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亮仗着酒劲三窜两窜便爬上了那由碎砖烂瓦堆成的小山。站在小山尖上，他可以清楚地看清吴欢的脸。马亮哈腰拾起一块鸡蛋大的水泥渣子向吴欢投过去，正打在吴欢的身上，吴欢被打得一激灵，这才看见马亮。马亮蹲在小山尖上冲着吴欢一阵坏笑：“小兔崽子，我看你还能往哪躲？”说着又是一个石块飞出去，看见吴欢惊慌的样子，马亮更来了精神，此时，水生正在墙的另一面，根本没有看见正在使坏的马亮。
水生的周围是一片空场，几样可以卖钱的东西都已经被他码放得整整齐齐。无意间，水生抬头看见了正在躲闪的吴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吴欢，你怎么了？”水生大声地问着。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和锻炼，水生的嗓音已经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发音比别人更标准。
“马亮在下边打我。”吴欢刚说完，马亮手里的石块又一次飞了出来，吴欢本能地一躲，脚下一晃，终究没有稳住。
水生在下面看得真真切切，本能地冲上前去，伸出双手……
水生只感到吴欢向他忽地压过来，他没有躲闪，他想把吴欢接住，哪怕是挡一下，让吴欢有一个缓冲的机会。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水生被实实在在地击倒在地……
王子明回来时，正看见吴欢扑在水生的身上大声地哭喊，那一刻，王子明感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倒竖起来，他几步奔到水生的面前，此时的水生眼睛已是半睁半闭，对于吴欢的呼唤已没有一点反应。
“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王子明悲怆的呼喊声在破落的旧楼群里独自回荡……
在医院的急诊室内，王子明被医生叫到了跟前。“病人的情况现在很危急，很可能是肝脏破裂，必须马上手术，你现在就去交手术押金。”医生平静地说着，并把一张写着六千元字样的单子交给王子明。
六千元，对于现在的王子明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们才挣了三千多块钱，去掉吃穿花销总共剩下两千左右。刚才要120急救车和到医院后对水生的抢救及做各项检查已经把钱花得所剩无几。
“大夫，我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你们能不能先救人？钱，我以后，一定会补上。”王子明颤抖着声音哀求道。“不行，我们医院有规定，手术前，资金必须到位。”大夫的脸上毫无恻隐之情。他们每天都在面对着各式各样鲜血淋漓的场面，面对生命完结时的情景，他们早已没有了常人的那种对生死的大惊小怪。
“怎么办？怎么办？”王子明在心里问着自己。望着眼前医生冷漠的脸：再看看躺在急救床上面色惨白的水生，想到在这个若大的城市里没有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王子明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他恨自己为什么要领水生来干这种危险的工作，为什么不能保护好他……
突然，面对着医生，王子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他听到了自己膝盖撞向地面的声音，随着那铿锵的声响，王子明感到自己的灵魂也被人踩在了脚下……
从小到大，王子明除了给死去的父母跪过以外，从没跪过任何人。因为他的父亲曾对他们哥俩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以给任何人下跪。多少年来，他一直记得父亲说过的这句话。刚出来打工时，十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打工仔欺他人单势薄，用棍棒将他暴打一顿后逼他下跪，但他横下一条心，宁可被他们打死也不肯下跪。可今天，为了水生，他却这样心甘情愿地跪在了别人的脚下，他感到自己的心，自己的尊严正在一点点的被人踏得粉碎，正在渗着鲜血……
“大夫，我求你了。”王子明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医生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又恢复了冷冰冰的面孔。“你这样是跪不出钱来的，还是及早想办法吧！别再耽误时间了。”
经过紧急抢救的水生，这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艰难地转过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跪在地上的王子明。那一刻，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太了解王子明了，你就是拿刀一点点把他零割了，他都不会给你下跪，不会向你求饶；他可以避开你的锋芒，但却绝对不会向你屈服。可是现在，他却那么卑微地跪在地上，任由医生、护士们用那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
“哥。”水生艰难地叫了一声，“你不要求人，我不怕死。”水生边说边伸手去拉近在咫尺的王子明。可他刚刚伸出手去，一股鲜血就从他的嘴里溢出来，王子明回头抱住他，失声痛哭。
“你还是快去张罗钱吧，再晚了，他真的就没救了。”医生的话让绝望中的王子明猛然清醒过来。“是啊，只有自己快些张罗到钱，水生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啊！”想到这儿，他猛地站起身，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使劲地握了握水生的手，说：“水生，你一定要挺住，我很快就回来。”然后，他又转向吴欢，嘱咐他好好照顾水生。最后，面对着医生护士，王子明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如果我回来晚了，你们可一定要先救人啊！”医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一句：“你快去吧！”
腊月二十三的夜晚，寒风呼号，沈阳的街头已经没有了行人。此时，人们大多守在温暖的家里，或看电视，或打麻将，或是做着各种甜甜的美梦。只有王子明在呼号的寒风中拼命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是医院的门卫借给他的。他已经从吴欢的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知道了马亮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他要找到他，为水生讨还公道。
王子明知道，马亮的家不在本市。平时，他和干活的民工们住在一起。可是，当王子明赶到马亮的住处时，根本没有见到马亮的影子，睡眼朦胧的民工们告诉他：马亮今天晚上根本就没回来。
