主要内容了。也许是饿了一天的缘故，更在于主人的朴素、盛情甚至贫穷，这种只以盐调味的粗菜淡饭，竟这样可口。席间主人们以他们最高的礼俗不间断地向我们敬酒，没人能空杯，包括两位不善酒的女士。人人都在几分酒意之后，便是简单的歌舞，整个山寨似乎满足于他们心目中原始热闹的“歌舞升平”之中。我想，这也许是他们面对贫困的一种乐观，一种认命，或者一种宣泄，一种真实。我竟有些分辨不出这是幸福还是悲凉，我的土瑶同胞。
夜已深，高山的气候有点儿凉，我们分别被安排在家里条件最好的家里休息，面对这依然是空荡荡的屋内，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上山一天浮光掠影的印象，我们无心体验什么民族风情，更多的是心里充满着说不出的滋味和感受，并一直困惑、挣扎和沉重。秀丽的山川与贫困的土瑶极不协调，我们应该去考虑如何保留土瑶同胞那种优良的人类本质和乐观的精神面貌，而尽快改变他们的生活条件和生活方式呢？但愿更多的官员和城里人也到山上看看。
这夜，屋外山风瑟瑟，我久久难以成眠。天刚发亮，寨里又组织了几十位青年，吟着送客歌，送我们来到寨口。我们又开始5个小时的下山返程。
一路，我们面对大山，极少言语。
1999.10.
桂东看山
山越深，人迹越稀；越高，气温越寒。好在有一杯热茶已捏在手上。出发时，大家还庆幸天公作美，谁知进山去是冷雨霏霏。但觉满眼黛绿碧蓝，晨流清露，千山万山，所谓人迹，就只此处屋舍数点而已。寂静中，间或几声空山啼鸟，被如水的绿意款款荡了过来。
“再翻过那边，就是姑婆山森林了。”主人俊明随意做了个手势，一指所向的瞬间，似已触及那片山的神秘。
我们赶到桂东来，为的就是想一睹森林的风采。到了八步，主人奉茶，我们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姑婆山森林里的种种物事。主人见我们如此热烈，就来了精神，如数家珍，话语中带有自豪，最后还说山里有老虎。我说关于姑婆山有没有什么可考资料，但主人言之凿凿，说姑婆山如何如何，那语气是笃定的。我不想扫他的兴。我想，呆会儿进得森林，若能碰巧见着景色如何如何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只是外面霏霏冷雨，全没停下来的意思，主人说下雨天山路极险，不要去了。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主人见我们坚持，就出去为我们张罗雨具。回来时身后跟了个年青人，说是给我们带路的。
一行人出了屋，冒着细雨顺着窄小的山路向深处进发。走了一段，那带路的年青人问我，森林有什么好看的？眼神里含着疑问和对我们这些人的好奇。我不知怎么回答，即使说了他也不会理解吧？于是我就答他说，因为我们没看过，没看过就好看。虽是冬末，却杂花生树，草木葱茏，一路上那些山花，除杜鹃我是认得的，其他都叫不上名目。有一种树开着淡淡的粉红色小花，风铃般一串一簇的坠满枝头，雨中望去，清丽而不媚，非常可爱。年青人见我们对树木感兴趣，就指点着告诉我们一些他懂得的花草树木的名称，诸如五针松、清明花等。我们这些自以为经过十几年寒窗，如今仍在学习的人，这时在他面前却忽然都成了小学生。
我们走了个把小时，只见树木遮天，层层密密。闪亮的雨珠从枝叶上嘀嘀嗒嗒地落下来。
这就是原始森林，我们心中那片神秘的地方吗？举目四望，唯草与树，连只野兽的影子都没有，年青人说我们人多，野兽听到人声早溜了。再看那些树，都不甚粗大，全不是我们先前想象的样子。
“树老了就会死的，人也会病，会死。”
听他一说，我们愕然不知所对。看看周围，果然发现有横倒卧地的枯木，色已深黑，以手一触即废。
见我们失望，那人有点急了，好像自己做了错事，心中内疚，又不知怎样弥补。.他忽然说知道有棵很大的树，要带我们去看。感于他一番好意，我们就跟他去了。谁知越走越远，越走越难行。在森林里盘山过涧，有的地方一边是石壁，一边是悬崖陆坡，中间只有一小块斜面可以通过，加上下雨苔滑，我们都有点怯了。那年青人就用双手握着木棍顶紧石缝，让我们落脚，一个个踩着过去。这样足足走了一个小时，由于我的鞋稍紧，脚已起泡了，人又累又饿。早知道走那么远，我们绝不会跟他去的。看那年青人，只见他也是全身湿透，额前雨水夹着汗水，脚上、身上和脸上沾满泥渍，显然也累了。我想，他本来可以在家里半躺着舒舒服服喝酒的，这样辛苦受罪，只为了满足我们的好奇。我感动了。而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对人自然有了某种彻悟，是平凡无奇的森林和朴实憨厚的山民帮助我感悟到的。
终于，看到了那棵大树，很大，不过这样的树我以前在别的地方也看到过不只一棵。那汉子抹着脸上的泥水，问我们有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树。我望着他满足的脸神，忽然觉得自己卑微，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惘怅。
回到车上，同伴中有人对某小姐打趣说，要把她嫁到这里来，生一大群这样的汉子。引得大家都乐了。那小姐也不恼，只是浅笑中一脸的不屑，且声言寻着机会也要整治他。就是这样一群人，刚刚还惊叹着赞美这里未被文明开化的纯自然状态，原来只因为承担这种生活的不是我们，我们只是匆匆过客而已。我们感到自己优越，文明开化，见过世面，知道的很多，但有时候是什么也不知道，特别常常不知道自己的鄙陋。
面对眼前这位善良纯朴的大山之子和他愁厚的笑意，我仰望群山，心里在发问：生命，怎样才高贵？千山无语，只保持着那种亘古以来的神秘。
199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