找不到马亮，王子明自然想到了于长友。他觉得于长友即是马亮的姐夫又是马亮的老板，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于长友都应该替马亮承担一些责任。可是，当他好不容易找到于长友的家，并隔着那道高级防盗门上的小窗口简要地说明情由后，于长友竟把小窗口“啪”地一声关上了。同时，吼出一句：“他惹的祸，你找他去，我管不着。”之后，无论王子明再怎样敲都无济于事。
王子明彻底的绝望了。他想到了正挣扎在死亡线上等着他拿钱去救命的水生；想到了自水生受伤以来遇到的每一张冷冰冰甚至冷酷的面孔；更想到了马亮那丑恶的无赖嘴脸。
人一旦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反而会变得无所畏惧。王子明现在就是这样。恶念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产生了。他飞快地返回住处，拿出了他一直精心收藏的不让任何人翻动的木盒。从里面取出那把锋利而精美的短刀。这把短刀是父亲生前的爱物，是父亲年青时用偶然得到的一段半截的军刀改制而成的。精美的木制刀把上有父亲亲手雕刻的花纹……离家时，王子明把这把刀和木盒当成父母的遗物带在了身边。现在，他就要用这把刀去惩制恶人，为水生讨还公道。
人的心理一旦失衡，往往就会做出有害社会有害他人的事情。而这种失衡往往表现在受到某种致命的打击之后。
许多人都憎恨那些给社会带来不安因素的罪犯，希望他们受到最为严厉的惩罚。但是，却很少有人去追究是什么人的什么做法使他们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也许，那只属于道德范畴，与法律不相干。但是，正是这种与法律不相干的道德上的行径毁了许多人。
夜里，王子明刚离开不久，水生就出现了不好的征兆。恰巧，急诊手术室的值班医生张梅有事到急诊室门诊，一见到这种情况，她马上向院方担保，由她承担全部的手术费用，立即为水生施行开腹手术。“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小数目。”尽管急诊室的接诊医生知道张梅家业丰厚，丈夫是私营企业老板，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提醒一句。“我想好了。”张梅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一点犹豫。
水生终于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推入了手术室，主刀医生就是张梅。从见到水生的第一眼开始，张梅就觉得这个人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更想不起他是谁，记忆中也好像没有叫水生的人。
吴欢一直守在手术室外，从出事的那一刻起，他几乎一直在抹眼泪。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站稳脚根，为什么偏偏往水生的身上砸。水生在下面伸手接他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要往旁边偏一偏，可当时四脚腾空的他根本使不上力气，而且惨祸就在一瞬间发生了。如果不是水生那拼死的一挡，吴欢也许会被摔成终身残废。而现在，他除了手部有些扭伤外，身体其他地方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可他心里却难过得要死，他觉得是他害了水生。
水生的手术一直进行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由于手术及时，水生终于逃离了死神的魔掌。
水生被送到病房不久，主刀医生张梅就赶了过来，向吴欢询问了一些关于水生的事情。临走时，不特意嘱咐了病房的护士，说水生是他的一位亲戚，让她们多关照一些。
见王子明迟迟没有回来，吴欢不免心内焦急。他找到值班护士，请她们帮忙照顾还没有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水生。因为有张梅的关照，护士爽快地答应下来，并专门指派了一个来医院实习的护校学生专门照顾水生。吴欢这才放心地离开了医院。
吴欢猜想，王子明一定会去找马亮。所以从医院出来，他就直接去了原来干活的地方。可他既没找到王子明，也没有看见马亮。民工们告诉他，半夜时王子明曾向他们打听过于长友的家，想必是去那里了。
于长友的家，吴欢是知道的，因为马亮曾经带他去过。
当吴欢赶到于长友家附近时，天已经亮了，也许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附近并没有多少行人。
此时，王子明正隐藏在楼群的一角，虎视眈眈地盯着于长友家楼下的单元电子对讲门。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将近一个小时，他要等于长友和马亮出来。
在王子明几乎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电子对讲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王子明马上认出这是马亮的姐夫于长友。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就从隐身的墙角处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于长友的衣领，那把锋利的短刀同时抵住于长友的胸口。“今天，你要是不拿出钱来给水生治伤，我就一刀杀了你。”王子明恶狠狠地说出这有如强盗一般的语言。于长友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不知所措，面对着王子明那双喷火的眼睛和那因为愤恨而扭曲的脸，于长友的口气顿时软了下来。“有话好说，千万别胡来。”
“胡来？水生要死了，你知道吗？你只想到你自己的命精贵，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王子明悲愤地吼道。
“哥……”身后吴欢一声焦急的呼唤让王子明猛然怔住。但仅仅是三四秒钟的时间，他就猛然回转身，抓住吴欢的肩膀，声音颤抖地问：“水生怎么了？是不是水生……”王子明不敢说出后面的话，他清楚水生的伤势，知道如果不及时手术会是什么后果，可他没有钱，他没法去救水生，正是这种眼睁睁的绝望让他丧失了理智……
“水生没事，已经做完了手术，是一个女大夫亲自担的保。”吴欢飞快地说着，不想让王子明再多受折磨。
“哐铛”一声，王子明手里的短刀滑落在地上，人也随之跌坐下去……这一夜，王子明心理上所承受的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
吴欢的话，也使怔在一旁的于长友长出了一口气。他呆立了片刻，然后快步地离开了，既没有去喊警察，也没有去报110。对他来说，不负担水生的治疗费用才是最重要的。
王子明和吴欢赶回病房时，水生还没有醒来。看着水生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和那从身体里面扯出来的渗着血水的导管，王子明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